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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中)第三十二集

名著有声 2021-03-01
编者按

《平凡的世界》是中国著名作家路遥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作者在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


今天,让我们接着收听路遥的经典名著:《平凡的世界》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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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32


走在路上的时候,少平才有点拘束起来。和晓霞一块呆在房子里说话,他觉得很自然;可是,两个人一块相跟到野外去遛达,他就感到情调有点太温馨——不过,这种温馨是任何一个青年男子都不会反感的!


麻雀山就在地委的后面。他们顺着一道缓坡慢慢向山上走。快到山顶时,晓霞顽皮地离开路径,专意在一些荒地里行走;少平就愉快地迁就她的任性,紧撵着她在没有路的地方向上攀行。


一道土塄坎挡住了去路。少平敏捷地一扑就跳上去了。晓霞立在塄坎下,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要让他拉她。少平顿时有点慌乱,脸红得像水萝卜一样。晓霞被他的窘态逗得大笑,手却固执地伸着,非让他拉不行。


少平只好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她拉上了土塄坎。这是他第一次拉一个姑娘的手。他感到自己的那条胳膊僵硬得象条棍子;手掌如同被烧红的铁烫过一般。


到山顶了。两个人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来。


黄原城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像忙碌的蚁群。他们的背后,太阳正在沉落。对面的九级古塔在夕阳中闪耀着光辉,看起来似乎像发射架上的一枚巨型火箭,格外雄伟。初春蓝色的黄原河将城市分割成两半后,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的群山深谷之中……两个人先顾不上说话,惊奇而兴奋地观赏夕阳晚照中的大自然景象。


城市渐渐沉浸在阴暗中,景物开始模糊起来。黄原河上新老两座大桥首先亮起了灯火;紧接着,全城的灯火一批跟着一批亮了。


这时候,晓霞才转过脸,问少平看过《白轮船》后,有什么感想。


少平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说了一些,好像也没能把自己的感受充分表达出来。


说实话吧,这会儿他思想不能集中起来!是呀,黄昏中,在一个荒山野地里,单独和一个姑娘呆在一块,使他浑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沸扬扬……内心的骚动让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经亮出几颗星星。


晓霞也就不再出声,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膝头,凝望着远方的山峦。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小树林中,归窠的鸟雀扇动着扑棱棱的羽翅。没有风,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春天的黄昏呀,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深远的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躺在地上的孙少平,不知为什么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声叹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歌——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晓霞仍然保持着她那雕像似地凝望远山的姿势,接着他轻轻地念道——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可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少平猛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一种强烈的冲动,使他真想伸开双臂,把田晓霞紧紧地抱住!


山下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的鸣叫。孙少平叹了一口气,抬起软绵绵的胳膊,用手掌揩掉额头的一层冷汗,对田晓霞说:“咱们回去吧……”


晓霞没有说话,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沉默地起身下山。


山下,繁密灿烂的灯火,组成了一个无比辉煌的世界。


孙少平在南关的大街上和田晓霞分了手,胳膊窝里夹着一本新借来的《简·爱》,就回他那个门户洞开的住处去了。


 这些天里,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上午在工地上干半天活,下午和做饭的老头到街上的自由市场买些菜背回来,也就再没什么事了。他估算了一下,赚的钱已经超出了一百元  。一百元钱,不容易啊!对一个揽工汉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钱是好东西,它能使人不再 心慌,并且叫人产生自信心。 


 晚上,别人进入睡梦之后,他就心平气静地躺在这个没门窗的房墙角里,入迷地看书。常常读到书自动从手中跌落,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天晚上,他看书看到半夜时分,已经瞌睡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他刚刚吹灭蜡烛, 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上面不远处的灶房里,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令人恐怖的喊叫。 


 他在黑暗中猛地挺起身子,支棱起耳朵,静静倾听着。发生了什么事?灶房里只有那个做饭的小女孩睡觉,是不是钻进去了小偷?


 半天再没声音了。少平以为是他的听觉错误--这现象在夜深人静时最容易发生。 


 他正要重新躺下,却又忽听见上面传来轻轻的哭泣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正是那个做饭的小女孩在哭!


 他紧张地爬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悄悄出了房子,蹑手蹑脚摸到灶房门口。 


 他到这门口时,小女孩的哭泣声还没停。他正紧张地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便又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悄悄的,不敢哭!你再哭,我明天就把你打发了!” 


 血“轰”一下涌上了少平的脑袋。他听出这是包工头胡永州的声音。 


 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牙咬着嘴唇,浑身索索地抖着,立在灶房门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他听见那小女孩说:“别打发我,我不哭了……” 


 少平用一个手指头轻轻顶了一下门。门关着,他的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在慌乱中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在黑暗的墙角里,用一只手狠狠地抠着刚砌起的砖墙。 


 孙少平悲愤地想,胡永州简直不是个人,怎么能损凌这么小的孩子呢?这个叫小翠的女娃娃当那个家伙的女儿都太小了! 


 这时,他眼前出现了那只美丽慈爱的长角母鹿和它被砍下的头颅;出现了那个小孩以及最后淹没了他的那冰冷的河水深不可测的湖…… 


 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想,他要教训胡永州,并且把那孩子从水深火热中搭救出来…… 


 第二天,他一个上午几乎没说一句话。 


 下午,他推说自己脚腕扭了,也没跟那个老头出去买菜。 


 他趁没人的时候,走进灶房。 


 面黄肌瘦的小翠正在无精打采地切菜。 


 他问这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原北县来的。” 


 “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妈前年死。我们家五个娃娃,我是最大的。” 


 “你爸在吗?” 


 “在哩。” 


 “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揽工?” 


 “我爸拉扯不了我们,就硬打发我出来了……” 


 “你想不想回家?” 


 小翠把刀放在案板上,双手蒙住眼睛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回,可没赚下几 个钱,回去我爸打我……我不想在这里做饭了,我怕主家哩……” 


 “主家怎啦?” 


 “天天晚上来欺负我……你看!”这孩子不顾羞耻地一把撩起她的衣服。 


 少平震惊地看见,她那两个还没有发育起来的乳房,像被野兽抓过一般结着血痂。 


 他扭过脸,眼里象撒进去一把辣面。 


 他又一次目睹了人世间的不幸与苦难。 


 他对小翠说:“你不怕,我给你钱,你明天就回家去吧!” 


 这孩子嘤嘤啜泣着说:“有钱我就敢回去哩……” 


 孙少平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两只眼睛迷迷瞪瞪,嘴里说着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懂的话, 向隔壁胡永州住的窑洞走去。 


 胡永州没有在,门上吊把大锁。 


 他抬起脚狠狠在门板上踹了一脚。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一堆麦秸里,呆呆地望着墙壁,连下午饭也没去吃。 


 傍晚的时候,“萝卜花”嘴里叼着个旱烟锅来了。他一进来就问:“你是不是病了?没见你去吃饭?” 


 “我没病。”少平摸出一根廉价纸烟,递给“萝卜花”。 


 “萝卜花”就坐在他旁边,把旱烟锅赶紧磕掉,点起了那支纸烟,香得咝咝价吸起来。 


 “萝卜花”算是个熟人了,少平就把胡永州做的恶事对他说了一遍。 


 “萝卜花”看来没把这事当个事,他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听少平说。当少平说他准备把自己的钱给这女孩,并打发她回家的时候,“萝卜花”惊讶地跳起来了,说:“你是个憨后生!这是个屁事嘛!哪个包工头不招个女的睡觉?你黑汗流水赚得那么一点钱,这不等于撂到火里烧了?” 


 “小翠还是个娃娃呀!”孙少平痛苦地叫道。 


 “娃娃不娃娃和你有个屁相干!再说,女娃一十三……” 


 少平还没等“萝卜花”说下去,就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萝卜花”一跳从房间里蹿出去,捂着腮帮子一边走,一边嘴里嚷着骂道:“你情愿给你嫩妈多少钱哩!为什么打老子哩……” 


 第二天上午,孙少平先把自己的铺盖捆扎起来,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当他看见胡永州进了他侄儿的窑洞后,就随后跟着撵进去了。 


 胡永州和侄儿正在一块算帐。侄儿看着帐本打算盘,胡永州立在旁边给侄儿指点。两个人见孙少平走进来,就停下了。 


 胡永州问他:“现在正干活,你跑来干啥?” 


 “我结算工钱。”少平沉着脸说。 


 “你不上这工了?”胡永州惊讶地问。 


 “不上了。” 


 “怎?” 


 “不怎!” 


 “是不是另外寻下好工了?”胡永州的侄儿有点讥讽地问。 


 “这你别管。” 


 “咦呀,这后生头大了!”胡永州摸了一把串脸胡,咧开嘴笑着挪揄。 


 “你结算吧!”少平有点恶声恶气地说。 


 叔侄俩这时才发现少平的脸色很难看。 


 胡永州一看这个揽工小子气这么粗,简直对他是个侮辱。 


 真他妈的!哪个工匠敢对包工头这样说话哩?这小子倒象个大人物似的,在他面前抖起威风来了! 


 他对侄儿说:“给他结帐!” 


 胡永州的侄儿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对少平说:“你大概是嫌这里的工钱少了吧? 


 ”他把记工本打开,拨拉了几下算盘,然后把一百多块钱扔到孙少平面前,“走球你的路吧  !” 


 少平硬忍着把钱收起来,冷冰冰地说:“把小翠的工钱也结算了。” 


 胡永州和他侄儿这下才真正感到了事情有些奇怪,都愣住了。 


 胡永州脸吊了有半尺长,问:“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少平挑衅性地瞟了他一眼。 


 “咦呀!”胡永州叫道:“这小子狗娃喂成个狼娃了!我念老乡之情,好心待你,让你做的是轻活,给你开的是大工钱,你恩将仇报,却和我过不去!” 


 “不管说什么,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少平口气强硬地说。 


 “你是她什么人?”胡永州的侄儿问。 


 “什么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管闲事?” 


 “我想管!” 


 胡永州对侄儿说:“别和他磨牙了,你去把小翠叫过来!” 


 侄儿刚一走,心虚的胡永州便用手在少平的肩膀上拍了拍,咧嘴一笑,说:“小伙子, 有话好说!”他抽出一支“大前门”烟给少平递过来。 


 包工头知道这后生抓住了他的把柄。 


 孙少平用手把纸烟挡开。 


 胡永州继续笑着,说:“你不要走啦!干脆留下和我侄儿一块监工,工资我按大匠工开 !” 


 “我不会再给一个畜生干活了!”孙少平由于气愤,出口骂了起来。 


 胡永州重新吊下脸来,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你不用管。” 


 “你小子吃了豹子胆啦!你查问一下,看谁能把老子的球毛拔上一根?你知道我靠的是什么人?” 


 “愿啥人哩!” 


 “实话对你小子说,我表弟就是地委副书记高凤阁!” 


 “高凤阁和我球不相干”少平也粗鲁地说。 


 “好吧,放开你小子的马跑!”胡永州口大气粗地说。他捉纸烟的手却在索索地抖着。 


 这时候,他侄儿把小翠领进来了。 


 胡永州瞪着眼对那个女孩子喝问:“你是不是要回去呀?” 


 小翠吓得连眼皮也不敢抬,说:“我回呀……” 


 “你他妈的!”胡永州伸开手扑过来,准备动手打这个被他征服了的羔羊。孙少平内心的火山即刻爆发了!还没等胡永州走出两步,他就用左手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右手左右开弓 ,没命地抽打那张干瘦的老脸;然后当面一拳将这个老家伙打倒在后窑掌的脚地上。 


 胡永州的侄儿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扑上去和少平扭打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胡永州有气无力地对侄儿说:“不要打了,算工钱,叫这小子走……” 


 胡永州心中有鬼,看来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侄儿只好停住手,骂骂咧咧回到桌子后面,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这孩子赚的钱才有五十来块。 


 少平把钱塞进小翠的破衣服口袋里,引着她从窑里出来,然后又到灶房去帮助她收拾了一行李。 


 中午,孙少平拿着他和小翠两个人的铺盖,引着这个不幸的姑娘,离开工艺厂,来到了东关的长途汽车站。 


 他给小翠买了一张回原北县的汽车票,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百块工钱也给了她。 


 他对她说:“你不要再到黄原来了!你年纪小,一个人出门太危险……” 


 小翠看自己有了这么多钱,高兴地说:“回去我爸肯定不会打我了!” 


 汽车开走了,那孩子坐在车上兴奋地只顾数钱,给少平连手也没招一下…… 


 现在,这个仗义疏财的揽工汉呆呆地立在车站门口,脚边放着那一卷破烂行李。 


 他几乎又不名分文了。他此刻才明白他眼下处境的严峻性:他自己没钱,可以凑合;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将无法帮助父母亲和妹妹。 


 他该怎么办呢?他愁得低倾下脑袋,在周围沸腾的闹声中静静地闭了一会眼。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到前面的大桥头去,等待另一个包工头来招走他。 


 他提起那卷破烂行李,迈着两条无力的腿,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现在,孙少平身上虽然没几个钱了,但他内心还是比较平静的。他再一次审视了自己的行为,仍然不为此而懊悔。不论怎样,他在铁蹄下挽救了一棵小草。他没想到政法机关去控 告胡永州。这不是说他惧怕胡永州的靠山高凤阁,而是他没有精力再去折腾了。一个颠沛流离的揽工汉能够做到的仅此而已。现在,他又要立即为自己的生计而奔忙!


 这样,孙少平就再一次来到东关大桥头的劳力市场上。 


 这是一个永远不萧条的市场,农村已经全部单家独户种庄稼,剩余劳力越来越多。能像他哥一样办个什么厂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闲散人只好跑出来揽活干。有的人常年四季外出做活;有的是农闲跑出来揽个半月一月短工,赚两个现钱。 


 农村的吃粮问题现在已经不大,但大部分农民手头都缺钱花;跑出来挖抓几个,总比空呆在家里强。 


 正因为如此,黄原东关的这个“市场”不仅没有萧条,反而越来越“繁荣”了。从早到晚,大桥四周的空场地和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到处都拥挤着北方各县漫流下来的揽工汉。 


 而围绕这些人的个体户饭馆、货摊、旅社也急骤地向四周膨胀起来。整个东关就像一个吉普赛人的大本营。另外,从外省来的各色人等也都混迹于这个闹哄哄的场所里。耍猴弄棒的,卖猫贩狗的,行医算卦的;小偷、骗子、乞丐和暗娼,纷纷潜行于其间。出售成衣的摊贩一家挨着一家,一直摆到了长途汽车站附近;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衣服象万国旗一样在春风中飘扬。河南人、安徽人、江苏人、浙江人、广东人…… 


 奇装异服,南腔北调,形成了一个奇特而繁杂的大世界。本城居民已把这里称作是“黄原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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