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中)第四集
《平凡的世界》是中国著名作家路遥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作者在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
今天,让我们接着收听路遥的经典名著:《平凡的世界》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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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黑老现在的主要话题是“文化大革命”。从“文革”开始到“四人帮”垮台,十年里他遭受了不少磨难。他开玩笑说,那些年把“黑白颠倒”了,现在才又“黑白分明”了……
这天下午,田福军到省作家协会把看过的书还给黑老,又从他那里拿了几本新的书回来。
当他返回招待所的时候,见房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而且他的门也被打开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走前去。在门口不远处,招待所所长撵过来,紧张地说:“啊呀,到处找不见你!赶快!省委乔书记和石书记在你的房子里等你!”
招待所服务员正给乔伯年和石钟到茶。两位省委领导见他进来,都站起来和他握手。
石钟对他说:“乔书记去省委考古研究所看望了几位老专家后,然后让我带他来这里,说要见见你……”
乔伯年手里端着一杯茶,笑着打量了一下他,说:“你就是田福军?咱们是老熟人了!”
田福军有点惊讶。他想不起他什么时候见过乔书记。没有!他怎么能是桥书记的熟人呢?
他只好说:“乔书记可能记错人了……”
“没有!没有!”乔伯年笑着说:“咱们没见过面,但的确是老熟人了!至少我是早就认识了你。五七年我在农业部的时候,分管过一段内部刊物的工作。那时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一个叫田福军的学生,给刊物写过几片很有质量的文章。有两篇我还给过编者按语。那个田福军不就是你吗?”
田福军这才明白了,他很受感动地说:“就是的,当时我不知道这情况。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记得这些事。”
“这是我回忆起来的。记得我当时还让部里管人事同志去人民大学找过你,想让你毕业后到农业部来工作,但又听说你执意要回黄原去,我就再没让他们强求你。我也是黄原人嘛!很乐意咱们黄原能多留下一些人才!”
“这是我想起来了,当时中央农业部是来人找我谈过话。”田福军说。
服务员退出去后,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乔伯年坐在他床边上,问他:“你是黄原哪个县的?”
“原西县。”他回答。
“噢,那你和高步杰同志是一个县!我是黄原人。咱们黄原有口歌:原西的女子原东的汉。因此我就娶了个原西老婆!”
三个人都笑出了声。
“高老前年还回原西视察过工作。”田福军告诉省委书记。
“那我知道,”乔伯年说。“高老回北京后,到我家里说了半晚上咱们家乡的贫困,还哭了一鼻子……噢,福军同志,你能不能谈谈应该怎样改变还原地区贫困落后的面貌呢?”
省委书记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使田福军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他想了一下,说:“最紧迫最重要的当然是农村的问题。照我看,第一步应该普遍推行联产到组的生产责任制。有些地方甚至不妨可以包产到户。这些方法已经在四川和安徽有了先例,据说非常成功。既然人家能搞,我们为什么不能?如果实际证明落后山区包产到户更好一些,那么生产责任制也可以主要以这种形式搞……”
“可是,集体的生产方式不存在了,社会主义制度的性质如何体现?”石钟插话问田福军。老石的口气似乎不是反对他的看法,而是想让他把自己的意见论证得更有力一些。
田福军冲口说:“奴隶社会也是集体生产!”
乔伯年和石钟都笑了。
田福军感到他话说得有点冒失,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时,乔伯年口气认真地对他说:“福军同志,省委已经决定让你回黄原担任行署专员。希望你回去后,能在那里迅速打开新的工作局面……罢了石钟通知还要和你详细谈一谈。”
田福军愣住了。
他立刻对两位省委领导说:“这么重大的担子,我能力太低,怕担负不了。请省委能重新考虑……”
“已经决定了。你准备一下,力争尽快返回黄原,不准再打退堂鼓!”
乔伯年说着便站了起来。两位书记和他握了手,便告辞走了。
田福军送走两位省委领导,即刻返回到房子里。他关住门,立在脚地上,低清下两鬓斑白的头颅,开始沉重思考这新的使命。
一九七九年,农历有个闰六月。
阳历六月上旬,也就是农历五月芒种前后,田福军从省城返回黄原。出任了地区行政公署专员。
这件事立刻在整个黄原地区引起了各方面的强烈反响。半月前,当原任专员调到省第二轻工业局任局长之后,地区各部门和各机关的干部就开始纷纷猜测谁将是专员的继任者。对地区部门的许多干部来说,这样重大的人事问题不关心是不可能的,不议论是不由人的。
从省里的各种渠道马上传回来了各种小道消息。从这些消息看来,地区除苗凯以外几乎所有的副职,都有担任专员的可能性。也有几个地区部门的领导人和一两位名声突出的县委书记,列入了这个专员继任者的队伍。另外还有一种说法,省委可能要派省上某个部门的负责人来担当这一职务。但又据本地的一些政治观察家分析,最有可能的还是在现任地区副职中挑选出一个人来任专员。半个月来,某些处于微妙地位的人,心里一直毛毛乱乱;他们的神经处于雷达般的敏感状态中。
没有人想到黄原地区的新专员是田福军。
可是现在,竟然是这个人来上任了。
正因为太出人意料,当这件事成为事实后,公众中引起的强烈反响就不足为奇了。几天之内,田福军一下子成了黄原地区议论的话题。他个人的详细经历,他的家庭、老婆、女儿,他的工作、生活、性格、爱好、走路、说话、声音、相貌……都成了人们口头传播的“信息”。有好几个地区已经出现了声称是田福军亲戚的人。还有人神秘地散布说,解放战争时,田福军和国民党军队浴血奋战,曾身负重伤,当年就在他们家息养了几个月……
田福军上任之前,省委的任命公文就先一步到了地区。因此他一回来,首先就遇到了这个议论他的风潮。
行署办公室刚把他安顿在宿舍里,以地区文化局副局长杜正贤为“领队”的原西籍干部,就闻风看望他来了。满屋子的原西土话听起来是亲切的,但场面未免有点庸俗。在有些原西籍干部看来,也许他们荣升的机会来临了。
田福军压抑着内心的不快,尽量堆着笑容应付走了这群“贺喜”的老乡。他想先尽快和地委书记苗凯同志见见面,听说老苗几天前病了,现住在地区医院里,他就很快起身去地区医院看望他。
地区医院的“高干”病房里,老苗和他热情握手,欢迎他回来担任专员职务。
田福军诚恳地说:“苗书记,我没有担负过这么重大的责任,也没这种工作经验,你是一把手,又是我的老领导,今后希望你能经常指导我。”
苗书记把两片药送进嘴里,喝了几口白开水,说:“我已经不行了。脑筋僵化,很难适应目前的领导工作。新时期正需要象你这样思想解放,能开创新局面的领导干部!另外,我最近身体很不好,血压又上去了,从早到晚头昏沉沉的,连当天的文件都看不完。我已经给省委写了信,想请一段假,到省医院去看看病。现在既然你已经到职了,并且又是地委排在第一位的副书记,那么地区的工作你就先全面管上吧……以前我对你的工作安排有些不恰当,希望你能谅解。今后我们一定要紧密团结,争取使黄原的工作有个大的起色……”田福军说:“苗书记,你不必再提过去的事了。在任何时候,个人都应该服从组织,这是党的原则……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刚到,你就要走,这副担子恐怕我担当不好,是不是先请正文主持一段……”
“那还是你主持嘛!也没什么,地委和行署你都工作过,情况也熟悉,你就放手干吧!即使是重大决定,只要常委会通过了,也就不必再给我打招呼;我想集中一段时间,好好把病看一下……”
这时护士进来要给老苗打针,田福军只好告退了。
田福军在地区医院看罢苗书记的当天晚上,行署副专员冯世宽到宿舍看他来了。这两个人的关系我们已经知道。过去他们在原西县工作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连串的冲突。富于戏剧性的是,他们不仅又要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而且两个人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以前是冯世宽领导田福军;现在是田福军领导冯世宽。世事苍桑啊……由于种种原因,现在这两个人见面后,都有点不太自然。
田福军把冯世宽让在沙发里,赶忙给他斟好了一杯茶,并且先打破尴尬,主动说:“世宽,你过去是我的老领导,现在咱们又要一块共事了,你可要好好帮助我啊!以前咱们在原西县有过些碰磕,但大部分是为了工作,希望你不要计较。就是在今后工作中,一块也免不了有些碰磕。但只要是为了工作,我想我们都是能相互谅解的。现在我们可要齐心协力呀!我们的责任可是比过去更重大、更艰难了。你已在行署搞过一段工作,我有失误之处,你得及时提醒我……”冯世宽面有惭色地说:“过去在原西,责任主要在我。我这人比较主观,看问题也很片面,检讨起来,在那里工作时犯了不少错误。现在看来,你当时的很多意见都是对的。如今你成了我的领导,请相信我会尊重你的。你对我也不必客气。我争取当好你的助手!”
田福军和冯世宽谈了很长时间,直到呼正文和地区其他一些领导来拜访,世宽才告辞了。他两个人都没想到。这次谈话结果如此令人满意。社会在变化,生活在变化,人也在变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包括人的关系。
对于田福军担任专员职务,从最初的反响来看,黄原地区的大部分干部还是满意的。许多人熟悉他,知道他是一个正派和有能力的干部。另外,从资历方面说(这一点在目前仍然很重要),他在“文革”前就先后任过行署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地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地委秘书长兼政策研究室主任。如果没有“文化革命”,恐怕他也早被提拔到这一级当领导了。再说,他还是人大毕业的大学生。既有学识,又有长期的实际工作经验,这在黄原地区历任专员中也是少有的。看来省地委有眼力。将一个不被重用的人才一下子提拔到了这样重要岗位上。人们都期望地区的工作从此能出现一个新面貌。但是,话说回来,黄原的专员可不是好当的!这是全省最穷的地区,也是最复杂的地区!这个叫田福军的人会有多少能耐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两天以后,地委和行署在机关小餐厅举行了一个小型茶话会,对新任专员表示欢迎。
苗凯同志也从医院赶回来参加了这个茶话会。
在茶话会中间,苗书记向地委和行署的各位负责人出人意料地宣布:省委已同意他去省医院看病和检查身体。他说这次看病时间可能要长一些,因此他走后这段时间,黄原地区的工作就由田福军同志主持……第二天苗凯就坐车离开黄原,去省上看病去了。
关于苗凯在这个时候出去看病,在地委和行署大院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一种说法是,省委可能要把苗书记调离黄原。因为大家知道,苗凯同志一贯对田福军有看法,并且曾在使用他的问题上采取了不信任的态度。在这以前的一年多里,田福军实际是被苗凯从黄原挤到省上去“打零工”的。现在田福军突然被派回来任了专员,这两人怎么可能在一块同心协力工作呢?
与此同时,社会上也有人在散布田福军是新任省委书记的亲戚这样一些流言。但这种流言很快就被一些热心的业余社会考察专家否定了;他们证实原西县的田福军祖宗三代都和原东县的任何人没有亲戚关系……苗凯走后,田福军无心去理会各种各样的无稽之谈。他想尽力把工作铺排开。原来他想到职后一段时间,先稍微适应一下新的工作环境再说。但现在他脚跟还没有站稳,实际上就面临主持全面工作的局面了。苗凯同志说不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地区。在这段时间里,他总不能只维持一个“看守内阁。”
他不能辜负省委的期望。对于目前黄原的工作,他实际上早有了一些打算。
小麦大收割之前,田福军主持召开了一个全区农业工作会议。参加会议的除地区有关部门和各县的主要负责同志外,还请了一些公社和大队的领导人。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在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及建立各种形式的作业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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