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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我会走进那个甜甜圈

这里是 WSJ中文版 2023-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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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成为一名演员,单纯只是想留在上海。


陈冲出身世家,父母都是医生,她也从小被期待成为一名知识分子,甚至是继承家学,成为一名医生。在常人的理解中,陈冲背离了家中的传统成为了一位演员。我问她,当时选择成为一名演员,是不是对家庭的一种背叛?陈冲听了这个问题,笑了笑说:“你们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当时我哪里有得选?”陈冲说自己当时的选择是 0,命运被时代左右,自己只能在时代的浪潮中沉浮。时值特殊时期,从小在上海长大的陈冲看到了比自己年长的朋友和邻居,纷纷背井离乡去插队。正是因为能进入上影厂,她得以留在上海。这本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陈冲的哥哥成为了一名职业运动员,按理来说,怎么算都要轮到她去外地了。


陈冲喜欢上海,喜欢这座自己长大的城市,熟悉自己长大的街区和老邻居,喜欢人和人之间密切的连接。咖啡馆老板认出她了,上来打招呼,对方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喜爱,“您好,这里还舒适吗?”陈冲紧忙道谢,“谢谢,舒适。”露出了笑意。老板没直接说出陈冲的名字,怕惊扰到她,也没有显露出十分狂热的情绪,一切的分寸都恰当。


“留在上海是我当时的梦想。”陈冲说这不是一个理想,因为理想说不定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达成,而梦想只能想一想。1975 年 14 岁的陈冲通过选拔,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演员培训班,两年后被谢晋选中出演《青春》,走上了演艺之路,后来她到美国学习电影,成为了一名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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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真是不懂当时的人在面对什么。”陈冲反过来想,现在的年轻人似乎也没什么选择,在 AI、同侪压力下,似乎人也变得越来越不自由了。 


采访约在早上十点,陈冲说就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具体是哪一间不知道,到时候再找。 


陪父亲吃完早饭,陈冲准时出现在路口。正愁找不到她的我们,一抬头就看到她正正好好地站在约定的路口。两条纵横交错的路交叉,组成了一个十字路口,陈冲一个人站在路口寻找我们。这里被外界认为是对上海最具有想象的几条路之一,沿路是大片的法国梧桐,和一个个精致散落的小店。


陈冲发在微博上的照片有时是大素颜,这次采访她也没化妆,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条街就这几家咖啡馆,另外一条街会更多。”陈冲在这里长大,她看了看街边的店铺,一边和朋友在语音里约着要去武康路打个麻将,“那是最网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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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陈冲回到国内,想多陪陪父亲,重新住回了自己长大的地方。每天陪着父亲看电视,两个人话不多,看到屏幕上的电视剧,她有时会皱皱眉头,也不太说话,还是看下去。2021 年,陈冲的母亲去世,她把回忆母亲的文字发在微博上,感动了众人。她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如此重大的失去。这正是她动了心思,要回上海陪父亲一段时间的原因。 


回到上海,陈冲觉得熟悉又陌生,有些地方她还是需要小心寻觅。在她看来,上海就是一座八卦的城市,而八卦就是最好的历史。在上海,人们的生活藏在亮丽背后,在每一条弄堂里,在每一个城市的缝隙里,那里才是普通人承受自己生活的地方。“《繁花》就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上海小说。”上海通过密集的人际交往提供了可以缓冲的地域,陈冲说,“上海还是有个人生活空间的。” 



陈冲就兀自地站在路口,没有什么助理和随行,身上都是黑色,除了一块醒目的红表。陈冲参与拍摄的短片集《世间有她》上映了,她拍摄了三个短片中的一个,一对因为疫情相隔两地的情侣依靠手机维系情感,陈冲用了特殊的影像形式:全片大部分段落都用黑白完成,包括两位恋人各自的日常生活,只有出现在手机里的彼此是彩色的。


陈冲借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对过去两年现实的思考,疫情中隔绝成了常态,人类是黑白的,手机是彩色的,手机成为了当下最有温度的东西。


疫情发生后,陈冲一直想拍点什么,她觉得这就是一个创作者的宿命,她的第一直觉就是想记录,不吐不快。疫情刚发生,朋友传来几张艺术家画的哥本哈根街头,空无一人,透露出一些隐秘的可怖。


陈冲觉得对于现代人来说,手机像是人和人的交汇点,当技术穿越物理上的隔绝,情感和关系都汇聚在这个点里。陈冲关心着现实,也关注着变动。她越来越觉得未来是可怕的,它像一股强大的力量向每个人砸过来。


她对未来充满了忧思,在算法和 AI 面前,人成了弱势,人性逐渐消失。作为创作者的陈冲能清晰地体察出未来,但她也无能无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能预见未来这件事是不是徒增了烦恼。“未来太强势了。”陈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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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这个短片,短短两年陈冲对拍片的热情就很少了,“很淡了”。但是在说起自己喜欢的电影,比如《小城春秋》《柏林苍穹下》《红》《白》《蓝》《修女艾达》的时候,陈冲还是激动地上身前倾,仔细体察还能看出她的脸部在抖动,语调也明显提升了。


而电影确实在她的人生中扮演了不同寻常的角色,当时放弃一切到美国去,陈冲每每感到孤独就躲进电影院里,她把所有的困苦放在一边,就跟着电影走,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让她感到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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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在疫情后的一段时间,好像电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有的人说电影还是重要的,只是电影院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电影院对于电影意味着什么?我们还需要电影吗?


 陈冲 没有电影院怎么会有电影呢?怎么看电影呢?没有电影院就看不了电影了呀。在家看的不都是视频吗?怎么叫电影?真正的电影是为大银幕创造的。网络电影和院线电影是两个媒介。


《WSJ.》:过去几年,你会定期看新片吗?


 陈冲 :每年奥斯卡评奖的阶段,我会看不少影片。但是我很少追剧,有极少数看了几季的,大部分我也就看一季,不会再看第二季。我不是为了追求某一种情节去看戏的人。作为叙事的人来说,我们最大的责任是要讲故事给你听。


我的兴奋点不在那儿。一个戏情节真的好紧张,我追得好紧张,我也会有这样的愉悦,但让我激动的往往是某一个电影工作者展示了一种时刻,这个时刻我好像以前没有太多地看到过。


比如《柏林苍穹下》,天使突然懂得了人类的欲望以后,镜头给到马戏团的女演员,哗一下出现了色彩,那个浓郁的色彩,天使看到女演员坐在那里的样子,你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哇”,自己之前没看到过这些时刻,你会很激动。


所以我不太会用看片或者看剧来消磨时光,有些东西看多了会受不了。我经常在家陪我爸看抗日神剧,我们也没什么太多话讲。但有时看电视非常折磨,有种被强迫吃垃圾的感觉。但一些经典的电影,我会无数遍地去看。


有一部黑白电影拍得很好很好的,叫《修女艾达》,导演是波兰的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还有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白》《蓝》和《十诫》。在我人生不同的年龄,重看这些电影,会给我一些新的体会。还有伍迪·艾伦的电影,尤其是早期的,我也爱看。


在我导戏之前,我也会回去看一些我喜欢的导演的作品,提醒自己电影应该是什么,什么已经过时了,什么已经被人表达过了。比方《美国往事》,要看长的版本。我也很喜欢这位导演拍的其他牛仔片,这些片子提醒我电影的可能性,逼迫我去寻找一些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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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你会被这些东西限制到吗?


 陈冲 :没有啊,这些电影是帮你开阔的,它们会帮你去回味自己的体验。


当时在构思这个短片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到了所谓的现实世界跟手机中世界的关系:“现实”是黑白的,手机是彩色的,因为手机中的世界似乎比现实更真实,更有温度。尤其在疫情中,隔离在家里,一切信息和温情都来自于手机屏幕,与别人的矛盾也来自于跟网络中其他意见的不合,甚至维持生命的食物都来自于手机。当时想到我拍的一对恋人是分居两地的,其实放逐感是疫情当中最强烈的感受之一,处于放逐的时候,所有东西的温度都在手机里。怎么样才能在恋人不同框的情况下,让观众在有限的时间内投入到他们的爱情当中去?在黑白的世界里,观众的焦点和情感会跟着恋人一起投入到彩色的,也就是最有温度的那一个点里面去。


虽然这个东西被《柏林苍穹下》已用过了,这个不是形式上的东西形式上有黑白、有彩色,但它是一个强烈的感受。一个天使看人间是黑白的,他一旦获得了人类的欲望以后,温度、体温都出来了,这是给你的一份强烈感受。不是说我随便就去弄一个黑白,随便去弄一个彩色,形式上、视觉上好玩,而同时也是有机的、内在的。我从中得到的灵感是形式为我带来感受,而不是形式本身。


《鱿鱼游戏》绝对是参考了美国的《饥饿游戏》,但把它消化进来以后,用民族性很强的、属于韩国的那种巨大的压力、生活压力表达出来的一个更浓缩的东西,也是一个更直接的东西。


它是消化了之后有所见解,并不是说被它威慑到了或者限制到了,而是说它提醒了你,要跟自己最敏感的这根神经连在一起。为了这个短片我其实找了不少故事,它属于大银幕的元素在哪里,如果没有,这个就不要拍,而必须有一个属于大银幕的元素。



《WSJ.》: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住在美国,你当时会面对一种精神危机或身份认同的危机吗?


 陈冲 :当年很多人觉得我去美国是叛国投敌去了,很少有人会想到背井离乡的代价,其实是一种巨大的牺牲。我成长的所有记忆,每一条街,每一条巷,每一个人,你所有认识的,一切的一切你要弃了而去,这是一个巨大的代价。有些人选择了去付出这个代价,成了海外华侨。对祖国的爱与思念会因此变得更强烈,在任何有机会的情形下都会想报效祖国。


《WSJ.》:回到上海之后,这个城市和你小的时候有什么样的区别?


 陈冲 :那当然太多区别了。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住的附近还是有很多可以认得出的东西,但也有很多东西被拆掉了。现在的浦东很有科幻片里的那种感觉,前几天去了一次前滩,哇,都是全新的东西,那么新,那么好的建筑。


回到以前的弄堂里,我认识的人,普通老百姓还是过着同样的日子,在那些特别光鲜的东西底下,他们过着最平常的日子,承受着每个人自己的命运,跟这些那些亮丽的东西没太大的关系,日子是在这些东西之外的地方。每次到外滩我都挺感叹的,那么漂亮,但日子不在那里。


《WSJ.》:过去几年,从《尚气》到《妈的多重宇宙》,从《别告诉她》到《摘金奇缘》,似乎华裔主题在美国影视产业中的身影越来越多,你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


 陈冲 :好莱坞比较左的,民间排斥什么,它都会觉得需要自己来弥补。好莱坞是会表示歉意的。当然这必须有市场,你能够发展出一个市场。就是有人看,不能老亏钱吧。那就会越来越好。


现在有一些东西是挣钱的,有一些东西没有,那就要看将来是不是可以成为电影工业的真正的一部分。好莱坞特别讲究文化,有没有深刻的理解?并不一定,但是你至少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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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你看过《妈的多重宇宙》了吗?


 陈冲 :看了,我觉得很有意思,很好看,但有一些东西我觉得挺傻的,可能要更年轻的人才会更适合它。有些地方重复太多了,太长了,但仍然好看。


《WSJ.》:你会走进那个甜甜圈吗?


 陈冲 :我会,我经常走进去,在我脑子里。


电影工作者如果做到了一种统一性,你应该完全跟他走。这个是技巧,要消除你的怀疑。它有一种统一性,如果它给你的世界是统一的话,你会原谅它的一切,这个是无所谓的。我觉得大部分观众的确原谅了它的一切,所以这个是成功的地方。可能有的人觉得这片子有一些问题, 但大多数人都觉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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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过去一段时间女性议题成为了国内很热的议题,电影中也有越来越多相关题材,你怎么看?


 陈冲 :有了这样的话题当然是非常可喜的事,但女性题材已经从某种意义上被商业化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很多人觉得女性电影就是女导演拍出的电影,或者有女性参与其中的电影。好多女性创作者,已经长久被奴役,发出来的声音不是一个真正对女性最尊重的声音了。


因为你难免被自己的时代,自己的种族所影响和限制,有一些男性也可能拍出女性题材。女导演从数量上毕竟少,如果说有 100 个男导演的话,可能只有 5 个女导演,比例肯定就小,那获奖比例也小,关注度就小。


《WSJ.》:当下是撕裂的,比如生活在一线城市的人很难理解二三线城市年轻人的生活境遇,经验被割裂了,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陈冲 :这个没什么,我们都可能会跟一群人共情多一些,跟另一群人隔离起来,其实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艺术要关注的是每一个个体的命运,更为令我激动的是一些非典型的人物。


在大数据时代,人群变成了数据,我们正在渐渐地失去人性。可能这就是我们的未来。未来非常强势,未来有非常大的一种未知,这是一股很难抵御的力量。


尤其是今天的年轻人,很大程度上被人工智能左右,程序或多或少地决定你视野中出现的一切,因为是程序日常推给你感兴趣的东西。对搞艺术创作的人来说,我们也许更敏感地体察到正在逝去的某种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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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你在《上海文学》上有个专栏,很多人也投以赞誉。对于电影和文字不同的介质而言,有什么样的不同特征?


 陈冲 :电影是一个一两百口人才能做的事情,写东西是自己在家可以完成的一件事情。从创作上来说是两种不同的表达和享受。我看了今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安妮·埃尔诺的作品,她写了一些自己的历史,诚实到这样才有力量,在有些情况下我是做不到的。这是一个挑战,需要诚实地去面对自己,要不然的话也就没意思了,就没必要了。


《WSJ.》:你发在微博上的一段写母亲离世的文字引发了无数人的共鸣,为什么当时想把这段文字发在微博上和公众分享?


 陈冲 :母亲是一个很天才,很可爱的人,但她是一位再平常不过的人,一生非常谦逊,非常淡泊。因为涉及死亡证明和停发工资,母亲之前单位的领导听说后,就要办追悼会。哥哥坚持母亲本人说过不办追悼会,领导们就去了火化的地方送一程。我母亲就是这么一个淡泊的人。


我是想留一个念想吧。的确是这样一个重大的结束,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一种失去。这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结局,但是仍然令人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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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似乎越来越只有一种美存在,大家都要向一种方向雕刻自己,大家都感觉到了不适,但是却不得不依旧这样做。做自己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是否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陈冲 :过去我们都很闭塞,一个村子跟另一个村子其实接触也不多,跟外面接触也不多,就有自己的一个样子。


因为某一种闭塞,会形成一种审美的原始力量。在我们这个被 AI 驱动的世界里,你接受的是同一种东西,同一种被人认为是很潮的东西,人的确挺难拒绝这种同侪压力,我觉得挺难的。更多的人就变成了乌合之众,人就变成羊群了,羊倌是少数人。即使你认识到这个事情,但依旧很难认识和接受自己。


很多人误认为,某一种网红的东西便是他们应该追求的东西,就把自己伪装成某一种时髦的样子,而失去了自己本身独特的品质。我也经常觉得真实的自己不够好,有时也免不了伪装,但是越老越感到最好的策略是干脆坦然,把认同与接受的负担交给我面对的人,大家都少浪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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