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子威：被冬奥改变的人生
短道速滑是种什么样的运动？极锋利的长冰刀以相当冷酷的角度刺入冰面，转弯的时候，冰刀与冰面之间的角度无限接近 30 度。运动员的身体完全往冰场中心倾斜，要用手才能制造足够的摩擦力，防止整个人离心飞出。摔倒是家常便饭，比赛中，运动员经常像俄罗斯轮盘里的球一样，忽然从既定轨道飞出去，狠狠撞上冰场挡板。对手之间互相超越、博弈是短道速滑的本质，尤其在接力比赛，任何一毫秒都可能发生意外。
短道速滑椭圆跑道一圈 111.12 米，短距离比赛一圈最快接近 8 秒完成，速度可达每小时 50 公里。
这是一项与彻彻底底的混乱息息相关的体育比赛。短道速滑不是速度滑冰，仅有速度不能让你赢得比赛，龟兔赛跑的隐喻总被用在这项运动上。熟悉这项运动的人会轻易举出 20 年前，盐湖城冬奥会上的男子 1000 米决赛的例子，来自澳大利亚的斯蒂芬·布拉德伯里自始至终以很大的劣势滑在最后，怎料终点线前最后一个弯道，前面四个世界顶尖选手，包括中国的李佳军、韩国的安贤洙、美国的阿波罗·奥诺竟然全部摔了出去。一路陪跑的布拉德伯里“守株待兔”，获得了澳大利亚在短道速滑上的第一枚金牌。
最接近短道速滑的夏季奥运会项目是场地自行车，它们的内在逻辑非常相似，没有任何其他体育项目像短道速滑一样风云莫测、瞬息万变，充满速度、激情、对抗带来的原始戏剧性。判罚这样一项不简单的运动，规则和实时监督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冰场里到处都是摄像机，以至于短道速滑爱好者不得不承认，规则本身开始成为短道速滑比赛不确定性的一部分。不让人倒吸一口冷气的短道速滑比赛是不完整的，不因为犯规问题让人复盘复到天荒地老的比赛也是不完整的，不因为不可思议的连环摔让人弹眼落睛的比赛同样是不完整的。
2022 年 2 月 7 日，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 1000 米决赛上。三名中国选手——武大靖、任子威和李文龙与一对华裔混血匈牙利兄弟——刘少林、刘少昂一起出现在起跑线上。1000 米比赛滑 9 圈，第一枪只差 4 圈的时候，比赛忽然因为冰面上出现碎冰刀被叫停。因为冰面问题叫停比赛并不能算常见，它也彻底改变了这场比赛的进程。比赛重新开始，场上选手体力消耗都很大，任子威和刘少林领先其他三人，比赛仿佛要在最后一刻决出胜负——冲刺阶段，任子威和刘少林之间的竞争进入了白热化，在最后一个弯道上两人不分伯仲，双双倒地冲过终点。全场都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很快，裁判判罚刘少林两次犯规黄牌。任子威一个健步跳过蓝色挡板。这是中国短道速滑的第一块男子 1000 米奥运金牌。在这项充满规则与矛盾、充斥焦灼和竞争的运动里，胜利是种符号式的扬眉吐气。
一夜之间，任子威这个名字变得家喻户晓。
马甲、背心、裤子均为 Burberry
任子威 1997 年出生在哈尔滨。中国短道速滑是典型的东北叙事，几乎所有从事这一项目的运动员都来自东三省。除了以培养了一批优秀短道速滑运动员闻名的七台河市外，哈尔滨同样是短道速滑梯队建设中心之一，在这里，运动能力出色的孩子会被体校教练发掘，从而经过体校、市队、省队、国家队，一步一个脚印，踏上追求奥运冠军梦的历程。这是一条中国体育熟悉的道路，天赋与使命有各自清晰的定位，金牌与胜利是心中最热切的希望。
在网络上你能找到一张任子威童年的照片，他旁边站着比他大 12 岁的哈尔滨运动员王洪洋。那是 2006 年，在国家队的王洪洋从匈牙利参加完世界杯，把刚拿到的金牌挂在小师弟任子威脖子上，9 岁的任子威脸上满足的笑容，与 16 年后非常相似。
任子威从小就知道奥运金牌是他的梦想。王洪洋、任子威、张雨婷等哈尔滨运动员，职业生涯启蒙都来自完全自学成才的业余体校教练王北铭。人们总会谈到中国短道速滑的精神，它可能也是一种中国东北特有的精神。这里的人习惯一边逗笑一边坚持把那件他们心里认定的事做到最好，不计代价。
任子威算是少年天才，很多年来他总是队里最小的那个，他不一定是最快的，但从来不叫苦叫累，反而感激有比自己更强大的目标。他对自己的认知是“努力型”。“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唯一坚持下来的。”任子威说，“是每一天对训练的努力和不懈坚持。”
13 岁那年任子威曾两次骨折，母亲劝过他放弃，但他本人并不愿意。对很多从事体育的人来说，冠军梦是从小做起的，再累再苦也不能放弃的原因，是有一天能站上最高领奖台，这画面总是让运动员魂牵梦绕。“其实第一次练上这项运动的时候，只八九岁的我就已经认为奥运冠军是我的梦想。无数次在睡前我都幻想真正踏上奥运领奖台是怎么样的。”
2022 年 2 月 5 日是北京冬奥会的第一个比赛日。任子威和队友武大靖、范可新、曲春雨一起参加了男女混合团体 2000 米接力。混合接力是冬奥会上全新的项目，很多人对中国队拿下这块金牌抱有极大期望，但距离奥运冠军那么近的时候，获胜的画面反而不那么清晰。
“2000 米接力我打得非常放松，第一轮感觉很轻松，第二轮稍微有些困难，发生了一些意外，当时我想都可能要淘汰了。好在后来回放以后，我们进了决赛，我是第三棒嘛，我认为我这棒是优势，就尽量给队友创造一些优势，能拉开距离就拉开距离，能去超越就去超越，我和队友团结一致拿下了这块首金，拿下首金以后，倒是没有太大波动，并不很兴奋。”
真正的改变是第二天的颁奖典礼。奥运会近年来修改了颁奖仪式流程，不再在比赛场馆颁奖。所有获奖运动员会在比赛结束后第二天的晚上汇聚在奥林匹克核心区的颁奖广场上参加颁奖和升旗仪式。各个不同项目的运动员和教练都可以为获奖选手鼓掌。
“第二天真正踏上最高领奖台，升国旗、奏国歌的时候，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形容那种感觉。”任子威说，“那是一种非常崇高的、为国争光的最高荣誉感。出来以后有一群志愿者，有差不多几十个人，一直在唱《歌唱祖国》。这群志愿者让我当时非常感动。那天晚上，我基本上是失眠了。”
十几年的梦想变成现实是种怎样的感受？
“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任子威说，“但基本上还是一样的，都是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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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子威绰号叫“大象”，来自他在国家队的教练李琰，大意与他敦实的滑冰风格与性格有关。虽然叫大象，但任子威为人所知的却是一种“兔子战术”——龟兔赛跑里的兔子，一个人一路冲在最前面，不加入队列，不保留体力，一直领跑到终点。这种把短道速滑当成速度滑冰来滑的技术需要过人的体力和个人身体素质。2014 年任子威加入国家队，第二年的世界杯上海站上，任子威靠“兔子战术”一战成名，在 1500 米决赛当中一路以很大的优势奔向终点。
即便如此，任子威成为国家队的绝对主力也花了漫长的时间。2018 年的平昌奥运会，对任子威而言是一段深刻的记忆，时年 20 岁的任子威在队内年纪最小，比赛经验也最贫乏。任子威没能进入 500 米和 1000 米单项决赛，最终在看台上，作为替补，看着自己的队友拿下了 5000 米接力银牌。任子威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
那年的任子威与队友一起站上亚军领奖台，站在 5000 米接力冠军领奖台上的正是刘少林、刘少昂和其他两位选手组成的匈牙利队。领奖台上，还很青涩的任子威一直侧眼望着奥运冠军领奖台，这是他离它最近的距离。
之后的四年理应是任子威竞技状态巅峰的四年，但疫情完全打乱了运动员的备战周期。北京冬奥会前，任子威和他的队友，已经封闭训练了整整两年。这是无比艰难的两年，比赛一个个被取消。一个竞技体育运动员没了比赛，仿佛六神无主，这种困难，任子威承认，有的时候心理感觉上“难以克服”。
每一天都在无限重复——“早上 6 点出操，7 点结束，吃个早饭，8 点 30 开始训练，一直到 12 点。午饭午休。下午 2 点开始继续训练，训练到 6 点。”晚上他和队友一起说说笑笑，打打游戏，这种缺乏比赛紧张感，没有起伏的生活，任子威说，让人非常难熬。“在特别长的一段时间里，情绪是特别低落的。就是你基本上没有动力了，因为没有比赛，也就没有动力去支撑你训练，缺少激情。基本上那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是没有目标的。”
能让他坚持下来的，只有在家门口举办的北京冬奥会。终于在 2021 年下半年，短道速滑国家队开始参加国际滑联的世界杯分站赛，任子威发现自己和整个中国队的竞技状态非常好，对冬奥会也开始有了信心。短道速滑男子 1000 米此前从未在冬奥会上拿到过好成绩。到了 2022 年 2 月 7 日，3 名中国选手和匈牙利兄弟进入决赛，一块奖牌已经是板上钉钉，已经是突破性的成绩了。
比赛如此胶着。短道速滑个人项目虽然是个人项目，实际上团队合作也很重要。除了任子威与刘少林纠缠着飞过终点的画面，这场比赛另一个让人难忘的瞬间是武大靖在任子威背后，好像说了一句你先走，并为他卡住了刘少林的位置。
“这是我们中国短道速滑的传统，你从来不会在世界杯赛场上看到两个中国队员互相挤位。”
“1000 米第二枪的时候，大家体力储备都不是特别良好。当时靖哥拍了一下我，给了我很大的动力，最后几圈我马上开始调整呼吸，冲击最后一圈。我要带着靖哥和文龙的那种信念，把金牌拿下来。我们三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为中国队拿下这枚金牌。”
很幸运，任子威把这枚金牌拼了下来。“能在家门口的冬奥赛场上争得这项突破，我觉得是非常自豪的。”任子威说，“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对我十几年短道生涯，过去四年非常艰难备战的最好证明。”
“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关注短道速滑。”任子威说，“从来没有。”一场北京冬奥会，改变了任子威的人生，也让短道速滑这项中国传统冬奥项目得以“出圈”，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
赛场之外，任子威也是一个普通 95 后年轻人。他喜欢打游戏、听民谣，想开一家自己的小酒吧或者小咖啡厅，会去流浪狗的救助站当义工，最大的梦想一度是开一家流浪狗收容所。如果他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这些都可以成为选择。参加北京冬奥会前，任子威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要退役，连他母亲也心疼儿子，屡屡劝他放弃。“奥运会之前，我就觉得无论比好比坏，我都不会再去练了，因为真的太累了，太疲惫了。精神、身体都非常疲惫。”
冬奥会后，他的想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有的付出都变得值得，而他也决定继续踏上征程，向 2026 年米兰冬奥会的方向前进。
“真正比完这届北京冬奥会，参与了冬奥会之后，会觉得作为一名运动员能够参加家门口举办的冬奥会，能够身披国旗为国征战，这一切会让你觉得，在你能练得动的时候，你不可能说因为疲惫就不练了。”
一出赛后隔离，任子威第一时间回到了哈尔滨。“我怀揣着一颗感恩的心。”任子威说。他去看望他从小学、中学的老师，到教练和体育中心的领导，因为他很清晰地认识到，这些正是中国短道速滑梯队建设的基础。
未来四年，他将成长为队里的老队员。他对此的看法是：“我觉得要用每一天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每一天的训练我都很拼，希望能给队里的小队员做出好的榜样。”
哪怕在更远的未来，任子威也不会离开这项运动。“我热爱我们这个项目。”任子威说，“还比较喜欢教小孩。未来希望有机会能够组建一个俱乐部，能够去培养一些小队员，让更多人参与并喜欢我们这个运动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