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关忆北(2012)

薛婧怡 野飞船
2024-08-22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定高中生活是我至今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十月初带F君回家乡,回我的高中走走看看。他意味复杂地说:Your high school is like a prison. 虽然他只是描述校园可视空间带来的感受,但这不失为一个形容我当时心境的精准修辞。


当他问及我的高中体验,我所忆想的,不仅是可以物化的日常行踪,而更多是精神象域的轨迹:那时的情感和思考,那时的智性和灵性,那时的阅读和观看,那时我审视世界和自我的视角,那时在一无所有时为了自我救赎沉思出的伤痛解药,曾在泪眼中笃定余生都不会失效——是对这些议题的回溯和对内部空间的勘测,我得以理解那段岁月如何塑造了今日的我;是对于那些困顿绝望的解构和重构,我获得重新定义高中生涯的证据:那不是纯然的黑暗,而是迎接光照的裂缝。


后来我想起这篇十九岁冬天在南海边写的文章。其中所写大多都是高中事,高中的所爱所痛,高中走过的夜路和心路,在高中显影的文字和图像,以及在高中穿越的生死悲沉。


对十九岁那年还鲜活的往事,现在大多不记得了;而十九岁的笔调,读来也陌生如隔岸观火。而今回看此文,像是望着时间镜像中的两个自己。


许多曾经陪伴我的文艺作品,久不触碰。唯有已逝斯人,永留心间。








这是我来到南方的第二年。今年冬天的怀旧气息十分强大,茂盛过以往任何一年。

这一学期:听小学听的歌,想念初中看的电影,持续每日睡前翻看高中拍的照片。尤其是入冬以来,几乎每天的行事中都有一两个小线头能被我拽着,拎出一长段或久远或稍近的回忆。有关北方的,回忆。



12月6日读完了废名先生的《桥》。最初知道废名先生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记不起。只记得他是那种未读之前就喜欢得不得了的作家。刚上高二时去学校的电子阅览室第一次遇到《桥》,刚翻几页便止了眼光,心里头猛然想:原来有人把句子写成这样,竟然,竟然。那种遣词调句的习气简直再雅致没有,古里古气的香,玲珑得仿佛不是出自人心,而是从鱼的湿唇中吐出来的清淨水泡。民国的许多人都是那样作文的。比如梁遇春与知堂先生,都是我在心里有特别情意的民国作家。许久未亲近民国先生的文字了,重读起来真是生生涩涩,大有冷风灌口之感,却也细爽得舒坦。

被《桥》拉扯起的是中学时的民国之爱。爱民国是因为妈妈,她最中意民国时的人。小时候跟着她去办公室值班时她给我读张爱玲的书,封面是张的侧影。初中买的最多的书就是张写的书和写张的书。妈妈还很喜欢民国女子的模样,每当她在电视上看到那时的人们总会由衷地抒着悠长的调子感叹:「三四十年代的人长得多美啊,如今人们的面容上再也没有那样的味道了呐。」她随口说的句子,都不仅一般地沉到我心里了。由此我也对民国深爱得紧:在书店看到民国作家的名字罗列一排会目光发热,随处看到阮玲玉周璇之类的民国女子也会和妈妈一道赞美得响亮。高中时还构思过一篇很长的写民国美学的文章,特地选用装帧良好的纸,但最后只写了极小一部分,印象中夹在化学习题集里,学文科之后再也没见过它。



12月13日读完了亦舒的《流金岁月》,做了几页书摘。初读亦舒也是在初中。在那时的小城中她的书极难觅得,某日偶然在一间书店见到几本她的小说,一口气全部买下。初中不回家的中午,一个人在教室一本本读完。而读到她最有名的《喜宝》,却是初中毕业后了。《喜宝》中的句子是摘了许多的,简洁利落的,一些小短句,一眼望去纸面也清爽干练得如同女孩的短发,或者是那种眼瞅着白底布灰淡纹的素淨感觉。师太的笔意力道中正,句子背后有一股子深涌的淡定力气,却也显露着枝枝蔓蔓的寂寞。在朱锁锁同蒋南孙的故事里找到从前对亦舒故事中女子的赏识感——她们在情事中爱得深沉却也在伤时抽身得利索;时而清心寡欲,也总可妥当地从广袤世界中索取自我所需;精妙地演绎着大气与细腻并存的女性形象。初中时便期盼当时过于优柔善感的自己能拥有那样洒净的性格构成,如今回望初中之后的此去几多年,揾着心口,也自觉里头多少有那么些沉于内在的实乎乎的东西可让自己宽慰。



12月14日终于一遂旧愿去了澳门。临走时才顿时反应过来没去恋爱巷。高中时爱极了在澳门拍摄的《伊莎贝拉》,碟是在一直常去的那家盗版碟店里的一堆处理碟中五块钱买来的。高三没有时间看电影,就下载了许多电影的剧照放在手机里,闲时徒然望着,缓缓闷气。Isabella吸烟的画面做了很久手机壁纸。我记得自己就是看《伊莎贝拉》那年开始喜欢上绿色调的画面背景,后来我拍的许多照片都习惯性地加绿,而始端是那部片。片中还有一句关于命运的台词,当时抄了下来,现在记不大清了。高中时熬夜得凶,时常三四点还圆着眼,作伴的常是《伊莎贝拉》的原声音乐,于是我记忆中那几年的凌晨三四点也是墨绿色的。



12月21日,我们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世界末日。不知恋爱中的人携手爱过末日是怎样悲壮又甜蜜的感觉,我没有恋人,但想起了电影《阿司匹林》里,1998年,文静和小白在诺查丹马斯预言中的世界末日那天喝掉若干瓶啤酒一起等待传说中的大毁灭。后来他们没有在末日中和世界一起陨灭,文静却在独白中冷着声音说,「世界不能灭亡,爱情就不能永恒。出路比爱情更重要。」那是初中看过的印象很深的一部片子:小白有药皂味道的白衬衣,沾着微尘的白色帆布鞋,梅婷的黑眼圈和雀斑,一片又一片阿司匹林溶解在冷绿色的寒光中。不知名的男歌手荒着烟酒嗓站在夜风中哑哑地唱,消失在被你遗忘之前。初中还买过这部电影的原声碟,在百灵鸟。我们初中的时候都喜欢逛的那家音像店叫百灵鸟,我在那里买过好些磁带,还和初中姑娘们租碟看香港电影。你看呐,忆旧真好像玩对对碰,明明只触碰了一个小球,炸裂开的却是大片的往事。

这一天还是冬至。印象较深的冬至在高二那一年。那年的冬至生病了,卧床在家。吃了感冒胶囊,靠着床头翻了几页书,忍不住下床趴在书桌前写起日记来。已经说了太多遍:那时有多喜欢用深蓝色钢笔在白色的纸页上落墨。中学时买的本子都是纯白纸张,便是为了陪衬深蓝色的墨迹;如今什么色的纸张都可以随手抓来用,也鲜少用钢笔写字了,冷不丁想起来仍是怪想念。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冬至日窗口的那块天蓝得多硬朗,记得当时执笔的手和如今打字的手是一样的如何冰凉,也记得那一年,我写的字有多瘦。



12月22日用The Impressionists - Painting and Revolution做听力练习看到Turner和他笔下的光,激动坏了。他是我高三最爱的一位画家,因为他的画作正好与当时的状态呼应:Turner最喜欢在画中表现各种各样的光,而我当时把高三的境遇隐喻为走在一段以寻找光为目的的黑暗隧道中。那时在杂志上剪下他的画,贴在书本上,每看到他的画就仿佛看到隧道出口的光。

高三时语文老师让找喜欢的名人资料作为作文素材,我打印了厚厚一叠关于一些作家、艺术家、诗人、画家、建筑设计师的资料,其中使用率最高的也是Turner的事例,此外,Monet也写过不少次。

高中毕业两年多了,即使再也不用写作文,那些人们的一些事也依然隐约记得。只是,那个语文老师已经去世一年多了。高三时我最喜欢她讲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也。」现在想起,感受到的也就是仿佛这样不加克制也眼睛枯涩无泪可落的悲沉。



12月23日因为My Little Airport的几个MV想到高三的初秋自己在回家的夜路录的一小段视频。高中一个人走了三年那条夜路,不长,但包容了太多个夜里的我。在那条路上,哭泣过,自言自语过,默笑过,抖着手拍过许多照片,迷惑着或清醒着想过许多问题——后来我高中毕业了,搬家了,而它们却永远留在那几年的那条路上了。



12月24、25日都过得极寻常。高中时却不甘于如此。08年09年的平安夜都跟着当时的同桌——一个基督徒女孩去小城里那个简陋的教堂,被淹没在一群教徒中,看他们做弥撒、读经、祷告,信众们慈眉善目,面容间纯气流连,自己也自然在那种场围中静着虔诚,一同低头为一些人事默祷。之后再一个人骑着车回家,在十二月的冷风中穿过清寒的夜路。

而10年的平安夜那日,除了兀自想念上文所述的两年经历外,留在记忆中的事有:很喜欢的那个女历史老师给我们发了糖;自己在近夜时走过的一条路。那晚自习前突然想出校门,便一个人走了学校临着的一条街。走路时是逆行的,迎面而来的都是车辆发出的的灯光,光束直披脸颊,而我也蓦然间有了自己是在纯粹的一片光中行走的幻觉——甚至似乎是,落入轮回的隧道。我都近乎闭着眼走了,只被一种强劲的气场拉扯着向前迈步子。极其灵异神妙的感觉一种。走到路边的一条铁轨旁,停下脚步。就定定地站在路口:一边是高大的墨色树林,以及树林间一条向原野伸展去的铁轨;一边是不止息穿泻的车海。过往车辆忽明忽闪的灯光打在树林与铁轨上,我默望着这两旁的明灭闪换,承受着光明与黑暗交织的能量抗衡。



12月27日stop提到张枣的那句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回复说高三为这句诗落过不止一次泪。高三读的最多的是诗,因其简练,读着不费时。白天几乎整日做练习,而夜晚都是枕着诗句入睡的。现在知悉的许多诗人都是那时了解的。我不会写诗,但至今写过的诗都是在高三完成的。高三的春天张枣在德国去世,杂志上登出纪念他的文,我在那时第一次读到《镜中》,读到梅花落了,于是眼泪也落了。后来这句诗在一次月考中被我用到一篇纪念奶奶的作文中,那篇作文得过我整个高三月考作文的最高分。

高三的秋天还在教室角落的白色瓷砖上用钢笔写下洛尔迦的哑孩子:「哑孩子在露水里寻找他丢失的声音」,那一年,我开始成为那样的哑孩子:把我的缄默,戴在纤小的指头上;被俘在远处的声音,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12月28日梦回老家。早晨醒来翻出2009年11月奶奶去世时拍的老家的照片。想来那还是第一次面临亲人的去世,在老家住的两天里,对那里的村落、大山、天空和窑洞生出前所未有的深情。现在想起那两天的葬礼中最难忘记的是爸爸一直湿润的红眼睛,还有听姑姑说的:爸爸重新挖开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爷爷的坟墓,跪在他坟前一边落泪一边一块一块捡起爷爷的尸骨说,「你走的时候家里穷,没有给你买个好棺材,现在你和娘一起住个好点的吧。」于是也紧着想到,爸爸当年学医也是因为爷爷去世得太早。每次想到这里,我都特别心疼他。

关于奶奶去世,遗憾的事不胜枚数。比如她生病时我没有多去看她,更别提好好照顾她。奶奶去世后,一直想的一篇长文也最终没有真正完成。那篇写了一半的文章名字叫《月落长空》,是我在老家的一扇门上看到的四个字,我觉得那就是对奶奶去世的最好形容。再往前看,零零碎碎和奶奶一起生活的几年里,我因为那时性格的内敛封闭,也始终和她疏离着从未真正亲近过。

那时候年纪小,经历少,并不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凉,也不曾想到,因没有善待亲人而铸就的悔恨真的会成为弥漫一生的重负与罪。



北国记忆的云烟终究起起落落,以前轻巧以为是人世寻常的细微处,时隔三四年后再落到眼跟前,才知道是念旧一种。恍恍惚惚却也不怅然。

现在之所以敢于大片书写忆往昔的意识流,是因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在怀旧时动辄伤感不止。

如今看过去,心是平如静水的,意识也宁淡如老年人的眼神。我细细吐出已经过去了些时候的光景人事,那些仿佛好久好久的一个分别又渐渐趋近了,像一张悠长的黑白照片,真切得清白,却并不想惊动此时此刻的时光之澜。回忆被指尖寂然地呈现出,声响也没有声响,同今朝相安无扰。



写着北国事,一遍遍听《关忆北》,歌里唱,碎了满天的往事如烟,与世无争。

其实也,与我无争。



Marcus Aurelius - Meditations



2012/12/29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野飞船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