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下)第四十八集
《平凡的世界》是中国著名作家路遥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作者在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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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由少安任会长,俊武任副会长。俊武对少安说,他如果砖瓦厂的事忙,只撑个头,具体事由他替他领料,马上就动手!两个人估算,原来的学校只是裂了缝,拆下的石头都能用,因此,不会花太多的钱。少安表示,他准备拿出一万五千元。如栗剩余下了钱,还可以建立“奖学金”什么的。今后村中有人考上中专或大学,就给奖一部分学费。另外,还可以高薪请个小学英语教师。农村学生高考主要吃亏在外语上;如果他们的孩子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论,那升学率就可能大大提高……
双水村的两个“中层领导”说得津津有味。尽管他们不是村中的头号人物,但生活似乎不知不觉把他们推到对这个村庄负责的位置上。
是的,我们一眼看见,这个古老的村庄已经需要新一代领袖来统帅它进入新的时代了!
当天晚饭后,少安也神秘地把父亲叫到院子里,给他说了他的打算。
玉厚老汉嘴一张,结果连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连敬神的几十块钱都不愿出,却拿这么一大笔钱修田福堂震坏的那个破学校!
不过,这是儿子的事。他向来在儿子们的大事上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一实际证明这种当老人的态度是明智的。当然,这事他倒不必象上次扩大砖场那样为儿子担心骇怕——白把钱给公众还有风险吗?
孙玉厚老汉对儿子白花这一大笔钱是否值得,还需要他长时间在心里慢慢思谋出乎少安意料的是,平时勤俭的秀莲却特别痛快地支持他搞这件事。生病以来,秀莲的性情有些改变,变得十分和善,对老人,对孩子,都关怀备至;对他也更依恋,一进门,就扑进他怀里,非让亲一亲再去干其它事,当听他说完出钱修学校的抱负后,她除支持不说,还精明地告诫他一定要以主事人的身份亲自出面领料;而不要让他们花钱,却叫金俊武领了大头人情!女人啊……事情由生病的妻子最后划了“圈”,就算敲定了。
当天夜晚掌灯时分,少安心潮涌动,毫无睡意。他侍候着让妻子吃(毫无用处的)咳嗽药,对她说自己要到金家湾那面和俊武商量一些具体事,就走出了家门。
正是月亮满圆的日子,外面一片清亮;村庄和周围的山野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少安踏着一片银白,淌过淙淙流水的东拉河,没有去找俊武,却从枣林里穿过一条小土路,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
他蹲在山顶的梯田楞边,没有抽纸烟,而象先前那样卷起一根旱烟棒,一边抽着,一边静静地环视着月光朦胧的双水村……
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想到了现在。噢,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甜。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过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谋算的是怎样才不至于饿死;如今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来为这个他度过辛酸岁月的村庄做点事了。当然,比起一些干大事的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孙少安呀……总之,就他而言,整整一个历史时期已经结束,他将踏上新的生活历程。只有一点不能改变:他还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新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
月亮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宁静;村庄沉浸在睡梦之中,东拉河却依然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几天以后,孙少安要出钱重建学校的事件就传得家喻户晓了。不用说,这非凡之举博得一片赞扬之声。许乡村民出罢修庙宇的钱,又找到少安和俊武,也要为建校多少出一点钱。就是呀,神鬼要敬,可孩子却是天使!
于是,双水村出现了“今古奇观”:党支部一筹莫展立在圈外,而两个民间组织——以孙少安、金俊武为首的“建校会”和以刘玉升、金光亮为首的“建庙会”,用竞争和对抗的形式领导起本村公众生活的潮流,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许多人竟对这两个“会”同时都抱支持的态度。
生活的大轮在铿锵地前行,时间却在无声地流逝——一九八四年就要结束了。
在这个将要成为历史的年份里,中国和世界都有过一些重要的事件。世人瞩目的第二十三届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七八月间在美国洛杉矶举行。如果古希腊的圣贤们转世再生,一定会对现代人类道德水准如此之低而摇头叹息:在神圣的奥运会期间,全球各地的战争和杀戳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对中国来说,本年度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是中英两国政府签订了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英国人保持了体面,中国人获得了尊严。
结束了,一九八四年!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将要和这个年头永远地告别了……一九八四年的最后一天,铜城地区落了一层鸡爪子荒雪。
中午前后出了太阳,那层薄雪顷刻间就融化了。因为刚开始数九,天气还未大冻;地上甚至有种潮润润的气息。
在大牙湾煤矿各个黑户区的窝棚土窑里,到处都在炒、炸、蒸、煮……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香味。矿区虽没有显出象大城市那样的过年气氛,但也不象农村那样轻视这个“洋”年:他们起码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打发这一年。明天就到了明年,那顿传统的饺子当然也不能不吃。
矿区的许多公共场所,也有了一些过年的热闹景象。矿部楼门口已经贴了一副对联;楼顶临马路的一边,插起十几面彩旗,在寒风中哗哗招展。两个职工食堂的大餐厅里,俱乐部的干部们正忙着布置灯谜晚会。沟底平台上的体育场,职工们的新年篮球比赛进入了决赛高潮。体育场旁边影剧院的大门前,旋转着两颗大红宫灯,并贴出海报,晚上免费放映两部电影。有些地方传来锣鼓乐器声和男女声歌唱——这是俱乐部为灯谜晚会后准备的小节目……在地面上节日气氛越来越浓的时候,井下成千上万的矿工依然在掌子面上汗水淋漓地劳动着。不管什么节日,井下的工作不会停止。矿工们已经习惯了在节日里照常下井。虽然大家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但都很平静——该做什么照样得做!
孙少平的班是早晨八点下井的。
他们在井下整整干了九个小时,直到下午五点才陆续上井。象往常一样,这些满身污黑、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沉默地把矿灯盒从小窗洞里扔进去,就进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顾不上洗澡,赶忙把两支烟接在一起,光身子横七竖八仰躺在衣柜或水池边的磁砖楞上,香得咝咝价一口跟不上一口地抽。外面,已经有模糊的热闹声息和零星的鞭炮声传来。过足了烟瘾,这些人才先后跳入黑泥汤一样的热水池里,舒服地呻吟着,泡上半个钟头。不过,今天人们从黑水池里爬出来,还在水笼头下接点清水,再冲冲身子;因为今天大家都带来了自己最好的换洗衣服。
当这些人换掉那身污黑酸臭的工作衣,穿上里外簇新的过节服装,脸上抹点面霜,足蹬锃亮的皮鞋走出区队办公大楼,就好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潇洒得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尽管明天早晨八点他们又得换上那身污黑酸臭的衣服下井,但这是过年,哪怕是几个钟头,他们也要让自己漂漂亮亮地度过这一段短暂的时光。
孙少平同样是这种心理。今天他洗完澡,换上了雪白的衬衣和一件深蓝夹克衫,牛仔裤,旅游鞋,还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显得格外英俊。穿着这身衣服走过区队办公楼的水磨石地板,他感到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他准备直接去惠英家——这顿不比平常的晚餐早就说好了。
“叔叔!”
少平刚走出区队办公楼,就见明明喊叫着和小黑子一块向他跑过来。明明也穿上了不久前他给他买的那身漂亮的童装,脖子上结着鲜艳的红领巾。
少平迎上去抱起他,问:“你刚到这儿?”
“我和小黑子来好一会了!妈妈叫我们来接你!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
少平脖项里架着明明,引着那条欢蹦乱跳的小狗,沿着铁路向惠英家走去。薄云中模糊的太阳正在西边的远山中坠落。矿区增添了节日的喧闹,沉浸在沸沸扬扬的气氛里。阴凉潮湿的空气中不时传来炮仗热辣辣的爆炸声……惠英已经把酒、菜和各种吃食摆满了饭桌,正立在门口,用围裙搓着被水浸泡得红红的手,笑眯眯地迎接他们回家来。
在暖融融的房间里,三个人一块坐下,围着小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电视。小黑子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脸盆里吃惠英嫂为它准备的“年食”。
一种无比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孙少平疲惫不堪的身心。他感觉僵直的四肢象冰块溶化了似的软弱无力。内心是这样充满温馨和欢愉。感谢你,惠英!感谢你,明明!感谢你,小黑子!感谢你,生活……他不由含着泪水,抬头望了一眼惠英。她脸红扑扑地,亲切地对他一笑,便用筷子给他小碟里夹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槟瓶子倒满了一杯,双手举到惠英面前。
她无声地一饮而尽。
接着,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
他也一饮而尽。
孙少平第一次放开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不知为什么,今夜他真想喝醉——他还没有体验过醉酒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竟然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当孙少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后来,他又看见糊着花格纸的天花板。
怎么?蚊帐呢?他惊异地问自己。
他猛地调过脸,见惠英嫂正在旁边包饺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晚上?早晨?他为什么躺在惠英嫂的床上?
他一下坐起来,惊慌地问包饺子的惠英:“怎?天还没黑?”
惠英嫂低着头没看他,说:“你问的是哪一天?”“不是过年吗?”
“年已经过了。”惠英嫂转过身,牙轻轻咬着嘴唇望了他一眼,“好些了吗?”
“这是早晨?”他惊骇地问。
“天刚明,你从去年睡到了今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呀……这!”
孙少平这才反应过来,他昨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惠英的床上过了一夜!
这该死的酒啊……
一种说不出的羞愧使他一只手按住额头,在被窝里呆坐了片刻。
你这是怎么搞的!他谴责自己说。
但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他已经在这里睡过了,而且睡得十分舒服,十分酣畅,十分温暖!
温暖……真想哭鼻子。想哭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干了一件荒唐的事。
当他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后,惠英却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说:“头不疼吧?昨晚好象有点发烧,我还怕你病了呢!”
不知为什么,那种羞愧和懊悔的情绪渐渐在他心中消退。他反倒觉得,他在一刹那间,似乎踏过了那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线,精神与心灵获得了一种最大的自由和坦然。这或许是他生命和生活的转折点。
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汉的正常心里,接受了这无意间造成的错误事实。
他赶忙穿起外衣。现在他推断,他昨夜是醉倒在外间饭桌旁沙发上的。
那么,他难以想象,惠英嫂是怎样把他一百多斤死沉沉的躯体搬运到这个床上的,抱过来的?拉过来的?背过来的?
他当然不好意思问惠英。但他能想来,她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说不定明明也帮了忙。明明呢?他大概到外面玩去了……
他下了床,沉默地来到外间。
他从地上的残痕判断,他曾呕吐过。真该死!他一定让惠英嫂忙乱了半晚上。唉,她昨夜睡觉了吗?在什么地方睡的?就在他旁边?
或许她一整夜都没有睡……少平有点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他现在重新又难受起来。不是因为醉酒——这已经过去了。他难受的是,这一夜他睡在惠英家,周围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肯定会知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明明都会出去说孙叔叔在他们家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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