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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毕业(2017)

薛婧怡 野飞船
2024-08-22


至今年十二月,离开校园整整三年了。


三年前硕士毕业时,一些亲友和师长鼓励我读博,我一方面深深地热爱和眷恋着纯粹的学术生活,一方面又强烈地渴望离开校园。这种矛盾的心理在我写硕士论文的最后一个月里达到极致:那时我每天都沉浸在神学院图书馆,被一大摞介绍早期基督教神学和仪式、新柏拉图主义的书包围,享受着形而上沉思的快感;同时,每当我打开手机,看到国际国内的新闻,看到那些因战争、灾害、权利不平等、环境恶化而受苦的人们和其他生灵们,又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感到羞愧和难受。


到底是感受到一种对社会性实践的向往。而在学术快乐之外,我也意识到自己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视角对精神面向过度偏倚。我本能地屏蔽物质的重要性,是因为我自己没有体会过独自承担生活的滋味。成熟的人文研究,需要真的看见社会里的人,看见人间。而中正的个人修行,也需要平衡好物质和精神的关系。由此我确认了,我需要进入工作的道场。


2018年回国后在北京和杭州做过三份工作,分别关于文化旅行、艺术、疗愈,共同关于对人文精神的传承和传播。它们都承托了一些我的理想,让我收获了因工作助益人们生活的满足,也都让我体验了幻灭。


从传统的职业稳定观来看,我短暂的职业生涯充满坎坷;但以个人成长的视角看,我却觉得每一次变故都把我更进一步推向自己的中心,让我愈发确认我想要通过工作为世界贡献什么,以及成为怎样的自己。


尤其是今年的事业变故,格外意味深长。这一次分离的深层象征含义是,我开始真正发展出工作的独立性。不再依托于某个团体或组织,不再追求对某个行业的归属和身份认同;而是,回到自己的本心和真心,回到自己的志向和热忱,立足于完整的自己去建立一个事业王国。


在如是心境下,我重新阅读了三年前、在同样寒冷的时节写下的毕业感言。去年曾有朋友说,她在我发布当时便收藏起来,每隔一阵子重读都会温故知新。——这也是写作对于我的意义。每次复习旧文,都是一场时空两端的自己对话的仪式。往日的句子提醒我,不忘来路,不失初心。


当年站在校园门口向外张望的我,期许自己在走入社会做事时,能始终心怀宏大的格局:「在个体生命内部,修身、践道、自我教育始终应是人生最核心的命题。而随着年纪增长,面对这个纷乱也只增不减的世界,又深感独善其身之不足够。于是期许自己未来能充实做好每个小小的奉献和付出,多施少受,也能在更广阔的境地、在家国与天下的层面,重塑修身的含义。」


三年后,我庆幸心中的理想主义之光没有熄灭,更庆幸我每次重新上路的发心发愿,都确实对应于更大的时空。未来一定不会平坦,但内在的天地要始终气象开阔。


以下,硕士毕业记,写于2017年12月的爱丁堡,更多视频照片记录见文末。










上周每天天气都很好,收获了许多光:日色清澈,草木悠扬,蓝空如洗,夕暮静丽。开心地完成了自己和好朋友们的毕业典礼。McEwan Hall 壮美恢弘,在它前面的广场,亲吻了许多我爱的人。

我一直挺喜欢在某个阶段初始与结束时的演讲致辞,因为特殊时间节点本身蕴含的仪式属性,这样时刻的发言更能引发超越言语本身的情感与沉思。

本科时,文学院开学典礼那天是中秋节,第一次见到院长。那时我的心智和学识自然很浅薄,院长的演讲让初入大学的我隐隐体会到人文社科的使命,虽只是一知半解。我在笔记本上默默记下他说的几句话,其中一句是「21世纪是一个可以诞生普世价值的时代」。大学的后两年,有幸在课堂中直接领受院长的教诲,也逐日加深理解他的这份宏愿在全球化时代的深意和力量。

本科毕业时,院长的致辞同样令我受益至今。他引用《大学》首章,告诉我们,修身为本,明明德为本。——为人高过为学,为学最终指向为人,是我始终铭记的信念。拨穗时,院长给我们从右边拨到左边,表示学业完成;又从左边拨回右边,他说,从你们走下这个舞台后,要重新做学生。那时我开始体会,「学生」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心态。那天我对自己说,要永远做学生。


ECA硕士毕业纪念帆布袋。


而这一次,硕士毕业典礼结束后,艺术学院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递给我们一个红袋子,上面印着「This is just the beginning」,这成为我走出礼堂看到的第一句话。从那注视起,已是自新的开端。

回到去年九月,开学典礼上,副校长发言,满含愿景。我记下了两个词组,take intellectual risks and carry on the tradition. 此时回望已逝经年,我想我曾经试着实践过这打动我的两则期盼。


2016年9月13日,爱丁堡大学硕士开学典礼。Professor Mary Bownes致辞。


读硕士前,艺术史对我而言是陌生新鲜的学科。当初选择它,也包含着些巧合和机缘。凭我的资历,远谈不上能对学科研究有什么贡献,但我着实为自己的智性提升付出过努力。在这一年的学习中,我特意选了所有我不熟悉的领域作为选修课;写过的七篇论文,每一篇都主动做一些新的尝试。除了平面画作,我还写过空间中的画、雕塑、建筑,及新媒材创作。除了西方世界的艺术,我还有热情去了解心理距离原本十分遥远的伊斯兰文明。其间许多煎熬,但事后回望,我庆幸自己拥有一次次走出舒适区的勇气。

突破边界,是为了重塑自我。

而敬畏传统,从四年前开始成为我学术和日常生活的重要命题。20世纪对于全世界都是一个反传统的时代。在本科的最后两年,跟随院长的指引,我重新理解了中国古老思想在现代的意义。那段学习经验曾深刻扭转过我的世界观、文化观及个人性情。来到西方学习,我也一直抱着尽可能深入了解西方传统的态度。放下偏见,以谦逊与平和之心浸入不同思想传统的逻辑和美感。这样的实践是逐步推进的:学期论文中我零散地书写过不同时期的不同欧洲国度;直到最后在毕业论文中,我追溯和整合了西方文化中来自古希腊哲学的思辨传统和来自基督教的神学、神秘主义传统。深入触摸文化本质的研究令我兴奋难言。当然,过程中暴露的知识量匮乏和思维能力缺陷也令我羞惭。而清晰认知自己的位置,本就是继续前行的重要养分。

上周参加毕业典礼前,心情原本十分混乱。因为国事,也因为己事。是在典礼的日子到来那一天,心情才真诚地愉悦起来。

在授予艺术史学位前,学院教授代表Neil Cox在发言中把我们的学科置于一个更宏大的世界政治和生态背景中,他启发我继续思考,如何平衡艺术中「无用」和「经世致用」的维度。而Frances Morris女士的发言同样强调了人文研究基底般的地位,其中我最难忘的一句是「hope is not the guarantee, but a kind of energy」,这话在那个当下给我很多鼓舞:对自己,也是对整个世界。


2017年爱丁堡大学冬季毕业典礼。Ms Frances Morris (Director of Tate Modern) 发言。


毕业典礼前一天,荷兰哥们儿结束了在柬埔寨半年的田野调查,风尘仆仆地归来。我们一起喝酒,我说起国内新闻令我悲痛与困惑,他也表达了对当今欧洲的担忧。后来他问我,通过这一年亲临学习,你对欧洲的印象有什么变化。我说,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很多层次,我可以在不同维度、以不同身份回应。

作为一个生活在欧洲的当代中国人,面对中西的距离,我时感光荣,时感耻辱。中国的物质进步是令全球惊叹的事实,我也必须承认,我是这个时代中国的受益者。如果我生在另一个年代,或者另一个如今生活依然困苦的国家,我不会有今天的所有幸运和机会。对此我心怀感恩。但除了物质丰饶与便捷,当代中国有多少令我发自内心骄傲的精神价值,我说不清。而当代欧洲社会令我钦佩的,正是我感受到许多欧洲人物质生活朴素,而其精神世界内部,却有对原则的坚守,对道德自觉的实践,对崇高善美的敬仰。当觉察到更普遍范围里人内在秩序的力量,物质之缓慢,确实不足为道。

其次,抛开世俗困惑,作为一个心底更亲近东方文明的东方人,当我在学习中回溯西方文明的渊源,文明与文明之间的纯粹对话总带给我至深的动容。对于文化的异同,我希望自己拥有的心态,是去感受不同思想传统可以彼此启发的空间,而非执着于判断优劣与高下。这一点上,法国哲学家François Jullien的视角极富启迪:比较总是采用「同与异」这一组让人容易张冠李戴的思辨工具;而「间距」则使双方可以互相反映以至于自我反思,并且「间距」所造成的「之间」能让气息和思考流通,使中欧思想的「面对面」及其间距凸显出它们各自的特色、历史深度及其所涵盖的人文资源。(语出书籍《间距与之间》简介)

而从今年开始逐渐加深的世界史学习,改变的不仅是我的欧洲观,也是全球观。这与我现世的国别属性无关,更多是以一个微小的人类的成员,去观看所有祖先们悠长的过去。在某个具体时代,国与国各有起落。但若以人类历史作为整体去审视,今日的成就蕴含着无数交流、迁徙、融合中所有族群做出的贡献。


爱丁堡大学礼堂McEwan Hall的穹顶描绘着包括哲学、数学、诗歌、艺术在内的诸位智慧女神,下方铭刻着来自《圣经·箴言》的语句:「Wisdom is the principal thing, therefore get wisdom, and with all thy getting, get understanding. Exalt her and she shall bring thee to honour.」
智慧为首,所以要得智慧,在你一切所得之内必得聪明。(高举智慧,她就使你高升;怀抱智慧,她就使你尊荣。)她必将华冠加在你头上,把荣冕交给你。


喜欢一句话,所有去处,都与来路有关。回顾至今的学生生涯,每次求新时,我也在继承自我求知历史的传统。许多曾经的问题意识,不断融入新的洪流,冲撞出超越过往的浪花,并持续回响。而自己的人格,也经历几番破碎、消散,在不息的转化中复又凝聚、重建。

学业完成,最强烈的感情依然归于感恩:亲人的支持,朋友的陪伴,师长的引领。非常感慨自己很幸运,收获了许多。在个体生命内部,修身、践道、自我教育始终应是人生最核心的命题。而随着年纪增长,面对这个纷乱也只增不减的世界,又深感独善其身之不足够。于是期许自己未来能充实做好每个小小的奉献和付出,多施少受,也能在更广阔的境地、在家国与天下的层面,重塑修身的含义。

2017.12.05
薛 于爱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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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McEwan Hall的穹顶下,墨绿色管风琴的乐音倾流如瀑。

正式授予学位前的Graduation Choir。特别喜欢这个环节,为我们的毕业赋予了神圣的意味。

McEwan Hall正中央的管风琴,天使吹响号角。

Graduation Ceremony Procedures.

McEwan Hall的门楣上雕刻着爱大毕业典礼的特殊仪式:帽子拍头。

毕业那天的Meadows。

毕业那天的王子街。

和苏格兰风笛手。

在主图书馆


在法学院


和爱丁堡两个最好的朋友,李长歌,丛格格。现在依然亲如家人。

和同专业的好朋友乐姐。每次被论文虐都会互相慰问鼓励,在北京时也经常相聚。

和美丽的诗婷

和F君。2018年6月他博士毕业典礼时,我们站在同一个位置又拍了一张这样的照片。

和哥伦比亚同学Carolina。

还有许多好朋友那天没有合影,但是毕业以后和情投意合的人们也都保持着联系,这样就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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