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前一周，结束「破土回春」青山村自然归心之旅的第二天，野草姐姐带我们去采摘田埂里的野菜。看着姑娘们俯身于花树下，把一丛一丛野菜从土地里移到竹篓，仿佛是抱起一个个绿孩子，这些小朋友的名字叫紫云英、水芹菜、马兰头。我采了一会儿，就不想动了，趴下来，整个身体帖服于土地上，视线变得像蚂蚁一样低。透过草丛，看到大河在抽泣。她说，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和这里的植物亲密无间，实际上却无法亲近，她为这份疏离感到悲伤。付芮伊走过来，靠在大河身上，一手拿着野菜，一手抚摸她的背脊，讲述自己幼时在乡村生活的故事，把野菜靠近大河的鼻子，说，你可以闻到植物的味道不是吗，亲近自然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不要把它想得太复杂。这是初春时节，我们三个发起的第一场自然旅程。回到良渚，彼此分享感受，我们说，虽然头衔是活动带领者，但我们的实质其实是守护者——守护人类与自然、与彼此的相聚。那天我们也决定，要将一日之旅的深入扩张版运送到阿纳果的高原上，那是一片更古老原始的大地，曾在去年秋冬助大河与我重生。而付芮伊，虽身未至，却已多次在梦中抵达。
那时我刚从家乡返回杭州不足一月，自去年十一月离开后，便暂停了对外的工作，转入内在，身心都进入沉潜的蛰伏期。青山村正是那场黑夜长旅的第一站：高过昨天的一切
稻田伏于山下
金浪绵延
夕阳下的身体
放肆 狂舞 高歌
鼓声浩荡 余音不绝
回响流浪在山间
抵达看不见的
无处不在的月亮
我们来了
我们走了
我们在这土地丰收
我们在这土地复活
而春天回到杭州，重新向世界打的第一声招呼，也是在青山村。在这场旅程中，我跟随自然的韵律、同伴相聚的波流从地下探出头，渴望生发，但同时也涌出焦躁不安的情绪，那似是一种重新迎向世界的惊慌。像极了付芮伊在活动前言中所写：「你感觉到了么，那个一直包裹在意识周围的冰冻土层已经松动了，那个保护我们的壳也逐渐消失了。我们却仍然害怕去碰触泥土、阳光和微风。然而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已经在亲吻你，试图唤醒一个崭新的生命去继续祂的生长。万物也在等待着，要迫不及待地涌入你。」那是我27岁的最后一周。 万物即将涌入我，我却依然隐隐在不安里颠簸。在这种心境底下，我无比想念阿纳果，非常渴望那里的大地能在我即将开启新的舞蹈时帮助我扎稳根基。犹豫不定时，抽到一张女神神谕卡：瑟里德温 - 死亡与重生。「威尔士女神瑟里德温是一位三相女神——少女、母亲与老妇，她出现在你的生命中，预示着死亡与重生的到来。有些事情正濒临死亡且需要被放手，才能让另一些新事物诞生。季节就是大地的死亡与重生之舞。」
立即定了机票，决定在我生日当天，也就是象征着生死界限的春分日，回到阿纳果。
去年十二月，我便听闻阿纳果山谷龙脊顶端有一座观音庙。曾有一日欲前往。林长老说：你可以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我上次去庙里，看那观音像有些破败，便想着可以画一尊更精美的观音贴在庙里，你今次去可以照做。后来我未成行。大年初一那天，林长老与一众朋友上山拜观音，前夜她自己画了一尊菩萨，贴于寺庙衰颓的墙上。下山后，她发起众筹重修观音庙，我们都贡献了一点心意。
我出发去阿纳果前，付芮伊拿给我一块从巴厘岛带回的水晶，当时岛上有人集资建观音圣坛而出售水晶，是相通的供养观音的心意。她说：请你把这块水晶献给阿纳果的观音。2021.2.12 丽江阿纳果 ©强爷&蔓蔓
去观音庙的那天早晨，我来到河边的树下冥想。这里也是我去年常来画画冥想的老地方。我脱了鞋，双脚踩在地上，想要与大地联结时却猛然涌现出一股深厚的悲伤，我感到自己与大地有隔膜和距离，无法自然而然地亲近。想到安吉拉·卡特曾写：「过去的一个世纪见证了自铁器时代以来人类文化最根本的改变，即人类与土地的最终分离。」——也许这在当今仍处于主流的进化史观里，是人类文明前进的结果。但当我进入那种悲伤，所体验到的，根本不是什么进化的优越，而是被抛弃的孤独。我困惑，难受，人类文明为什么要以不断前进的名义，让自己和土地都变得伤痕累累。我哭着发语音给我的两个伙伴，一遍遍追问：人为什么要和土地分离？
大河说，这也是她去年在阿纳果时凸显的母题。在她的探索中，人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感到罪恶、人对大地上发生的伤痛和死亡感到恐惧、人曾在献祭大地时受到另一些人的迫害，所以人，不敢也不愿回到大地。但是我们仍然需要宽恕，需要主动让心碎成片去接引大地神圣的爱，而不是无休止地战斗。付芮伊则说，其实我们与这片古老的大地，从来没有分离过，只是在这所有的生命共同存在的大地上，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那些战争、饥饿、死亡，都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生命的记忆深处。当我们想起大地，这些创伤的体验，都会无意识地浮现出来，所以我们感觉到悲伤、痛苦、罪恶。但是大地没有言语，没有好坏对错的分别，只是吸收、承载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事情，再进行秘密的孕育和转化。这就是大地非常包容和庞大的力量。原来，不是大地不原谅人类，而是人类不原谅彼此和自己。所以，修复人与人的关系危机，就是在疗愈大地的创伤。在这次对话中，我们一致确定了阿纳果之旅的主题：追随原始的召唤，回到人与大地、山河万物都没有分离的状态，在这种不分离中，人与万物的生命相互构成，同样古老浩瀚。挂着脸上未干的泪痕，翻过几座山，我来到了山顶的观音庙。去庙的上山路不好走，许多地方都需要手脚并用。赞叹从前建造庙宇的人，身心多么虔诚有力。在残破的雕塑边，看到了林长老手绘的菩萨像。阿布在路上捡到一块佛脚，放在另一边的雕像前，他说，我相信它是属于这里的。
把付芮伊给我的水晶放在菩萨像前，三年前妈妈给的碎水晶围一圈，点上红烛，双膝跪地祈祷。合掌闭眼的一刻，心轮散开特别柔软、宽宏的光晕。观音菩萨温情地对我诉说那朴素的真谛：爱，是疗愈大地之殇与人类之殇的良药。下山后，林长老提到讲述哥伦比亚原住民Kogi人的纪录片《Aluna》，Kogi人相信山里和海边有对应的能量点，所以多年来不停在山海之间交换捡拾的材料，进行能量互通和补偿。她说，你专门从杭州拿来水晶放在观音庙里，也似一种能量补偿，你离开时可以捡一些阿纳果的自然之物，丢在杭州的湖水里，让这个仪式更圆满。在阿纳果的三月，我恢复了画画，并且让每一幅纸上的画，都回到了更大的天地间。每次画画前，我都会先在自然里冥想一会儿。其中一天，我步行来到半山腰的松林，晒着太阳躺下，把身体完全交给大地。慢慢地，彻底静默下来，我感觉我的心跳和大地的心跳是同频的。我开始自言自语，并且录了下来，这些句子，日后成为了阿纳果之旅的前言：「你是否真的感受过，大地是怎样一种存在？整个身体顺着重力倒下，完全柔顺地与大地贴合，你会感觉自己被稳稳地托住了。在大地内部，有一个浩瀚的子宫，我们都是被她孕育的种子，一点点发芽、生长，茁壮的枝条伸向了天空，而根系始终被大地滋养和包裹着，而且，与其他生灵隐秘而深刻地相连着。这个子宫无处不在，她那么低、那么沉默，于是我们太容易忽略她。我们常常觉得孤独、疏离、焦虑，觉得我们行走世间的双脚是无处可依的浮萍，但其实，大地一直在以她的方式倾听和陪伴着我们。这个星球上万物的心声，都被她收容与呵护。当你允许自己彻底坠入大地的怀抱，你会明白最深切的安全感来自于对不曾被遗弃的确认。」更令我惊喜和震撼的是，我在重听这则录音时，发现其中有一段节奏跳动声，而我不记得当时身边有别的声音。于是我愿意相信：我录到了大地的心跳。我也第一次尝试了，直接在大地上作画——以自然之物为素材的大地曼陀罗。那个午后，与林长老背着竹篓，上山采植物，我们收集了一些小杜鹃、松针、狗尾草、碎石，我拿着剩下的半瓶水晶，在河边的石头上，共同完成了一幅大地曼陀罗。长老和我依次在曼陀罗边躺下，我感觉到它的气息特别柔美，但缺乏秩序感。后来发照片给两位伙伴，大河分享此前在北京上大地疗愈工作坊时如何学做大地曼陀罗：「首先要冥想，想象丹田里有一个小红点，延伸出一条细线，与大地之心锚定在一起。选材料时要问哪些材料想和你回去。开始创作时，要有一个信念，这个曼陀罗自身已经自成秩序了，我们只是借由自己的身体把已有的图腾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做这些事的时候，所有的植物、存在都会有话要对你说。」我恍然大悟，原来大地曼陀罗的创作源头，同样在于感知人心与大地之心的相连。
四月回到杭州，我和付芮伊在乌龟潭边做了能量补偿仪式的另一半。
我把在阿纳果捡的石头、树枝、松果还有我最爱最爱的松萝拿出来，付芮伊闻着松萝爱不释手。我们做了一个小小的植物曼陀罗，加入了杭州的樱花和野花，祈祷高原的能量护佑这片土地。
然后，逐一将这些物件丢入水中。远方和此地相连。心中的爱和愿通透绵延。
那天我默想，要把这样的能量补偿仪式一直做下去，要成为一个带着大地之心行走的人。时间来到四月底。相约再聚时，我提议去户外。这一个月里接受到琐碎的干扰讯息，再次触碰到我深层的恐惧和愤怒，准备开始做新功课时，身体又一次渴望回到大地的怀抱。大河带我们来到一处良渚秘境。需要穿越一个施工场地进入山中密林。靠近入口时，大河说起万青新专辑里的《采石》，她激动地背诵开篇的歌词：
「开采 我的血肉的火光
发动 新世界的前进的泡影
雷鸣 交织爆破成动荡
此生再不归太行」
我记得几句，也与她一同念出。这首歌我听来也无法平静，太行就是我的故土。而进来这个入口后，我更震撼——这多像歌里描述的场景。
山边的施工场地。被蓝绿色纱布笼罩、围裹的植物从缝隙里冒出头来，有些被压弯了腰。令人心疼。但至少它们的根系依然与土地紧密相连。与之相比，更可怜的是缩成一团被放置在地上的蓝纱——
像那些回不去土地的人一样可怜。
她俩嫌我走得慢，催我加速：
喂！你到底在拍什么啊！
拍工业文明是如何入侵自然的。
「面貌已生疏 前方模糊
灵魂在山口又回顾
……
山河地理
退入大雾后
……
千座山峰化水泥」这时，阿纳果的旅行发布半月，我们已经遇到几位同行的伙伴，并确认了要以自然之旅为载体，发起一个大地社群，名为「球根星系 Bulb Galaxy」。在我们的想象中，这个社群的形态像一棵巨大的树，树的根系在地下延伸，与大地之心相连，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自成一颗小星球，汇聚在一起又构成一个广阔的星系。在这个名字中，天与地，也会经由人与人相连。「每个灵魂，
都是独一无二的星系光种，
孕藏在大地的子宫里。
根脉彼此相连，
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
联系着大地上的全部生命体。
我们呼请大地的孩子们，
参与自然万物之间生生不息的
合作、疗愈和创造。」
我们认领了自己的身份：三个与大地一起工作的人。
这一日在良渚，还将举行「球根星系」的开业仪式。带着这样的发心来此地，我深信路上所遇皆非偶然。于是这场行走本身也成为了一种隐喻：在进入森林守护人与自然的重聚之前，我们需要亲自踩过施工地的尘土，亲眼看到大地以及大地上的生灵所承受的伤痛。
大河拿了三颗球根植物的代表大蒜和一只蝉蜕，我们在竹林边的一小块凹地上举办了一个简约的开业仪式。祈福大地与人类可以彼此守护。仪式完毕，抬头才发现，这一小块土地被各种各样的根系包围着。大河用洛神花的颜料在我身上画部落图腾，她说那颜色像献祭者的血，我看到时，感觉更像战士的血，这些图案构成了我的战袍和铠甲。而为了救世的理想和使命去战斗，本就是一场献祭。她的手指划过胸口，无比灼热，仿佛有一小团火苗要往外冒。那是心轮的位置。也许那时，身体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经历一场深彻的疗愈心轮的旅程。
第二天清晨，她主持了一场属于我们两人的神圣可可仪式。仪式最高潮部分，是我躺在山谷的河水边，想起那些曾伤害我的人，也都同样受困于某种苦楚，突然悲心大起，痛哭不已。我意识到，虽然在某个具体的事件里，我们是施予和承受伤害的两方，但是本质上我们的苦是一体的。而疗愈伤痛的，是基于真正共情和理解的爱，心轮之爱。于是我开始反复默念：爱是恩慈。爱是原谅。爱是恩慈。爱是原谅。爱是恩慈。爱是原谅。
渐渐地，我全身浸入水中，走到两个石头之间的泉眼处，沉入水流的洗涤，并从泉底挖出一堆石头。在河水一遍遍冲刷身体时，一股十分深沉、磅礴的神圣阴性能量涌起。此时突然想起雁荡山也是观音菩萨的道场。去年秋天，我与父母游历此山，曾遇三尊观音像。一尊在河上，两尊在洞里。当时去灵峰的观音洞时，已经无比疲惫。但听路人描述洞中景象，又加足了动力要去看一眼，那一刻体会到一种朝圣的心情。
在合掌峰的缝隙中仰望依山而建夹在中央的寺庙，爬上楼梯，转身看到洞里金光闪闪的菩萨像和满墙佛像映照在烛光中，瞬间热泪涌动。那天我在发布照片时写：
「在这一小块神圣空间中停留的每一刻，都感觉心里流动着丰广的慈悲之爱。把这份爱意，分享给所有看到这里的人。愿你脱离苦难，获得最深的喜悦和平静。愿你离苦，愿你平安。」在神圣可可仪式中想起观音，是无比自然的。观音正代表着与心轮相通的慈悲与爱。当来自大地的可可母亲与护佑世间的菩萨母亲在我的身体里相合，我才真正明白了来到雁荡山的深意。
2020.9.30 温州雁荡山
2021.4.29 温州雁荡山 ©付芮伊
在雁荡山的最后一个清晨，我和付芮伊回到山谷，以再次创作大地曼陀罗为这场旅途收尾。我在路上便十分确认，这次的主题是：大地心轮之爱，贯穿去年秋冬与今年春天的旅途碎片。一路上收集了松球、蔷薇花朵、蕨草，包里还有一袋从付芮伊良渚家中带来的粉玫瑰。来到水流边，找到我从泉水底下挖出的石头，选择我前一天仪式躺的地方作为曼陀罗的场地。为纪念，也为致谢。我选了一颗有些紫色斑点的石头，放在中心。一开始用松球围裹中心一周，随即感觉松球的状态不够松弛，于是换成了花瓣。先是混乱地把一团花瓣绕在中心，而后又慢慢调整出秩序。接着在外围用石头和松球相间筑起一道围墙。围墙之外是蕨草和玫瑰花瓣。如此，画面成形。大地心轮之爱，是全然敞开的同时也蕴含秩序，是温柔扩散的同时也稳住坚硬的根基。是柔软，也是勇敢的力量。离开时，我把最中心的那块石头——心轮之心——拿起来，放入包中。五月底，当带着大地之心行走的旅人再次回到阿纳果时，会把这颗心献给那里的观音、河流与大地。2021.4.30 温州雁荡山
pics of me©付芮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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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6日-30日的阿纳果自然野性之旅仍有少量名额，旅途中你可以亲自体验文中提及的疗愈心轮的神圣可可仪式、制作大地曼陀罗、自然色彩身体图腾。此外，我们还安排了秘境徒步、梦境剧场、野性之舞、自然人像拍摄等活动，若你心感戚戚，请看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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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根星系Bulb Galaxy」的公众平台家园已搭建好，欢迎你来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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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4日，「球根星系」将在杭州植物园Into the Woods森林艺术节举行一场沉浸式戏剧疗愈工作坊和即兴声音剧场，唤醒身体对大自然的爱的渴望，报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