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e Fiction (2014)

整个十一月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我又发生了类似大事后的改变。所以让我在它结束一周之后还想写些什么。

Phillip讲启蒙运动那节课提到牛顿，老田坐我旁边说，那些科学家们啊最后都跑去信神啦怎么回事啊。我说，你没听过那个科学发展到最后就接近哲学，哲学发展到最后就接近宗教的说法吗。老田又说，那我们可不可以走个捷径直接去信神好啦。我顿时笑了，因为她的可爱。

后来我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没有捷径可走的。就跟人生一样。

我总是喜欢和比自己年长的人做朋友，喜欢听他们的故事，喜欢听他们的故事时全情投入去感受仿佛自己也一同经历了所有，甚至喜欢、对别人讲我听过的那些故事，像讲自己的故事一样。每讲一次，就在意识层面多累积一层原本与己无关的沧桑。

第一次看颜歌谈论虚构和真实的平等关系时，感觉震惊。因为我常常觉得我也是一个在虚构中成长的人——经由他人讲述、不曾被我亲见或亲历的故事，其实与纸张之上的虚构无异吧。所以看Big Fish时会格外激动，所以看到钟晓阳在《哀歌》里写「归根结底，这世界没有真假之分，只有虚实之分」会颤栗。只是现在我愈发对自己身上不与年纪相符的特质感觉不适——远离了刻意追求老道的十几岁，在二十一岁时，我终于想明白了：「超乎年龄的成熟」原不是褒义的形容啊。

越来越不喜欢这种超验的体会就是因为：我不想走这个捷径。生命有再广阔的无奈和低回，我也只体验过二十一年；我不想再对那些不属于我个体经历范畴的感悟抱有极大的兴趣，只想稳着心，束着感触，走扎实自己的路。

这一个月来最革命性的改变是开始克制自己去想「命」。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二十出头的我想对自己说，二十不知命。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命」之于我，一直是个有特殊地位的概念。我视其为所有不解之事的源泉、随时获得释然的神器、可有效终结每种低落的法宝。懦弱如我，耍小聪明如我，多么贪婪地犯滥地掷出声声叹：「这就是命啊」。然后所有理性分析、因果探究的意义都在顷刻间消亡。而今我终于厌倦了这种惯性般、省掉大把力气的思维模式，厌倦了「命」的动辄出场。

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许多事情不该到想明白的时候，也就不必那么刻意追求轻松。有些人可能还是放不下，有些缘分可能还是想抓一把，有些天真以为不打紧的事情临到跟前，还是稚嫩无力地会焦急、忧虑、胸口梗塞、头皮发麻，而这些，都是最真实的情绪，不该残忍又武断地被表面深沉但本质空洞的苍老情怀挡掉。

就这样：不再似一两年前，感觉自己越活越明白了，而是——越活越回来了。

回到自我的时间里，回到眼前的空间里，回到实在又饱满的时空里。

二十岁那天我写过一句话：我开始觉得成长绝非一瞬间的事——某一刻的顿悟与深触只能算是一种狭义的瞬时成长，但真正的成长应该蕴涵着太多观念与感受反复揉搓的褶皱，以及布满的毛球。

现在我的新感悟是：成长也不是个线性发展的过程，是螺旋式前进的，是会有循环有反复的，是觉得这几年老了过几年又年轻了，但总之都会有崭新的你不断在生发、在焕然。

十一月有几天每晚读《道德经》。悟得浅显，但还是渐渐对「所有的道都是一个道」这个理念隐约有些体会。在这里我想讨论的是顺序之道。正如上古的中国圣贤们，在经济与物质都发展不够成熟时就去谈礼义仁智信，就去提倡内在超越的美学，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的高远；但是直到近代西方价值入侵，还是在玄学和科学的问题上兜兜转转拎不清楚，绕了几重弯，受了几多伤，走上面目模糊内里混乱的现代化道路。一步跳太远，还是要摔跤的。于人于国，皆不例外。

所以踏实来，最稳妥。让时间的积累都不被空耗，也不被略过。

这一想法其实是在十一月第一天萌生的。

十一月第一天的凌晨在广州度过。那一夜被迫喝了酒，抽了杨信两根烟，和Cielo聊到凌晨五点，听了很多很多他们的故事。那一周我们都做出了未来的决定，第一次看到了酒后的杨信神情中努力隐忍的妥协和无措，在宾馆门口分别时突然就想给他个拥抱。第一次听C讲那么多她的往事，在逐渐暗下去又慢慢亮起来的十一月夜里，水红色背景下身影愈加单薄的她说，大概就是会越走越孤单吧，就像那首歌里唱「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不再垂涎自由的鸟」。她不知道，我回到珠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了一晚上《孤鸟》——泪流满面地，一晚上。

总觉得，从那天开始，广州对我而言才成为一座含义特殊的城市。

前几天第一次和肚肚单独吃饭，聊了些之前没触及的情感话题。平时那么爷们儿豪爽的她说起喜欢的人，也好像要化了一样。「看着他变瘦了变胖了都心疼，远远地在树林里就开始抹泪，你觉得自己就要把心掏出来给他了，却又不得不再塞回来。」——我第一次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她的语词中闪烁出拙朴而赤诚的诗意。这和最亲密的朋友聊天感觉很不一样：对于熟悉的朋友，一路听过来她们的故事，对她们的感情观和投入方式也无比熟稔。但对于这样第一次聊感情的朋友，听到和自己相合的用情态度，会惊讶，会心疼不忍，更会欣赏。那天第一次认真动了念头，想写下听过的故事，就是因为发现了原来在世界上那么多隐秘的心涡里、在你最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可能也埋藏着柔软深切的爱之慈悲。

还是坚信所有的深情付出都不会被亏待，这也是个天下同一的「道」。

2014/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