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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 | 她曾写下“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这次讲了一个美丽的神话(下)

夜帝王 独角兽小说 2018-08-22

图 / 蒸汽车长


宋朝熙宁年间,京官杨善年巡检官学到海州,在朐山县丞谢怀仁引荐下,得以结识了一位奇人。


从一个官员巡检地方事务的凡俗开头,一路走向不可思议的神话景象。这样曲折离奇、充满瑰丽想象的故事,你绝不该错过。



海叟

作者:夜帝王


本文为连载二,连载一见今日推送头条


4


一夜欢宴不提。


翌日天明时分,杨善年闻鸡啼而醒转,竟已在馆舍中,且无病酒宿醉之苦,居然拥衾高卧,十分舒适,略忆昨夜盛筵,似真非真。


及起身洗漱用膳,叫小厮来问话,说是昨晚二更前便归,谢少府与几位公子送到门首,酬答如常。


杨善年心中诧异,打发了小厮,在床头闷坐,细细回想,口中似仍有酒香,并不知如何回馆。只记得昨夜酣饮忘形,敖氏昆仲博闻广识,王、李二人惊才绝艳,阿鸾琵琶神妙,小鬟一把娇声,唱的俱是诸人即席填就新词。自家也填一只小令,原在这上头本事平平,谁知昨夜一挥而就,举席皆赞。此时仍自洋洋得意,只半个字也记不起,又是惋惜,又是诧异,榻上呆坐了半晌,才想起明日将行,午前须将巡考公文做一做。


才挪到桌案前,见案上蜡炬低矮,砚有余墨,一应文书已誊清完毕,言理通爽,文约事具,且字迹清明,确是本人手笔,绝非醉中涂鸦,不觉更奇,自忖昨夜归来尚不自知,挑灯公务一节,更无从追忆。


起身在房中踱步,且笑且恼,自语道:“为官两年,常苦案牍,不想酒后也能做,更不想做过便忘,这可妙得很。不知昨夜之酒是何名色,何处有卖?若得此酒百窖,甚官不能轻松做得?”


转头见案上尚有半盏残茶,顺手拿来润口,茶味米香淡淡,再看案角包裹,沈福赠的一封茶叶已拆开了,正是敖四昨夜盛赞之流苏茶。


既脱公事,何妨再到泉公处望望?一念到此,整顿衣冠,小厮也不带,出门雇车往下湾村去。


一路行至村口,正要上坡,又忖道:且住。昨日早来扑空,沈福说泉公照例是在滩头教学生,不必先扰积筹居,倒往海沿上走。


沿路穿过村庄,越向东行,路径渐成缓坡,沙多土少,葛藤纠结,又兼海风劲爽,秋气满怀,使人不由得挺胸抬头,迎着那风走。


杨善年徐行数步,随性驻足远眺,抬眼便是汪洋,极远处海天一线,念及“乘桴我欲从安石”句,更觉神清目明,暗自忖道:既生为人,当见识人间之繁华,论繁华,天下还有何处比及京城?为官自有为官的好处。行到这一地步,也当见识世外之广博。譬如我年方三十有余,虽慕山景恬淡,海天辽阔,然而思隐、避二字,为时尚早;譬如泉公垂垂老矣,再延他到那繁华地、名利场中,不免太晚些。在此拥万倾波涛,教两个学生,悠悠然乐享天年,常人哪能这样自在?贵得适意,强如宦游千里以要名爵。即便他不老不病,此时将他请回京去,拿甚官甚品与他换得?一时推人及己,不觉微微笑道:“不换!不换!”


那坡下蚝贝成堆,路径渐无,收着脚步又行半刻,已看得到滩头一高二矮,正是泉公、兰云与芝龙三人。


泉公正以杖头画地,边踱边写,二童也拄根短竹,亦步亦趋,朗诵之声随风而至。


杨善年脚踏黄沙蛎碎走近前去,三人不为所动,仍然写的写,读的读。便跟随其后,细听诵读至“于是鼓怒,溢浪扬浮,更相触搏,飞沫起涛”,方知教的是西晋木华之《海赋》。傅亮曾有按语,称此篇“文甚丽,足继前良”,杨善年应举前也读过,只是其文用字颇古,通读尚不易,不曾下苦功背诵,半篇夹生,仅记得些绮丽隽永的节句,今见泉公写一句,解一句,字字考究通透,语片出处分明,方知自家学薄,不禁赧颜汗下。


再看三人字迹,无横无竖,不过点画而已,且三支杖头字点皆异,泉公偶尔回顾二童之书,并不纠正。杨善年不认得那字,只好随诵读声对照,竟连字串句读多分不清,欲按图索骥也不能够,只得抱疑相随。


八月初时气尚暖,海边却风透衣衫,潮冷难当,泉公三人都打赤脚,任凭海浪拍伏,所画字点不过解出一两句,便为浪涛所掩,前浪即退,沙滩即平,泉公便转身复向来处写去。


三人且写且读,洋洋有序,杨善年在湿滩上跟读十数句,靴底靴面尽湿透了,冷得打颤儿,不由得暗恨这木华先生,一篇赋文,何必如此之长?又暗笑自家浑如愚钝顽童,读书畏长,字字难捱。


想到此节,索性除去靴袜,挽结袍裤,大声诵咏,心念一致,竟不觉冷,隐隐然有所触动,诵至“轻尘不飞,纤萝不动”,正值浪头回撤,风且止,沙且平,万物凝滞。诵至“决帆摧橦,戕风起恶”,顿有长飚穿胸贯耳,天地为之色变。诵至“东演析木,西薄青徐”,放眼汪洋,岂非万万有余?诵至“群仙缥缈,餐玉清涯”,情思一畅,仿佛乘风欲举,可与仙同游,无处不到。诵至“芒芒积流,含形内虚”,仿如泉公自比;诵至“旷哉坎德,卑以自居”,不免自惭形秽;诵至“弘纳往来,以宗以都”,顿觉胸怀开阔;诵至“品物类生,何有何无”,望向泉公背影,再转头瞩目于海,心界之空之明,有如顿悟。


其赋千言,几将海事写尽,所言历历,尽在眼界之中,言声呼吸,渐与潮浪相通。一篇读完,细纠其句,上下浑然通贯,如同少年熟读,回想毫不费力。


泉公回首问道:“可记得了?”杨善年与郑兰云一同道:“记得了!”二人相视而笑,唯虞芝龙懵然摇头:“写时还记得,浪一拍过来,就忘掉了。”


泉公笑道:“无用之文,记不记得,什么要紧!我乏了,你们去罢。”


二童将短竹斜插腰间,恭敬行礼,才掉头跑开弄潮拾贝,总不离泉公左右。


杨善年方整衣行礼,面对泉公正要开言相谢,一时竟哽住了。


面前此人也戴巾着袍,也持红藤长杖,面相却较昨日丰壮而无皱褶,且短髯浓黑,看看四五十岁。方才只见他垂头写字,只瞧见背影,不曾看得真切,这时候看得真,却是不敢相认。


正踌躇时,此人恭敬还礼道:“杨翰林请了。昨日匆匆一晤,沈某因病失礼,敢请恕罪。”


杨善年闻言仍然将信将疑,不由得叹道:“先生好神采也!”


泉公大笑:“想因偶食一贝,今日渐觉体健神清。晨间福大兄也称我好神采,揽镜照时,几乎认不出自家面孔。杨翰林如何到这冷滩上头来?”


杨善年躬身道:“若不来此,尚不得聆教。闻先生指点,胜晚生闭门苦读多矣!只是这字难认。”


泉公略摆摆手,又向接浪处走了一步,以杖指地道:“在下授徒,先教字划,翰林富学饱读,不屑识此滨野小术,见笑了。”


杨善年连连作揖道:“岂敢不屑!正要请教。”


泉公便在脚下沙地上略点数杖,一手指道:“此为‘沈’字。”


杨善年忙凝神细看,只见几条短横,裂缺不齐,连个“三”字都不成,如何便是“沈”?


泉公再书,称为“泉”字,也不过短横零点,无从辨识。


杨善年摇头苦笑:“晚生驽钝,实不能解。”


说话间二字已被浪花抚去,泉公复写二字,粗看与前之点画类似,杨善年猜道:“莫非仍是先生名讳?”


泉公笑道:“此为‘寺雨’。”


杨善年暗忖:此人面容已返壮年,又不讳言过往受辱之事,痴症想必消解,且兰云、芝龙二人也擅此书,应不至诓骗。


一时惭道:“先生谓之小术,于晚生如同天书。”


泉公道:“敢称天书?或可称海书罢。”


将藤杖递与杨善年,请他试写。杨善年欣然写一“书”字,沈泉就势一膝点地,自家以手指点画,也称“书”字,杨善年蹲身细看,方察浪滩沙地并非光平如纸,细浪既退,余留凹凸波文,若将此凹凸入字,二人所写之“书”则似像非像,刹那间灵机一闪,恍有所悟,正要再写,可惜后浪迭至,字迹顿时弥平,不禁顿足道:“此浪可恼!”


沈泉大笑:“浪为自然,安能遂人欲!”杨善年登时面红耳赤,又试问道:“方才所见,似以人之文字入沙之波文,不知是否?”


沈泉微笑颔首:“翰林解得切。云、龙二子不过一面识字,一面识写,故而手惯,不觉为难,到底不如翰林高学,自书一字便知其所以然。”


又低头再写,仍称“书”字,点画与前毫不相同,杨善年本待照抄一遍,见自己足前那处,波文与沈泉之字处甚异,实抄袭不出。欲自行以短横联结波文,那波文连绵流畅,看似有些字影儿,何处下笔方能点破天然,落成人字?这才知道点画虽易,难在目阅海沙而字由手成,一时苦笑:“虽知其所以然,却不知其然也。”


沈泉作势起身,杨善年忙递上藤杖,沈泉笑道:“此时潮正退,渔民尚未归航,若见壮年人在此撮弄泥沙,直是一场笑。”


杨善年却笑不出,还想蹲下再写,见沈泉已无指教之意,不禁悻然。


沈泉解道:“海沿困苦,难得有童子爱学,吾方以此书教之。翰林欲书,何处无纸笔?学也无用,不如休矣。”


杨善年恍惚轻叹:“晚生苦不及早见吾师!”


沈泉道:“何时是早?何时是晚?今日之后,我也再不教这书了。”


杨善年闻言一怔,疑道:“莫非吾师有心返仕于朝?”


沈泉也一怔,转而大笑:“翰林真是官场中人。读书人不仕,便无去处么?”


杨善年起行之前,原受命于前朝重臣,来探视沈泉病情,若无大碍,还有篇新法已除、朝廷用人的说辞劝他回京。来路上已自悟不可,又闻沈泉此语,惭愧得满面通红:“晚生鄙俗至极,竟还提这话。不知吾师往何处去?”


沈泉转头呼唤“大龙”,那虞芝龙应声飞脚踏浪奔来近前,沈泉伸手道:“出贝书来,教翰林再瞧瞧。”


芝龙听前半句,已将宝贝取出,又听后半句是要给杨善年看,不禁犹豫。


沈泉道:“贝书已浸龙涎,其坚无比,给他无妨。”芝龙这才递上。


杨善年小心翼翼,将袍角衬着宝贝,双手捧过来,见它并不扑破,略略放心。那贝较昨日似更添闪耀,青壁莹透如攒美玉,顶背圆滑胜似宝珠,沧海之博美,几集于一贝,造化之功,何其神妙!且边缘一弧文彩,波沿细密,金芒点画如同字迹,不觉奇道:“此非‘海书’耶?”


沈泉称是,杨善年又喜又叹:“果为天然至宝!晚生恨不能识!”


沈泉道:“海州产贝多有此波文,故称文蛤。吾多年前与村童拾海,由此悟得书法。贝片经海水洗砺,字多缺漏,成句者稀。此宝出海时仍是活物,文字光鲜如精裱。翰林持者为左片,文为‘慕渊能字,文心可通。海藏恒卷,召汝读正’。”


杨善年原知“慕渊”是沈泉表字,大惊道:“果为此语?右片何文?”


沈泉答道:“某年月日。”


又追问:“哪一日?”


沈泉一笑:“明日。”


杨善年口占“明日”二字,脑中诸念纷杂,冥冥中似有歉然之意,脱口道:“是我来得晚了!”


举目再看沈泉,见他黑髯更短,面色融滑如妇人,双目华彩毕现,又比先时神俊飞扬。虽知因食神贝,心中到底疑惑,一时忖道:若有此奇缘,实不负泉公罕世之才学。然而汪洋无情,以贝下书,闻所未闻,无稽之谈,如何信得?天下除此一老二童,再无人认得这字,别无对证,凭他说来。


转念又想,我本无知竖子,何敢妄测其事?惜哉人间留不住这等奇才!展眺洋洋波涛,往复无垠,念及“将世之所收者常闻,所谓名者若无”句,又觉真实无比,何惑之有?只喃喃道:“今我睹子之难穷也!”


沈泉低声应道:“使君发河伯之叹,是吾过也。”


将那贝拈起,交还芝龙,教他且去。伸手欲扶持状,杨善年方省得适才茫然若失,不觉摇晃,回神时双足已尽没于沙。低头看足间浪手留痕,砾尘细细,波文款款,岂为人力所能及?然竟有其人能通书于海,吾有幸见之,亦为奇缘!


想到此节,诸念皆抛,紧握沈泉双手,几不能语。沈泉并不推拒,且执手道:“然遍览无尽之书,固吾志也!”


杨善年正欲答言,忽闻风送兰云、芝龙二人稚声而来。


兰云道:“‘云锦散文于沙汭之际,绫罗被光于螺蚌之节’,甚云锦,甚绫罗?俺么没见过,先生说是就是的呗。”


芝龙道:“这两句俺么倒记得似的。这两样也不是甚好东西,云锦就如沙子,绫罗就如螺螺、歪蚌了,哪用见过才懂?”


沈泉也闻其声,展颜笑道:“天地之间,何处无字?有心读去,万物皆书。渔家稚子尚无见识,只这一片无尘之心可爱。二子与君尚有后缘,以报君赐名重恩。”


杨善年讷讷道:“吾师启蒙‘海书’重恩,何以报之?”


沈泉略忖片刻,点头道:“待明日罢。”


杨善年垂头歉然道:“晚生尚有公务,明日即行。”


沈泉微微摇头:“岂敢强求?过午时要变天了,君且速归。”


杨善年便乘车返程,一路懵然如醉。小厮寻他半日,急得满头汗,正在馆舍门前乱转,见他到底回来,却似撞了邪似的,眼也直,口也讷,一双赤脚,靴袜皆无,袍裤系结,满沾沙土,忙搀进房里,伺候炭炉烧汤,盥沐更衣,暖茶暖饭地闹了大半个时辰,见他神气轻松些,才敢探问。


杨善年正无从说起,只见那厢传报县丞谢怀仁求见,小厮怒道:“这人可恶!几日间只是来扰,又没甚正经事。”


杨善年摆手道:“正要他来。多半又替县爷请我。明日我去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再见得这同年。”说话间谢怀仁已踏进房中,拍衣搓手不迭,杨善年唤小厮备茶,一面接住道:“少迎!少迎!”


谢怀仁谢了座,抱住茶盏温存半晌才道:“时气古怪,一时冷一时热,叫土著也受不得。”


杨善年不禁发笑:“八月天高日暖,少府反倒受不得了。”


谢怀仁道:“贵人午间未出门。来时天还暖,忽有一阵西风,飞沙走石,夹霜带霰,将路上走卒商贩全拍散了。老谢行到半途,总不成回头罢?挣命一般走来,头巾险的被风抢去。”啜口热茶又道:“这里倒暖。小厮勤谨,已拢上炭了。”


杨善年笑道:“何尝因风冷才烧炭!煨茶而已。”


谢怀仁将茶撂下,取出一封书信:“老谢原是为葛明府送信来的。”


杨善年打趣道:“今日无事,本该欢聚,谁知忽有怪风,怕又不得见面罢?”


谢怀仁嗤一声:“风是后来的,哪里管得这些!昨日县爷夫人身体不适,寻医到后半夜,夫人好了,县爷却唬出一病,偏偏今早他家乡那业师携眷来抽丰。如今这些酸儒,教出个做官的学生,尽情居功,连个字纸儿也不先送来,拖家带口的只管叫到府门上。县爷扎挣着款迎,眼下还不知如何哩。”


杨善年便不忙看信,待要讲晨间之事,思忖半晌,话头却难找。


谢怀仁见他踌躇,以为午倦未解,当下起身作揖:“县中备下一分土仪,方才已留在门首。贵人明日即行,下官必绝早来送。这风来得古怪,实在令人悬心,下官还去堤防上巡一巡,就此告辞。”


杨善年不料他要走,不便延留,也起身道:“有句话想问,不如一同出门,路上详谈。”


谢怀仁着慌摆手,还不及言,馆舍窗扇便应风而开,一时满屋是风,诸物摇摇作响。二人连忙搭手推关那窗,乱了一阵。


谢怀仁道:“这风如何?门是出不得的。贵人明日还有要事,多保重些好。有甚话说,立答便是。”


杨善年只得问道:“借问少府,海中可有书卷么?”


谢怀仁怔了片刻才道:“海之大,何所不有?‘且希世之所闻,恶审其名’耳。不止书卷,尚有水晶宫、珊瑚殿、鲲鳞鱼龙、海童鲛人,人间有者皆有,人间无者亦皆有。”


杨善年追问:“譬如何书?”


谢怀仁对答:“佛陀曾授妙法经文于四十一法身大士,其一为大龙菩萨。此经广大幽玄,绝非凡人能解,大龙菩萨即藏经海禁,后于人世邀龙树菩萨往龙宫读经,龙树菩萨只携浅显能传世者出,即《华严经》也。”


杨善年惭道:“少府好见识。我虽知这部经文,不知这段因果。”


谢怀仁道:“贵人以儒学进仕,读这些原无用。”说罢仍是要走。


杨善年送到门首,见那风甚凶恶,一肚疑惑吐不出来,只得目送他顶着风歪歪斜斜地去了,返室稍坐,将行装打点一番,想一回晨间见闻,想一回谢怀仁所言,待至日晚风停,草草膳毕安寝。


正一枕黑甜,无知无识,似有把娇声唤道:“贵人好浓睡,无记前日约否?”


于是昏昏然间有所忆,似与谁人约过,不觉喃喃道:“是谁?”


那娇声答:“阿鸾来引君赴‘老君’之约。”


杨善年倏然醒觉,笃定确有此约,体仍沉重,心神已明,只是室中漆黑,望向那语声来处,冥暗中几点火星亮起,随即蜡炬燃着,融融暖光,中是阿鸾含笑而立。


杨善年及起身时,见自家袍冠带履一应齐整,欣然道:“劳烦大姐亲迎。下湾村路远,容某唤起人来雇车马。”


阿鸾掩口笑道:“叫甚车马,随着来罢。”


由袖中出麦秸一把,结成草龙,教杨善年跨乘其上,紧闭双眼,指拈草龙首尾。杨善年依言而行,悠悠然飞腾而起,身畔生风,流云渐雾,直向东行。


须臾而已,双足缓缓触地,阿鸾道声“来耶”,方才启目,即见“积筹居”之匾,正疑觉醒时应是深夜,如何此处独亮?回首便见那株老君银杏,万叶黄金堆满,累实明珠攒叠,一树明彩华丽,融融生辉,中有一女僮,身长尺余,身被金帔,且歌且舞,歌如莺鸣,舞似天魔,细细看去,正是前日阿鸾携来那小鬟。


杨善年不禁喜出望外,又疑是梦,正要趋前细赏,见树旁转出一行人来,面目依稀相识,二者锦衣华服,二者宽袍广袖,想起先前夜宴之客,才认出是敖四、敖十六、王、李四君。其后另有一人,脚步虚浮,似还懵然未醒,竟是县丞谢怀仁。


杨善年惊疑之际,正要发问,敖四先迎上来见礼:“我七人取齐了,烦杨翰林叫个门,请出慕渊先生来。”


杨善年踌躇道:“更深人定,如何叫门?”


敖十六轻笑:“不妨事。自有开门的人。”


杨善年嗔道:“某身虽轻,毕竟儒门正派,朝廷命官,非礼不行。诸君若不述原委,恕某不能从命!”


那四君相视而笑。敖四趋前道:“翰林勿怪。我等身无俗世官爵,不敢轻叩宿儒府门,故邀君来此,一则为泉公已受海宫之书,须有个读书人为他传语后世;二则君与此山此海尚有福缘,叩门迎公非君不可。至于原委,泉公今晨已面告,何用再问?”


谢怀仁在一旁插言道:“老谢也一头雾水,不知怎的被撮弄到此处来。”


敖四答道:“谢先生广记海州异事,更是少不得的。”


谢怀仁只是摇头:“后半夜扰人清梦,已是罪过。若不完事,罪过更大。既落在诸位掌中,只好听凭差遣。贵人也莫问罢。”


杨善年仍不明就里,见四君恭容恳切,有央求之色,阿鸾也在侧后躬身以待,心下没了主意,只得略整衣冠,上前叩门。


叩到第三声止,门户无声而启,只见那黄衣老妪阔步行出,立在敖十六身侧,葛布袄裙形制未改,却现丝缕金光闪耀,面容丑怪仍如昨日,而一双黄目精芒流火,与敖氏昆仲昂昂并立,气势比同,顶门隐有团团光雾,偶现峥嵘鳞角。


敖十六微微低头,轻声道:“姆姆,多年不见。”婆子哑哑答道:“你也来了。老沈面子足大足光。”


杨善年不解其意,不及询问,只听院中有人朗朗道:“诸君相迎,愧不敢当。”正是沈泉言声。


门前诸人即刻成列,阿鸾拉住杨善年,教他与谢怀仁并肩,自家去与黄衣婆子同立。杨善年兀自不知所措,只闻另六人同声同语“恭请慕渊先生”,更加茫然。


诸人礼毕,偷眼望去,见沈福引出一位公子,不过二三十岁年纪,颀长挺拔,方面高额,身穿四品官服,威风堂堂,立在门首。杨善年惊其面目甚熟,岂非泉公耶?一昼夜间,如何竟返韶华? 


前面四人趋上一步,齐拱手道:“东海敖苏、敖范、南海琼文阁学士王某、白瑶宫侍讲李某,同迎先生往东海镜文宫校书。”


杨善年听闻此语,如在梦中一般,遥想晨间贝书,似懂非懂。见谢怀仁亦拱手为礼,口占“海州土人谢敏”,只得也报上籍贯姓名来。


公子先还了礼,转身向沈福道:“一甲子来多承大兄照拂。我今要去了,大兄保重。”


沈福双唇嗫嚅,双手握着公子臂膀,眼里全是话,杨善年方知确是泉公无疑。又见沈泉亦不举步,几度欲言又止,纵使沈泉将行,此前尚有一两日从容,尽可叙话安置,只是自幼随侍,数十年不离身侧,此时已知诀别,如何肯放!


敖四见状似有些动容,略缓片刻才轻声道:“今日寅正二刻潮干,不扰渔民,方可成行。莫误吉时,尚有后会之期。”沈福才松开手,随即弯腰垂臂,恭敬答言:“少爷慢行。诸位慢行。”黄衣妪哑声笑道:“沈阿福,送得殷勤着。俺还回来哩。”沈福原泫然欲泣,忽被揶揄,面露苦相,只得一揖到地,再不起身。


于是敖四、敖十六居前引领,王、李二君衔后,接过沈泉,后又杨善年、谢怀仁二人,队尾黄衣妪、阿鸾,九人序列而行。


杨善年随行之余,张望天色,但见星稀月黯,万籁俱寂,冥暗中只那参天银杏一片金光,如何照得透这夜?且行途中,歌声不断,金光相随,偷眼观望,是小鬟半空中飞舞高歌,周身光芒四射。


谢怀仁见他脚步渐缓,频频拽他衣角,二人互递眼色,默然不敢则声。


渐闻汐声细细,已趋海岸。前列五人行姿从容,如履平地,杨、谢因海沙细软,步履不坚,不多时行入水中,举步更难,勉强复行丈余,水已浸股,且几无处落足。


此时前方五人徐停,转过身来,敖四微微笑道:“余程尚远,二位留步。”


杨、谢忙忙立住,相互扶持,四下顾盼,身后竟无人跟随,那金光已落在海岸前,头顶只见青鸾旋舞,上更有黄龙盘穿夜雾,遍体生光。那鸾仅俱鸟形,奇大无比,广翼堪遮天宇,巨喙能衔星斗,身无片羽,躯下枝爪甚多;那龙与书中所载、画中所绘不尽相似,锐角七八支,挺直如枪,触须十数条,翻卷如带,黄鳞棱刃,长躯绵延如山岳之影,云中偶现足肢,如水藻飘垂,繁繁然不可尽数。


杨善年眼花耳鸣,不能直视,咬紧牙关缓了半晌,方定下神来。抬头便见沈泉含笑,正向他与谢怀仁二人长揖作别。此人面目可亲,颜色已如少年。


杨善年瞩目片刻,竟一阵悲从中来,不禁颤声道:“吾师无片语以传世人耶?”


沈泉目指海岸,片刻微笑道:“读书有幸,有幸读书!”


杨善年顿时心绪激荡,扬声道:“吾师且去!”


此时敖十六清啸一声,鸾龙应声盘曲俯于海上,天穹骤屈,锵然迸裂,四面八方,长涛骤起,滚滚迭升,如同屏障,世间诸时诸处、诸色诸相,皆映见其中;腥风卷浪,隆隆巨响,有如万钟齐鸣,有倾压之势。


杨、谢二人心胆俱寒,动弹不得,只觉潮浪风云齐聚,海天相阖,无分上下, 混沌中有青黄之气将二人团团围护,然神思已黯,眼耳口鼻舌身等俱不能识,只冥冥一念,观想那五人飘飘摇摇,径向海中行去。


不知又几时,杨善年倏醒,东方既白,身在衾中。


由来见闻如同梦境,尚觉髀下生寒,仿佛仍浸于海水。


起身更衣,且喜伸蹬自如,忙至案前铺开纸笔,要将前事录出,谁知初醒时忆记明晰,愈是想写,那见闻便逃也似地避得愈远。


未几用过早膳,一心坐待谢怀仁来相送,好详询备细,而恍惚片刻,竟连要询问何事也想不起。


辰初刻,县丞果然赶来。二人皆似抱疑,对坐嘿然无处破题,唯客套话别而已,车马齐备,便往滁州。

 

5


是年八月二十日,杨善年巡学即毕返京。


十一月某日,门入包裹一只,书信一封,上书“海州谢怀仁”。杨善年见字欣喜,携往书房拆阅。


信头并无套话,直书沈泉迷失一案,县丞谢怀仁自坐纠按不实之罪,引咎辞官。


沈族并不深究,沈泉衣冠入殓,县令含混上报,此事已了。


随信同寄明虾百对,白果百枚。明虾为土产,银杏为积筹居前巨树之实,兰云、芝龙二人亲手剥出,数目虽微,忝奉一茶。


包裹拆见银杏一匣,小瓮一只。瓮是当日积筹居返礼,杨善年仍以为糟酱,信手揭去朱笔封皮,土瓮歪倒,立有鲜活明虾跃然而出,俱四寸有余,挺枪摇带,满桌揸跳。仆役抓取即毕,集在竹篾笼中,数足百对。以水灌瓮,数十桶入未见其满,倾出尽为苦咸海水,众人奇则奇也,以为无用,遂弃置。



—小说完结—


签约作者——夜帝王

一个在大师们走过的路上兴高采烈捡烟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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