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龙:还在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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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岁的马龙正身处在一段职业生涯中从未经历过的时期里。
北京时间 2022 年 7 月 21 日凌晨,WTT 世界乒乓球冠军赛布达佩斯站,现世界排名第 2 的马龙以 2 比 3 败于其时世界排名第 16 位的德国选手弗兰西斯卡,无缘这一世界级赛事的男子单打 8 强。
拿下决胜球那一刻,这位德国老将举起手臂,攥拳于半空,笑容里带着半分不可思议——解说员此时说出了一句意味复杂的话:“大概连弗兰西斯卡自己都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然能有机会赢马龙。”
这一役,也是自 2021 年 8 月东京奥运会,马龙带领中国男子乒乓球队取得团体冠军、摘得个人男单两枚金牌并一举完成世界乒坛举世无双的“双圈大满贯”(记者注:双圈大满贯意指将奥运会、世锦赛、世界杯等所有世界大赛冠军都拿过两遍的选手)之后,输掉的最令人意外的一场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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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奥运和全运会结束后,马龙经历了长达半年的调整期。也是这段时间,世界乒坛的赛制和比赛体系重新建立,世界乒乓球职业大联盟(以下简称 WTT)赛事取代以往的巡回赛体系,在新的赛事体系下,比赛在决赛前大部分场次由传统的 7 局 4 胜变为 5 局 3 胜,偶然性陡增。
在 2019 年夏天前,马龙曾无数次自问:“马龙,你为什么喜欢打乒乓球?是真喜欢打球,还是喜欢赢球的感觉?如果让你经常面对输球的局面,你还能打下去吗?”
答案本来一直很明确:“我更喜欢赢球的感觉!”那时的他正处于竞技状态的又一个巅峰上,2019 年布达佩斯世乒赛,他在男单决赛中战胜瑞典选手法尔克,连续第三次捧起男单冠军奖杯,追平前辈庄则栋创造的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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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 2021 年秋天到 2022 年夏天的这一年里,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喜欢打乒乓球”的答案开始摇摆起来,他开始期待自己能抛开对胜负欲的在乎,全然享受训练和打球本身。
他一面觉得“自己不一定要再通过胜利证明什么给别人看”,可一面又在输球之后“被迫接受着可怕的现实”:“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那么多人(的关注)?不是那么容易的感觉......”
2022 年 3 月份,他在 WTT 冠军赛新加坡站的男单决赛中 3:4 输给了队友樊振东——他比马龙年轻 9 岁,现世界排名第一,是中国乒乓球队后辈力量中的翘楚,来势汹汹。朋友们在那场比赛结束之后好几天都不敢惊扰马龙,与他在国家队同住一个房间的队友于子洋倒是跟他联系了,“但是没聊球,有点不敢聊。”不用见着面,于子洋也能感受到马龙当时的“某种低气压”,“感觉他挺难受的。”
于子洋出生于 1998 年,比马龙小十岁,他 2014 年进入国家队一队的时候,马龙正在开启自己称霸世界乒坛的历程。2015 年在苏州,马龙砍下自己第一枚世乒赛男单冠军那天,于子洋就在现场观战,亲眼见证了那场经典战役中马龙“在场上每一分、每一局都在接近胜利”的场面,“意气风发”“如释重负”,他形容那场胜利是“王者降临一样的震撼”。
自那之后七年,在于子洋的记忆里,马龙无论对内对外,所有的比赛“基本上一直都在赢”。
当然,也有过一阵短暂的可被称为“低谷”的时期,出现在东京奥运会前几个月,那之前马龙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腿伤手术,体能与技战术状态都在恢复阶段,重回球台后连续输了几场比赛。但事后回看,这一遭低潮更像是他迈向巅峰创造历史新纪录前必经的一段“蜕变”,以赛代练,以退为进——仿佛那些失利就是为了让他重燃斗志而刚刚好地出现在那里的。
可是近一年内的失利,给马龙和周遭那些长期关注着他的人带来的怀疑和挫败,与以往那些跌跌撞撞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一位已经有超过十年职业积淀的乒乓球领域的资深记者与马龙相识甚久,见到了他一路的磕绊、起伏和几乎每一次创造奇迹、成就伟大的过程,亦在 2021 年夏天的东京亲眼见证马龙收获“双圈大满贯”的时刻。虽然他们从未就“到底哪里是终点”这个问题有过深入的探讨,但她心里也不免会思忖,“东京奥运会之后,‘圆满’达成了,他就会停下来了吧?”她当然希望可以看着马龙一直打下去,“但我们都过了以为童话故事都会以美好结果为结局的年纪。”
这位记者朋友的预感与判断,相当接近普罗大众对马龙这样一位已然功成名就的“超级运动员”的命运与征途的想象——所谓“见好就收”。
结果是?“结果人家不是还继续该干吗干吗。”记者朋友说,“可见,那些所谓的‘圆满’都是外界定义的。”她还以专业认知一语封堵住猜度和质疑:“马龙的运动状态依然在世界前三水平,不必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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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马龙并没有如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选择在职业生涯的一个所谓“顶峰”之上退役。他还留在此地,并且睁着眼睛迎接着一场又一场新的鏖战,即使开始面对多一些失败。
输给弗兰西斯卡那天那刻,即意味着马龙这一趟 WTT 布达佩斯站的征程结束了。
有在现场的球迷朋友这样描述自己的眼见,大意是:比赛结束,马龙收拾好背包就要大步离去,被工作人员请回来做完了官方的采访,然后遇到一些索要签名的球迷,他耐心友善地一个一个签好,再背着包步行离场,选择了一条和平时不一样的、绕远的路。
“其实也不远,就是另外一个门而已,知道的人少。因为会有很多球迷等在门口,要签名和照相,你又不想拒绝,可是当时输球了,毕竟还是就想安静会儿,自己呆着吧......酒店也离得很近,溜达两三分钟就到了。”时隔半个月,马龙这样回想与解释这些细节里的种种缘由。
那天回去,一个人干了啥呢?
“也没干啥,可能就看会儿手机......我是不是吃东西了?没吃东西,那天没吃东西。”
不可避免地,他还是会在赛后的独处中想到比赛过程中的种种,这个多年来以“不想输”而被球迷熟知的伟大运动员,赢下了多少比赛,也就承担和冲破了多少惧怕带来的重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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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年,他对“输球”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有一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感受代替了过去惯性的自责与懊恼:“现在有时候我觉得,比赛前是煎熬,比赛完是解脱......终于解脱了。”
是因为现在可以更加轻易地饶过自己了吗?
“不能说是饶过自己,也不能是说放弃——我从来没有在职业生涯里放弃过任何一次比赛或者每一分。我觉得这一两年我就是变了,变释然了,你得让自己放下来,正确面对赛场上的那个现实,所以就放开打吧,就当‘半输’‘快要输了’那么去打吧!输球后也能坦然面对自己。”
不断更改的乒乓球比赛规则带来的重压,也让 34 岁的“老将”马龙必须持续地适应并调整自己的技战术运用和心态。
曾经的七局四胜制允许他在比赛节奏的把握上有更多时间从容地收放、周旋。但现在因为受 WTT 赛制的五局三胜制所限,“犯错的空间”也在逐步缩小,能够与他面对面站在同一张球台上的又不可能是等闲之辈。“如果上来你让一局——无论是谁你后面都不好打;你跟谁打到决胜局你都不好打;比赛咬得紧,任何一点小错误都有可能会束缚你的手脚、影响你的判断;心态再稍微有点不好,你那点优势一下子就都没有了。”
马龙前一分钟还在洒脱地说着“可以接受输球”,后一分钟分析起当下自己所处的大局又快马加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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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要面对的“艰难”和“痛苦”,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每一场比赛之前——那不单单是“怕输”的压力,还有新鲜到他自己过去都没有遭遇过的“紧张”。
他“印象太深了”,倒吸一口气叙述道——2021 年东京奥运会男单第一场对阵埃及选手阿萨尔,两人上场之后,裁判员依照惯例让他们 “挑边儿”,继而他们要一个人发球另一个人接发球,就在那一刹那,他下意识地做出一个“要场地”的手势——手直接指向了对面的球场,而这根本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当时我就想:坏了!我从来都没要过场地。我怎么回事,这么紧张?那一瞬间就懵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现在唯一可以拿来对抗这份“紧张”的、马龙口中的“终极解压”口诀是:“反正打就打吧,我尽力了,大不了就去享受呗......”他就这么自顾自地循环着一套“话术”——这种自我开解往往发生在一场比赛开始前的两个小时、五个小时或者前一天里。他会在脑子里念念叨叨着这些絮语,这样就可以确保自己能把手里的球拍,握得再紧一些。
“有时候一天两练,有时候一天三练。”
近一年多来,于子洋和马龙在国家队内同吃同住同训练,他告诉了我们马龙在每一个训练日的作息安排。如果是一天三练,就是上午 9 点 15 分到 11 点半或者 12 点,下午 3 点半到 5 点,晚上 7 点到 9 点;如果一天两练,晚上就会休息或者做康复治疗。训练计划由马龙自行制订。大赛前他一般会有针对性地找人打对抗比赛,还会根据对手的特性,专门练习某一项技术或定点、固定球训练。
“跟他训练特别累,巨累!你就感觉输一个球就会不好意思那种,精神上绷得巨紧!”于子洋眉头狠狠皱了皱。别人练球的时候还有可能跟旁边台子的人聊聊天,开句玩笑,马龙不可能,“他训练基本上不会说话。你如果稍微松懈一点,他马上就会把你拎起来。”
“他不会说——‘咱俩就是打打看’,要打就好好打,要不就不打,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半吊子’这种打法,没有。”越是临近大赛,于子洋的压力也就越大,“因为失误一旦多了,就会直接影响他的训练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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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几年的队内训练里,于子洋是和马龙对练、对战最多的队友。他这样描述站到球台边的马龙:“一上场就会感觉到一股气场:我比你强。我想赢你。我也最终会赢你。”——他说马龙这种对胜利的“欲望” 是让人生畏的。
训练计划里除了有球台和健身房的部分,还要复盘自己既往的比赛与研究对手的优劣势。每次一起看比赛录像时,马龙的话一样很少,就是投入地看,然后拿笔在本子上唰唰唰地写笔记。
共处数年,马龙的“终极自律”令于子洋感到“非常恐怖”:“他对自己要求很高,如果要做一件事,其他那些会对这件事有干扰的因素他就会全部克制和放弃。”
如果某一天有出行或其他工作,不再进行系统训练了,马龙也一定会利用到所有的碎片时间:“比如明天上午 10 点出发,那早上他就要 8 点起来去练一会儿;比如这一天有个活动,中午能空一两个小时,他也要去练一下;练不了技术就练身体;找不到人跟他练,他就自己练;包里永远装着球拍,板不离身......我琢磨着他是不是不练就难受?”于子洋语带年青的幽默,“你见着他的时候也帮我问问呗,我也好奇他为啥这么热爱(乒乓球)?到底为啥啊?”
你就不能轻轻松松地度过无所事事的一天吗?
“那我太痛苦了我!”马龙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他前些日子看到俞敏洪在一个采访里说很多人向往“退休”的生活,钱挣够了回家躺平了,“结果第一天还行,第二天也能过,第三天、第五天就慌了......我觉得换我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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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训练还是日常生活,马龙都习惯把一天的时间安排得密密匝匝,细化到分钟:“我会卡着时间做计划,这会儿干吗那会儿干吗......”即便被要求在家呆着他也呆不住,非得要“自己出去走会儿,看看电影,瞎溜达溜达,反正不会在家坐着发呆”。闲了,他就蒙了。
相比于过去对训练计划的严格执守,这几年马龙逐渐认识到自己对自己的把控之流畅和舒适。“如果我今天只练一个小时,感觉练不动了,立马就走,不会像年轻的时候在球馆里耗着。不会为了练而练,那么我练的时候才会更专注。”
所以为何于子洋会比过去更加强烈地感觉到马龙在训练场上的“严肃”和“苛刻”?“因为我不想浪费每一分钟,或者我知道有可能某一天、某一场比赛就是我的最后一场比赛,我就会更加想完美地去完成每一次训练。”
这也就能连带着解释——为何他现在对“失败”和“输球”不那么耿耿于怀了,“我甚至会珍惜这些失败,珍惜他们带给我的打击感,因为如果一个人要追求进步,他不可能说我一下就能心态特别好地抵抗过去,那样他会不长记性。痛苦会让人反思,让人总结经验教训,下次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我才能够再进步。”
他还想着“再进步”。
就在我们采访前的半个月,在第 150 届圣安德鲁斯英国高尔夫球公开赛上,47 岁的“老虎”泰格·伍兹在打出最后一洞后,脱帽向观众致敬,全场起立为他鼓掌——不是为冠军鼓掌,而是为这极有可能是他职业生涯最后一战英国公开赛、最后一洞而鼓掌——“老虎”脱帽的那一刻,电视机前的马龙也为之动容。
马龙确定,他不想“狼狈”地离开。他要“体面”,这个“体面”在他字典里的意思是:“不是灰头土脸的。”
“你可以去看看一个纪录片,叫《最后一舞》,讲的是公牛王朝的故事,从乔丹年轻的时候一直讲到他退役......你看看他平时,干吗都巨好胜!”乔丹不仅在球场上争强好胜,生活里也是处处不喜欢输——无论是喝酒、打扑克牌还是和自己的安保在休息室里玩投掷硬币的游戏。
于子洋也无意间透露出了马龙近一段时间在玩高尔夫的趣闻,马龙得知后开玩笑地喊了出来:“他咋啥都跟你说?!”他有点羞赧,不想大张旗鼓地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我的意思是,当我没练好的时候,先别把这个消息暴露出来。万一哪天被人问说‘你也会打高尔夫?’然后一打,咣咣被人炫,你说你多丢人。所以啊,别轻易说‘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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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是可以接受自己变得更“从容”,也能最大程度上“将输球的现实看淡”,但终究不能与身体里那个叫“好胜心”的东西和解。谈话至此,好像一个球被“对拉”到极限,他的“凶”被激发出来了。
所以现在我们能理解了,这一年间,他何以会在“我为什么喜欢打乒乓球”这个问题上来回纠结,左右手不停搏斗。是的,他已经拿到了这个地球上所有可以拿的国际乒乓球比赛冠军,再也不需要用更多的胜利去证明给别人看了,但是仅仅是在一场比赛里打出了好看的“五佳球”但却不能赢得比赛,依旧不会让他感到心安和快乐。
“我不愿轻易去亵渎自己对于胜利的渴望。”——这才是他一次又一次端起球拍,抛球、击打的真正目的。
“竞技体育是一个带血性的东西,这里面没有玩票的成分,没有‘艺术家’。”马龙斩钉截铁。
也因此,很多明明可以靠乐观捱过的难关,他都选择了“不那么积 极地看待,下意识里把困难想得更足”,“未雨绸缪是我的本能。”这样,最终的胜利才会让他觉得更加真实和安全。他也需要让那些无止境的赛前的“紧张”和“焦虑”填入他的生活,他要的是一次次踏入不同的风暴里,将之战胜。毋宁说,那些风暴根本就是他自己制造的。
马龙其实非常清晰地知道怎么能在一个变动又不确定的世界里活得更加自洽和舒服:“学会降低标准,就能活得很好。”
降低啥标准?
“降低一切标准。”
你自己做到了吗?
“我自己,没做到。我可能骨子里就没想那么平平淡淡,那样舒舒服服,所以我也不会舒舒服服的。”
就不能风平浪静的吗?
“不能。”
可是“完美”你已然做到了。
“那是你们觉得。我眼中的完美跟你们眼中的完美不一样。”这一串对话里,马龙再度露出了平时温和随性的外表下难得一见的好胜与凶狠。哦,不该说“难得一见”的,球场上的他一直都这样。他大约是意识到了什么,嘻嘻憨笑了两声,但却丝毫无意消解其中的笃定。
显然,决胜局还未真正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