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与归处 2018/2015
九月底去电影院看了《江湖儿女》,这是第二次在大屏幕看贾樟柯的作品。上一次是三年前的《山河故人》。
看《山河故人》那一年我刚大学毕业,在家准备去英国读硕士的事情。而看《江湖儿女》这一年我留学归来,回到北京——这是我自从七年前去岭南读书之后,所居离家最近的城市,也正因距离的便捷,看电影时我已经买好了国庆假期回家的机票。
三年前,我期盼远走;三年后,我等待归家。
日常经验和审美经验因时间节点的契合而彼此启发,这对于我理解生活与电影是某种成全,却又带来双重叠加的刺痛。
三年前我在看过《山河故人》之后,写下《去路与归处》一文。三年后,看完《江湖儿女》,依然想语焉不详地写些什么,并且认为题目,不需更改。
1. 内与外
《江湖儿女》不仅延续了《山河故人》于宏大时空意识中构建段落叙事的手法,从大同到三峡再到新疆,从21世纪初到2018,影射着一个纵横经纬的中国发展史;还呼应了贾樟柯过去的几部作品,描摹出一个基于自身创作体系的电影宇宙。这也令我不禁回想十几岁时初看贾樟柯电影的时光。
《三峡好人》在威尼斯电影节得金狮奖那一年,我13岁,还在上初中,我在中学附近常去的那家影像店买到这部电影的光碟。那时我刚刚接触摄影,很喜欢拍摄废墟,《三峡好人》正呈现出一种糅合了拆迁破败、离乡哀愁与江水混蒙的视觉诗意,观看时带给我极深的情感动容。这部电影的英文译名是Still Life,静物,当时便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隐隐知会贾樟柯试图揭露在风云变幻的时代暗处,有些关乎人本身的特性笃静稳固。
后来去找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买到《小武》《站台》的影碟。《小武》让我相信身边任何一个平凡人都有值得探测的精神空间,而《站台》则引发我更深邃的心理共情:空落的站台、漫长的等待、漂泊在暗夜旷野的大巴、赵涛在办公室的独舞——这些意象吻合我在那个年纪孤单寂寥的心境。《任逍遥》我一直都没找到,至今也没看过。
《贾想1996 - 2008》是我高中反复阅读的书籍之一。贾樟柯是文学性很强的导演,他在创作手记中记录每部作品的灵感,怀念自己在汾阳血肉丰满的旧日生活。他的文字影响了我观察世界及感知日常的方式,也刺激我效仿艺术家保持敏锐,在周围环境中搜索创作灵感。那时候我在本子上写下几个自己想拍的纪录片脚本构想,其中一个是以高中校园里常遇到的一个轮椅老人的视角记录他眼中的中学校园,还有一个是记录爸爸在医院忙碌的一天。
2013年8月的夏天,我突然升起想亲自去汾阳的冲动。那时我写:「要说这件事有多紧要,我也很难叙述清楚。但我感觉我不能再等了——去看看陪我过十六岁的贾樟柯和小武生活的那个叫汾阳的地方——我不能再等了。」
我从家乡出发,独自坐了七个小时大巴,来到汾阳。漫游三个小时,走遍车站附近的几条马路,偶遇一座废弃工厂,拍了许多照片。留下短短的记录:
「走的地方不多,但仍清晰地被全城许多地方都呈现出的一种时光停滞感所淹没。站在路口停了很久,看着人来人往,心中想的全是那个八九十年代喜欢在马路上观察陌生人、看香港电影的沉默少年。而今这里的街景,小武们的未来,跟电影的色调一般——依然是些灰蒙蒙的存在。」
《江湖儿女》是和F君一起看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关于现代中国的电影。走出影院,我给他讲述电影中影射了导演之前的作品,它们同时呼应着中国的变迁以及我十几年来的成长。有一些时刻,我几乎分不清我在叙述的是外在环境还是内心世界。
末了,我说,给你讲他过去的电影,就是分享我的青春期。
2013/08/14 摄于汾阳
2. 义与利
《江湖儿女》中有巧巧和斌斌有许多意味深长的对话。
最触动我的一段,是片尾斌斌回到大同,斌斌问巧巧:「你恨不恨我?」她说:「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斌斌问:「无情了,那你干甚收留我?」
巧巧回答:「江湖上不就是讲个义字,你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了,你不懂。」
贾樟柯自言:「《江湖儿女》是一个情断义不绝的故事,我并不认为巧巧为这个男人牺牲了一生。早在两人三峡分手后,情就断了。结尾巧巧收留他,正像巧巧说的:无情了,但还有义,义是这个女人人性的证明。……我们在生活中没有太多选择,正如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江湖。但是我们可以把握自己,正如巧巧那样。我喜欢巧巧这个形象,是因为她是一个超越情困的女性,她超越了情感的羁绊,成为真正独立的人。所以她可以不恨,可以收留。」
看电影时我注意了一眼英文字幕,义被翻译为righteousness,这个选词很直接地将义归属为区分于情的德性范畴:如果情是德的源头,那么义则是德的落脚点或者升华处。
而在中文语境里,义让我直接想到的是《孟子》中诸多谈义的句子,「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
孟子常常将「利」作为比照来阐释「义」,而义,也正是在作为利的反面时才更凸显其价值。在生活中利的具象呈现,不一定都是物质利益,许多时候它可以抽象为一种观人我、观己心的思维方式。比如电影中,巧巧对斌斌的收留为她的生活带来多余麻烦、让她担负着更有风险的人际关系,这些也都是对自身利的损伤。而巧巧的坚定选择中蕴含的,是在如今这个自保和功利至上的时代许多人已经丧失的英勇、血性、骨气和慈悲。
看完电影,我想起很多身边重情义、让我切身体会传统人际美感与温柔的人。比如最近的亲人,我爸,就是一个完美的情义实践者。
看电影的时间是九月底,去年的同一时间,我正和父母经历欧洲之行。离开英国后,我们抵达欧洲大陆的第一站是柏林,因为这里定居着一位爸爸从小相识、一同成长的老友。
为了珍惜这次难得的相聚,爸妈行李中大部分空间和重量都用来给叔叔带老家特产。即便如此,爸爸还是遗憾没有用尽行李重量,总觉自己还可以再带更重、再带更多。
到达叔叔家,刚进门,看到客厅中央摆着他已逝父母的遗照。来德近三十年,叔叔的乡音丝毫未改,我们开玩笑说他的乡音比我爸说的还标准。如今回忆,我想起了《山河故人》里在澳洲蓝天下说着汾阳话的张晋生。他们都告别了尘土飞扬的大山和故乡,却将初生乡土的印痕篆刻为自身内在的一部分,深入骨血。
老友来访,叔叔激动地失眠,兴奋如孩童。而在看到爸妈一件一件拿出从国内带
来的特产时,更是上演一幕令在场人都泪目的场景。爸爸说记得叔叔的妻子喜欢吃老家的柿饼,特意找来手工制作的柿饼;还有许多家里的土特产,用土炒的一种小面食琪炒,在一些地方被称为观音土,干炒的绿豆、黄豆、黑豆、玉米豆,爸爸记得叔叔很爱吃。
千里迢迢的旅行,爸爸唯一在乎的事是如何尽其所能给老友带去家乡的温度,无心轻装上路,也不追求自在便捷。在我心中,这就是一种重义轻利的行动,饱含旧式的侠气、温吞和浪漫。
叔叔看到铺满桌特产,心情完全无法平静,声音颤抖地说,太谢谢了,真的太谢谢了,没想到你们还记得我们爱吃的东西。
我感觉爸爸和叔叔之间,几十年的情义,都在那一刻里了。
2017/09/20 摄于柏林
3. 变与不变
对于新作、旧作视角的延续与殊异,贾樟柯写过两段话:
「过往我喜欢的江湖电影,背景都是激变的年代,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复杂的人际关系。写江湖,就是写人与人的关系。写江湖,就是写不断变化的人情世道。今天,其实每个人都在江湖上,离乡背井、四海为家,所以江湖越来越是一个广义的概念。」
「我们这个社会飞速发展,但有非常多的类似的角落被遗忘,被抛弃了。有时候我们被变化震撼,但变化多了,那些不变的东西可能震撼感更强。」
看完《江湖儿女》一周之后,我带F君回到了我的家乡,山西长治。
回家之前和他一起看这部电影,除分享自我成长之外,也有为归家做预热的功效,毕竟片中对山西生活的表达与我的家乡生活有极多重合处。而回家之后,我的这个用意真的在现实中得到回响。
吃午餐的饭馆,刚进门就坐着一尊巨大英武的关公像,我说:嘿,看,记得吗,电影开头斌哥调解兄弟们的纠纷,正是请出他的塑像,他在民间信仰中有财神的地位。他说:记得,那一幕很有趣,我印象深刻。
2018/10/03 摄于长治
晚上去大伯家吃饭,大伯拿出二十年汾酒招待我们。滚热的白酒下肚,大伯显得有些激动,语气慷慨洒脱。后来F君说,大伯说话的感觉让他想起电影里的斌斌。我笑道:在北京时我就告诉过你啊,等你跟我回到山西老家,你会遇到在电影里看到的一些人。
带他看我长大的城市。回到我过去生活的街区,我上的高中,真切地感受着变与不变并置的情绪冲击。建于明代的上党门是我家乡的地标古建筑,大门左侧为钟楼曰「風馳」,右侧为鼓楼曰「雲動」,即使后来走过许多他方,无论何时重看上党门,都会依然感受到那份古朴典雅。而这次回家,看到钟楼上挂着扫黑除恶的红色横幅,残忍地破坏了古建筑的整体韵味,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拍摄,背后总有高楼大厦现身,尴尬无奈。
2018/10/03 摄于长治
上党门旁边就是我的高中,从前可以自由出入,现在需特殊说明才可进入。原先大门正前方的雕塑换成了假山,校园里多了圣贤的塑像和经文长廊。而一转角,几块黑板报令我喜出望外——在多媒体已经如此发达的时代,看到几块用心设计的手写板报,一下子感觉很温暖。几块板报的主题分别是:保护地球、尊师敬长、中日建交、珍重生命。
看板报时,附近清真寺的召唤歌声倏然间从天而降。这是我从前走在路上习以为常的听觉经验,也是我们高中上课、上自习的背景音。我连忙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看到科学大楼的背后隐隐现出伊斯兰宣礼塔的绿色尖顶。
2018/10/03 摄于长治
变与不变,都带来唏嘘和慨叹。
对我而言,这两者的辩证关系不仅存在于有形物质世界这一层维度。在无形空间中:还有一种变化,是自己内视角的丰满,延展了我对世界的观看;还有一种不变,是穿透表象的增减,我笃信仍有一些人我往来的本质情意被坚固守护。
回到北京后,忆想归家时的种种遇见与情思,我写下几段零碎的话,就以此为本文作结吧:
看了二十多年的上党门,每一次凝视,依然深感其古朴愈有韵味,虽然很难再给它拍出一张没有现代建筑乱入的照片。唯有钟鼓楼上的「風馳」「雲動」,仿佛贯通着这座城市上空某种恒久而无常的氛围。
高中毕业八年,母校的空间变化令人灰心。我曾经独自流连的小花园外加了冰冷的围栏,除此之外,他处也阻隔多于开敞,只有梧桐树硕大的绿叶在阳光中十年如一日地闪烁,不知人间时移境迁。
科学楼背后露出伊斯兰宣礼塔的尖顶,走在校园里,召集祈祷的歌声响起。那是我整个童年至青春期的背景音——其中深埋着儿时的欢笑、中学的晚自习和夜路、以及那些睁眼度过的凌晨四点。
不记得多久没走到炎帝像下,看着夕阳下金光闪闪的塑像,竟然一瞬间想到热爱金黄色、遥远的拜占庭。其实,塑像不曾变化,只是我后来去过更多地方、读了更多书,自以为是能联想到更多内容了。
二十年的陈酿下肚,脸颊与腹中一同滚烫,看着席间至亲的人,想要流泪,想要掏心掏肺。于是我终于确认,家乡的酒就像家乡的话,是有神力的。
父亲又种上了去年从柏林老友那里带回的西红柿种子,它携带着隔山跨海的故人旧情。植物生长即将开始一个新的轮回。
而观音堂外一千多年的古树,树梢的风,它们超越人类的轮回,它们生来就属于比我们更旷远、更宏大的场域。
聚与散。情与爱。泪与笑。离开与归来。个体与时间。变与不变。
每一次重新审视家乡,也是再一次认识自己的机会。
2018/10/03 摄于长治
2018/10/17
以下为2015年11月看完《山河故人》后我写下的《去路与归处》。
在太行山区长大,但小时候对这里的山并没有太多感情。直到去广东上大学,四年里穿梭在岭南的各种青山秀水间,每次上路,看着一片片平坦广阔的水域,一些轻巧起伏的小丘陵,看着那些和歌里一样娇媚的南方江山,都会想念家乡的山:它们是土黄色的,粗粝,苍嶙,坚硬,每一场风雨侵蚀的痕迹都结结实实地烙在表面,有一种垂暮的怆然;是的,它们从一出生就是老人,不需要同情,并且能原谅自己身上的风霜。十五六岁第一次在贾樟柯的影像中看到这种对灰扑扑的山脉和暗沉沉的生活的描摹,就不可抗拒地迷恋他的电影——如何抗拒?全然无法,每个镜头都是我目之所及的一切。
不可避免要说到identification,自从两年前在C老师的课上初次接触这个理论,我就感觉它一直围绕在我的审美体验和自身体验中。有一次和C讨论,她说,走出去的目的不是为了了解他地,而是从新的角度重新发展自己的过去。这个理性的表述有点儿冷酷,如果换一种抒情的方式来说大概是:你走的越远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家——而这种动人,其实多么荒谬和残忍。某些醒悟必然由距离带来,而这时不论是物理上的肉身还是心理上的精神却都承受着地理遥远的折磨。这种从前不可测与未来不可归,这种忘不了又求不得的苦,像极了人生必然拥有的悲剧感。
高中时地理老师说过一句话:人生最大的不平等是出生地的不平等。这句话他重复过许多次,有时慷慨,带着一点愤然;有时哀叹,满是无奈。但我当时却一直庆幸自己是在小城长大的人——正像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一样,出生成长于在地图上不会发光的地方。作为小城市的人,我可以一步一步走出去,到中等城市,大城市,再到特大城市,最后到国际大都市,我可以感受自己的眼界和心灵逐渐开阔的过程,我可以比那些一出生就起点很高的孩子感受更剧烈的成长——可是,我这种单一进化的前进思路正是忘了:一直往前走,我还回得去吗?或者我确定我在回不去的时候又真的不想回去了吗?
又或者,即使想到这些,我又真的能平息那颗不时涌动着想要出走的心吗?《山河故人》最打动我也打痛我的,正是这种纠结。
看《山河故人》前一天,刚读完《平乐镇伤心故事集》。总喜欢类比颜歌和贾樟柯,其实只是一个个人情结。因为他们带给我类似的感受,并启发我去思考相同的问题。贾樟柯电影里的人们都说着山西方言,颜歌用四川话写小说,并且认为:普通话是一种虚构的语言。
颜歌在小说集序言里写:「我所看见的世界就像十年前从成都回郫县的那条马路,肮脏,无序,混乱,尘土飞扬而令人窒息——我相信这样的城乡结合部是我的伊甸园,而我充满喜悦地从这里翻找诗意。」「世上的故事总是讽刺。小时候我走在灰漆漆的郫县街上,总是想着要赶紧长大离开这里……现在我走也不想走了……有时候回郫县看我爸爸,走在街上,猛然一个大广告,说有个火腿肠要走出中国,走向世界——这对火腿肠或许是好事,可是我哪里也不想去。」
去年五月,几个朋友一起去杨信的家乡汕尾。他告诉我们,汕尾很小,主要的马路就几条: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我们都笑了。我想起颜歌说起她的郫筒镇,只有四条街: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在汕尾的时候,我们都惊叹着这座城市乌泱泱的生命力,和那里的水汽一样蓬勃,不得不说,它比我去过的每一个大城市都更有魅力。可是大概半年后,有一次酒后又和杨信说起汕尾,他面露悲哀地说:如果一直生活在那里,你的一生从一开始就能看到头。
同样是去年五月,Alex讲地缘与人,他说起他生活的那个大西洋边的加拿大小城,说起每年冬天的大雪让他们很苦恼,一番抱怨后,他最后说了一句:Well, no matter how bad and how cold it is, we still love it, because it is our hometown. 听到这句,我几乎流下眼泪。
我很想念两个大学课堂图景,一是民俗学,二是语言学。这两堂课上,老师让来自不同地区的同学分享家乡的民俗或者用自己的方言读一些句子,在文化多样性面前,再没有你好我坏,你贫我富这样粗暴的二元对立;有的只是你之所以为你,而我之所以为我的差异——而这,正应是我们与家乡关系的总和。
电影中,「张晋生」这个名字的隐喻意味很浓,它代表着所有名字中有地域痕迹的人,当然,GO WEST之后,随便更名Peter还是Mike,再也没人知道你是晋生还是豫生了。张晋生走在路上被喊Peter时那惶惑的回头,他依旧带着土色味儿的汾阳口音,映在澳洲的碧海蓝天下,听起来比家乡的灰尘更加呛人,更加孤单。
《山河故人》的英文译名是 Mountains May Depart,来自《圣经·以赛亚书》:「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但我的慈爱必不离开你,我平安的约也不迁移。」我想会depart的并不是山本身,而是那种山我两望的凝视,它变了味道。所以电影海报上写「我们都是时光的浪子」,让一切生变又生痛的,是人们在穿越时光时的面目全非;而山河,是不老的,就像我们的回忆,再也回不去了,并且,再也不会变了。
毕业时,C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不知去路总好过不知归处。这正是解释梁子的命运,在外面的世界重伤累累,故土的一间破屋却依然带着哀悯和旧情来抚恤收容他。病榻上的他面容平静,不见悲苦,也许其中有某种知足,那正是张晋生和张到乐苦求不得的。如今想起,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家里的钥匙,确实需要备一把,像是软肋,又像盔甲。
2015/11/04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