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ing兴起:都市青年的又一剂解药
跨年夜,在一场留学生邮轮聚会上,靖雯头一回知道 Swing Dance。
邮轮上放起了欢快的爵士音乐,一对衣着复古的男女踩着音乐的节奏,在邮轮中央畅然起舞。
那是几年前,靖雯刚从美国回来没多久,留一头长发,时而卷成大波浪,对上海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她觉得跳舞有最原始的吸引力,“听到音乐就想摆动自己的身体”,想过学街舞,但“一个人练舞好无聊”,尝试过莎莎,可就是对拉丁风格的音乐不感冒。
而摇摆舞不仅是一种社交舞,可以和搭档一块练习,入门舞步也比街舞简单,“会走路就会跳摇摆舞”,更别说她还是一个爵士乐和 Vintage 爱好者。
看到 Swing 的那一刻,靖雯觉得就是它了。过年回来她就拉上了好友,向邮轮上跳舞的那对舞者学摇摆舞——他们原先是审计和通信工程师,因为热爱摇摆舞辞职,创立了目前上海最大的摇摆舞俱乐部。
2017、2018 那几年,上海的摇摆舞文化还在起步期,据靖雯的观察,在当时跳摇摆舞的人里,七八成都有留学背景,喜欢爵士乐和复古文化。
刚接触摇摆舞那阵子,靖雯和朋友 Tom 常常去赶场跳舞,“就像中毒了一般!”靖雯形容。每周二、五,她一下班就直奔康定路上的 TeAmo 酒吧参加 Swing 舞会。
靖雯的节奏感和领悟力都不错,跳 Swing 对她来说就像荡秋千,情绪在肢体和音乐的释放中达到高点再一点点降落,循环往复。
双人舞蹈里有一个 leader 和一个 follower,靖雯尤其喜欢和有创造力的人跳舞,这种人不会照搬学过的套路,而是根据旋律和节奏来变换舞步,能玩出自己的花样来。靖雯说:“和他们跳舞会‘颅内高潮’,一首曲子下来,脸都要笑疼。”
Tom 是程序员,用她的话说,肢体不协调,“身子是直的,动起来特别别扭”。靖雯轻松掌握的 triple step,“教了他一百遍才学会”。他个性内向,一开始只敢和靖雯跳,但为了练习,靖雯鼓励他和别的女孩跳舞,有时看到跳得好的,靖雯还会怂恿他上前邀请。
“摇摆舞就是他的解药,”靖雯说,Tom 回国后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工程师,没多久就在父母的资助下背上了房贷车贷,“生活一下子被套住了”。
那时国内互联网行业的风口期已经过去,各大公司为了竞争都开始实行 996 工作制,高薪的背后是超长的工作时间和严格的 KPI 考核,很多时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工作,却不敢轻易辞职。
只有跳摇摆舞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自由。有时加班到九十点,他还会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去到舞会现场,跳个尽兴才离开,往往是凌晨一两点。
舞会结束后,靖雯还会和舞会上结识的好友们,一块儿散步去吃成都串串。这帮朋友里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广告、公务员、金融交易员,但“都比较理想主义”。夏天夜里的风凉凉的,大家一口啤酒一口肉,快乐地谈论舞会上遇见的人、新学会的摇摆舞步和想参加的摇摆舞训练营。
“宛若一个年轻人的乌托邦。”靖雯回忆道,“现在不可能有这个状态,脑子里都在想别的事儿,舞会也已经很久没去了。”
初秋的成都依然炎热。这天晚上 8 点,成都最老牌的摇摆舞俱乐部“麻辣摇摆”再次开业——由于疫情,这家俱乐部曾关停过一段时间。
新店开在市中心一家面向年轻人的商场。空调不大灵敏,但店内外都站满了人,都市男女们精心打扮,在现场爵士乐队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中成对起舞,脸上都堆满了笑意。
“摇摆舞的气质和成都这座城市很相近,就是放松,chill。”说这话的是俱乐部主理人 Travis,他身材精瘦,有极强的组织能力。
除开十几个老舞者外,当天来了将近一半新面孔。一片嘈杂声中,大家在 Travis 费力而坚定的叫喊中听话地围成一个圈,手搭前面人的肩膀,踢着简单的摇摆舞步,在不足 40 平米的教室里兴奋地转圈。
Travis 是四川人,2015 年从广州回到成都,是当地第一批摇摆舞者,见证了这些年来摇摆舞在全国的爆发。
这种爆发首先体现在,全职做摇摆舞的年轻人正在变多。“前几年大部分还是业余参与,本职工作之外运营一个摇摆舞俱乐部也好,老学员出席摇摆舞的各种商演也好,只是作为一个爱好。”Travis 说,近几年越来越多热爱摇摆舞的年轻人辞去原本的工作,全情投入到摇摆舞的事业中去,他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其次,自 2012 年北京出现国内第一个摇摆舞俱乐部——猫角工作室,近 10 年过去,Swing 俱乐部如星星之火般,从北上广深一线城市向二三线省会城市燎原,逐渐形成了每个省会城市都至少有一个摇摆舞俱乐部的格局,“连西安这种娱乐活动比较传统的城市都有”。
在 Travis 看来,摇摆舞在都市年轻人里的热潮,离不开和青年商业活动的融合。
“商业对摇摆舞的接受度比较高”,尤其是 2019 年国内古着市场爆发,美式复古、日式西装等不同风格的古着店接连涌现,需要穿着复古服饰的 Swing Dance 也成了商业的宠儿。无论是创意市集、企业团建,还是文化场馆开业,都热衷于邀请当地的摇摆舞俱乐部开场表演,这也是目前各地摇摆舞俱乐部主要的盈利方式。
而在背后支撑这股潮流的,则是 Swing 本身和当下城市生活的契合。
“年轻人都爱往大城市跑,普遍过着两点一线和 996 的高压生活,在快节奏和螺丝钉的工作中,人本身的价值被工具化了,”Travis 想起自己刚毕业那会儿,在广州一家广告公司做新媒体运营,“90 后又是非常追求自我表达的一代,喜欢尝试新事物,和不同的人交流。”
而摇摆舞入门门槛低,强调即兴,是互动性很强的双人舞蹈。“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跳舞、社交,在舞蹈中表达自我,这对青年群体来说是极其有吸引力的,体验感甚至要超过剧本杀。”
Travis 在 Mao livehouse 成都
教第一次接触摇摆舞的伙伴基础舞步
摇摆舞社群主打“轻”交友,因兴趣而结成的小团体,关系纯粹,没有太多利益纠葛,而“节奏和音乐会卸下伪装”,展现出每个人社会身份之外真实的一面。
“我们擅长用语言去表达,而身体是没有经过训练的,很容易暴露一个人的个性。”Travis 分析,同样是第一次跳摇摆舞,内心从容的人更能放松下来,跟随 leader 指引,而自信心匮乏的人,容易紧张,跳起舞来更是手脚打架。
不同的人做 leader 也个性迥异,有的人沉迷于炫技,“完全跳自己的”,这种人通常有强烈的自我,而有的人倾向于去配合对方,还特别幽默,言语和动作上都“想让你开心”。
Travis 在重新开业的麻辣摇摆门店内,
手上的画是一个舞者送的
当初 Travis 想学摇摆舞,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过于紧绷。为了克服这种心态,他做过诸多尝试,大学时他逼迫自己上台演讲,在各个社团中打转,工作几年后接触到 Swing,那种欢乐放松的气质一下子就吸引了他,而这么多法子试下来,Travis 觉得还是跳舞最管用。
“因为跳舞首先要求你身体放松,不然很难跳出感觉来,”Travis 说,一旦身体放松下来,心态就跟着放松了。
闷热而躁动的舞池中,今年 26 岁的静静异常亮眼。
她扎着丸子头,上身一件墨绿色花衬衫,搭配深色摇摆舞裙,在舞池中自如游走。如今的她性格开朗,加入摇摆舞社群不到半年,时而大方赞美打扮出彩的同性,时而主动邀请相熟的男学员共舞。
没人能看出,半年前,她还深受抑郁情绪困扰。
静静是一名钢琴老师,前年毕业后,从河南来成都定居,从小受父母打压的她,心理问题终于在疫情前夕爆发。
她先是被所在的培训学校拖欠了三个月工资,吃了哑巴亏后只得出来单干,在家教小孩学钢琴。日常生活里,静静接触不到同龄人,身边围绕着一堆带娃的家长,个个都劝她早点结婚,远在河南老家的父母也不停念叨,“工作不稳定,怎么找对象”,软硬兼施要她进体制内工作。
左右夹击之下,她的婚恋焦虑在 25 岁那年达到顶峰。原本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她,遇人不淑,先后交往了两个男生,一个撒谎成性,一个习惯问她要钱,本就抑郁的情绪在两次失恋后跌落谷底。
上课之外的时间,静静宅在家里暴饮暴食,身材发胖之后,她更加不敢出门,经常独自流泪到天明。某天照镜子,她发现自己眼睛里丝毫没有神采,连家长都看出她不对劲,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在 Mao livehouse 成都,
静静(右)和跳摇摆舞认识的好友
穿着颜色亮丽的摇摆舞裙
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展开自救,主动约久未联络的闺蜜出去玩,“只要能出门就行”,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摇摆舞。
那是一次爵士乐表演,邀请的正好是麻辣摇摆的主理人 Travis,他在舞池里和舞伴踩着音乐的节奏跳了几曲,又带着一帮俱乐部的成员在酒吧门口肆意挥洒。
静静颇受感染,主动加了 Travis 的微信,听说 Swing 学起来简单,“服装比较复古,还能社交”,没多想就报了课程。
这对一个尚处于自我封闭状态的人来说并非易事。Swing 是双人舞,“刚认识就要拉手,上课氛围没有舞会那么轻松,每个毛孔都很紧张。”
第一节课下来,静静就想放弃。在摇摆舞学员的微信群里表达了退意,这时一个跳舞有些年头的中年大叔主动加了她微信,不停鼓励她,还打包票说,“来了我带你跳”。
静静被说动了,答应要参加几天后的舞会,不巧那天临时下雨又堵车,走到楼下她心生恐惧,纠结了一会儿,回去了。
这回社群里的伙伴们又拉了她一把。舞会结束后,中年大叔问她怎么没来,只打过几次招呼的学员也说都在等她。到了周五舞会,她觉得这次再放鸽子不好,但去到现场后,仍旧放不开,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连口罩都不敢摘。
“没想到又被注意到了。”静静说,坐了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绅士的男士就来邀她跳舞,还领着她去和其它人跳。那次静静“关注点都在自己的情绪上”,跳起来手忙脚乱,拍子都没跟上,但她逐渐对这个社群有了信任感。
一周后的一次商演,静静原本只是想去捧个人场,却意外体会到了跳 Swing 的快乐。
那天是开放市集,不仅有年轻人喜欢的 Swing 表演,还有中老年走秀。音乐声中,一个男生拉着她到中间,灯光晦暗,给了她安全感。慢慢地,静静感到自己被点燃了,商演结束后,他们一干人走到草坪上接着跳,静静头一回沉浸在舞蹈中,仿佛周遭没有旁人,只有她自己和音乐。
静静这才下定决心要把课上完,还定了小目标,要参加毕业演出。在 Swing 这个社群里,她收到了太多肯定和鼓励,Swing 老师夸她学得快,舞步自信,就连 Swing 舞会的检票员也说她跳得好,特别有感染力。
静静在麻辣摇摆开业舞会上自如穿梭
在这样的气氛里浸淫了半年,静静觉得当初那个开朗自信的自己又回来了。不仅课上课后练舞最勤最认真,毕业演出时男生排着队找她练舞,为人慷慨的她,还经常在每周舞会前买水、带零食,有演出时,她的裙子、发饰都可以和同学共享,每当有新人要来学 Swing,她也是最热情的那个。
“我会跟她们说,不要怕来找我,我会带着你们。”静静动情地说,“因为我知道,如果当初没有这么多老人肯定和鼓励我,我可能就不会坚持下去,也不会找回原来那个自己。”
来自昆明的麦歌阳光帅气,是多个兴趣社群的组织者,而 Swing Kunming 是他自认最成功的一个。
他本职是电气工程师,这工作听着挺高大上,但“就是个修电器的”,特别枯燥。而他是一个脑子活泛的人,爱折腾。
这些年来,他运营过的社群不下十几个,其中有豆瓣同城交友,也有登山、手账等兴趣爱好社群,还曾担任国际演讲俱乐部的云南总公关,“纯粹是为了找人陪我一起玩”。
兴趣爱好丰富的他大学时就酷爱爵士乐,2016 年,他带父母去北京玩,知道他喜欢爵士乐的好朋友,特地领他去感受北京猫角工作室的 Swing 舞会。
麦歌和在摇摆舞会上一见钟情的女友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那天他们到的时间有点晚,基本舞步教学环节已经结束,但麦歌记得,当时放的爵士乐一首接一首,他几乎都听过,回酒店的路上还暗自感叹:在北京打拼的年轻人真好啊,有这么多小众的爱好可以尝试。
直到 2019 年,猫角工作室的一个摇摆舞老师回到昆明读研,麦歌才正式学起摇摆舞。听到消息后,他立马联系上老师,动用丰富的社群资源,前后拉来了 3 批学生,其中坚持学下来的就成了 Swing Kunming 的创始团队。
刚起步时,没有舞会,“纯粹就是上课”。他们从市中心教莎莎舞的机构借用了一个小教室,“老师告诉我们哪天上课,上完课就走”。每天上下课打卡,成了麦歌值夜班时最期待的事情。
他自认天赋比大多数人都差,但好在愿意坚持。大学时他学过恰恰,但学起摇摆舞来还是费劲,从头到尾跟完了三期一模一样的 Level1 课程,他仍然没找到感觉,直到上完 Level2,才觉得自己入了门。
“跳 Swing 就是把身体当成一个乐器,去演奏音乐。”麦歌说,“当身体控制能力比以前强,对音乐有更多理解,就可以玩出一些花样来,动作也从生硬变得丝滑。”
如今他不仅是昆明摇摆舞俱乐部的创始人,也是每次舞会伺机而动的“新人菩萨”,专门带领初学者跳舞。
跳舞最关键的就是放松。麦歌通常会先注视舞伴的眼睛,闲聊几句,“你从哪里来?”“今天舞会感觉怎么样”,建立基本的信任,再从简单的舞步跳起,踩中节拍,让对方感受到跳舞的快乐,“等每个点都踩到了”,还会笑着鼓励对方“跳得很不错”,之后再做转圈这些稍难的动作。
麦歌有过几次特别默契的合作,都是和外国人。“外国人有这个天分,他们有爵士乐的基础,心态比较开放,跳起舞来能够倾听你,和你对话。”麦歌说,“中国人普遍比较拘谨,不会放松,也不敢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对方。”
麦歌原来是一个不太热络的人,虽然是多个社群的组织者,但和成员之间总有隔膜,偶尔和朋友见面也都是单个单个的,“单点式交友”。而现在,他几乎每个周末都和 Swing Kunming 的核心成员混在一块,“日程表都排满了”。周末白天他们约着出去玩,郊游或者喝咖啡,到点了再打车去舞会场地。
他还在舞会中结识了如今的爱人。两个人的爱情发生得十分迅疾,第四次见面就在一起,那天刚好是 5.20。
麦歌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爱人一头长发,穿着一件绿色绸质衬衣,腰上打了个结,下身一条水洗牛仔裤,“特别有亲和力”。麦歌走上前去和她跳了一曲,“感觉她很放松,很信任地把身体交给我,一直保持微笑,还时不时和我对视。”作为俱乐部的创始人,麦歌从没在舞会上要过女生的微信,但那次他主动了。
“一见钟情在跳 Swing 的情侣里概率特别高,”麦歌说,“你和那么多人跳过舞,手拉手,四目相对,有没有感觉,对方对你什么态度,一目了然。”
在一起后,每周的舞会成了两个人的固定约会项目,“跳一支 Swing 就是谈一次 3 分钟的恋爱”,麦歌见过太多情侣来到舞会后,因为对方和异性跳舞而吃醋,主动收敛了“新人菩萨”的锋芒,只和爱人或者相熟的老舞者共舞。
如今麦歌已经渐渐退出社群运营,但 Swing 是唯一一个让他感觉到平等和享受的社群。
“在 Swing 舞会上,没有人在意你有多少财富,做什么工作,甚至不在乎你长得怎么样,大家就是跳舞。”每次参加舞会,麦歌都有置身天堂的恍惚感,“工作的烦恼都忘掉,活动结束后的大合照,每个人脸上的微笑都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骗不了人的。”
(应受访者要求,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