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步时关于死亡的对话

15:50 PM

2019年12月28日下午。

在F君的故乡，德国西部的小城Solingen，我们穿过火车站下面的隧道，沿着一条幽径散步两个多小时。

一路上的建筑和回忆，都将谈话的主题，指向死亡。

15:52 PM

“这是我祖母在世的时候住的地方。”

“她去世多久了？”

“我第一年去英国的时候，算下来有六年了。她离世前的一段时间，已经拒绝和我们联系。那时我专门飞回来参加她的葬礼。”

“你哭了吗？”

“不敢相信，我竟然哭了。”

15:56 PM

“那是坟墓吗？颜色好鲜艳。”

“是的，在坟墓前放鲜花是德国的传统，不同于英国。我一直对此感到好奇，两国在文化上本是同源。”

“嗯，安格鲁－撒克逊就是日耳曼传统。颜色鲜艳的墓地真好看，想起Chenru发给我她在巴黎看的杜拉斯的墓，有花朵，五彩的笔，树上还挂着头绳，如此荣耀女性特质的墓，我对之一见钟情！那天我们一起写巴黎圣母院大火的文章，想起来好久远了。我突然很想念北京。”

“我也想念我们在北京度过的时光。但下次再去中国看你，又是一个新城市，我也很期待呢。”

“这几年频繁地在国与国、城与城之间迁徙、告别、重新开始，对我来说也是一次次死亡和新生的交替。”

Photo by Chenru Xue @Paris

“德国的葬礼是什么样子的？”

“并不复杂。提前准备好棺材，请牧师举行祭奠的仪式，着黑衣。把棺材放进墓地中，所有人都会参与埋葬的环节，每个人用铲子往墓地铲一些土。中国呢？”

“每个地方都不同。我记忆和体验最深的，是我奶奶的葬礼。大约十年前。哦不，整整十年前，2009年的秋天，我刚上高三。为了奶奶的葬礼请假回老家的村庄待了三天，完整参与了全程。嗯……具体的流程我不记得了，传统葬礼的程序蛮复杂的。我现在能想起的都是一些零散的意象：守灵夜的黑暗和灯火，抬着棺材穿过山路走到墓地的白色长队，在院子里来回穿梭的人群，山谷里成群的白杨树，我爸爸哭肿的双眼。“

“你哭了吗？”

“当然哭了，每天都在哭，哭得好凶。我记得有一天是自己跑到小山坡上，对着远山迎着风一个人哭。哦，还有，我记得奶奶家大门前写着四个模糊的汉字，月落长空，意思是月亮从天空坠落下来，我一直觉得这就是对奶奶去世的隐喻。后来我以这四个字作为纪念奶奶去世的文章标题，构思了很多章节，可惜最后没写完。而且，其实我一直都不确定，我是真的看到了这四个字，还是只是梦境或幻觉。“

16:17 PM

“这是什么？”

“介绍说是一个警醒后世铭记1943年二战大屠杀期间受害的辛提人（Sinti），上面记载至少有55位辛提人当时在Solingen遇害。”

“什么是辛提人？”

“是一个游牧族群，有时候也被称为Gypsies，但Gypsies这个名称现在不多用了，因为有不敬的含义。”

“啊？真的吗？中文的吉普赛人，反而有浪漫和神秘的意味。这个作品让我想起以前在爱丁堡上的一门课，你记得吗，我们开始恋爱那个学期我上的凯尔特艺术。那门课的老师分享过许多与死亡有关的物件，带领我们思考物质遗迹中蕴含的灵性价值。”

“记得，你们还去苏格兰国家博物馆上课了。”

“对对对，我们的教室就在博物馆对面的建筑学院。这个纪念物的造型也让我想到那些北境人的遗迹，比如在苏格兰见到的皮克特人，盖尔人，还有更北的维京人。诶，这里有块石头！”

“别碰它们，在墓碑上放石头是犹太人的传统。大概是犹太人对和同样受难的族群表示哀悼。”

16:20 PM

“哦，我还没说完。因为我参加的葬礼是村里的，在那种传统的乡土社群中，对村里有影响力的人的葬礼，全村人都会参与和帮助。我奶奶的葬礼来的人特别多，阵势特别大，家人都说是源于她生前广泛行善。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包括我爸爸，村里人生病去城里找他，他都有求必应。”

“你爸爸确实是很热心的人，我也可以感受到。那你们也会请专门的人在葬礼上哭吗？我记得去年去北京我们看的那部电影里有个葬礼片段，还专门请人跳舞。”

“Ash is the Purest White？（江湖儿女）”

“对！就是那部。”

“哈哈哈，那个叫哭丧。是中国非常古老的丧葬习俗。我们大学有门必修课是民俗学，课上老师就给我们放了哭丧的片段，当时全班也是一直在笑。这是一种专业的职业，后辈花钱请人哭丧是孝顺的表现，老师还放了对哭丧者的采访。我奶奶的葬礼有没有我记不清了。不知道古时候的哭丧是什么样，现代的哭丧场景看起来确实都很像喜剧，反倒让我体会出一种以达观之心面对死亡的态度，好像生生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儿。”

16:25 PM

“那现在中国的城市葬礼是什么样的？”

“城里的葬礼，我去殡仪馆参加过我高中老师的追悼会，她是意外车祸去世的，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当时我们同学都完全无法接受，说起来也过去快十年了。”

“嗯…遗憾听到这些。城里人葬在哪里呢？”

“说实话，这我还真不知道。之前去世的亲人都是葬在老家的墓地。据说城里的墓地要提前购买，价格不菲，如同房价。我记得读到过一则调侃说，中国人不仅活不起，也死不起。”

“这真是太荒唐了。”

16:56 PM

“在中国有两个纪念逝去祖先的节日，一个是阳历四月五日清明节，一个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大学时放暑假回家，我都会回老家参加夏天的那个。“

“会做些什么呢？”

“主要是烧纸。哦，你知道那种纸做的钱币、衣服吗？”

“不知道。”

“就是会用纸搭建一个现实的世界，在坟前烧掉给故人在冥间使用。现在还有纸做的汽车、电脑、iPhone，让祖先也跟着我们享受新技术。“

“哈哈哈，那你们祖先应该也需要阿里巴巴。”

“哈哈哈，是的！每年上坟前，祖先都会给妈妈托梦，告知她他们需要什么。我妈妈就会转告家人：爷爷说他要厚衣服，舅舅说他要吃什么。家人就会买相应的纸去烧。是一件特别自然的事儿，跟说活着的人没区别。我长大后也想，我为什么一直相信看不见的事物，相信逝去的人仍以某种形式存在，相信生死一体的世界观，我觉得是受到我妈妈很大的影响。“

17:05 PM

“诶，我们又走回这里了。最开始你说，参加祖母的葬礼你哭了，是在哪个环节哭的？”

“就是我亲手拿着铲子，把土洒在她棺材上的时候。”

17:20 PM  Capricorn New Moon

文写于 Oxford, the UK 2020/01/13

照片摄于 Solingen, Germany 2019/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