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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薛婧怡 野飞船
2024-08-22




她沉入的那个世界是她自己的。

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片黑暗。


颜歌《五月女王》






五月第三天,在上海与大学室友重逢。

婉玉说:十年了,你身上的味道并没有变。
我问:那是什么味道?
她说:一种熟透了的果子的味道。

五月第五天,回杭州拍摄小黑给君华的求婚惊喜。

饭后闲聊,小黑说第一次见我就是去年五月,以为我是尼泊尔人。我遂翻出当时照片,以及再往前一年五月的照片。君华看到后说:过去两年的你有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样子;现在的你,更像一个不再需要保护的战士。


photo by 冉昭 2019五月 @罗马


photo by 大河 2020五月 @杭州


photo by 付芮伊 2021五月 @阿纳果



奇怪,翻过往同月照片这事,似乎很少在其他月份做。写了这么多年五月,到底是五月最接近轮回。

今年五月分成三段,上海、杭州、阿纳果各占三分之一。当我回望整个2021年时,一定也是被这三地划分的。

在上海,去Live House看演出,去美术馆看原本安居在巴黎的艺术品,在这个国际大都市里,享受着它与世界诸地联通的资讯。而在阿纳果,过着世外之世的生活,作为一个人类徜徉在山川、河流、草木的王国,此外并不想记起自己有什么别的身份。

杭州,是这两个世界的中转,是世俗之内的桃花源。




球根星系 @Into The Woods



去年五月住在大河家时,曾梦到我们去泥地里睡觉。今年五月,梦成真。在Into The Woods森林艺术节,球根星系发起一场主题为「万物的歌声与身体之流」的即兴音乐戏剧。

在杭州植物园大河选的一棵如大鸟拥抱的树下,我们亲手扎了一个篱笆家园。那几日多雨,地面满是潮湿的枯叶。在大河的设计中,原本第一部分要感受与大地的亲密感和爱欲,如母亲或情人,但这一小块土地的腐朽气息,散发出死亡般的绝望,于是她决定放下自我的预设,遵从环境的情绪,临时改了剧本。

当她把新的设计讲给我听时,我说,嗯,这是真的让万物自己发声、让身体自己去流了。

这块土地的坡度让大河想到日复一日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他的罪行之一,是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死亡。而最终难逃一死的他,却不得不在地狱的边缘,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去年五月,我们也一直在谈论冥界的故事。)

在做了各种亲近大地的身体练习之后,大家满身都是泥叶。最后的演出中,有三个西西弗斯,有三个残酷的破坏者,有一位象征希望的树灵,而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拯救者的角色。


photos by 阿炭&柯靓 


西西弗斯之山的罪与罚
下降 攀登 下降 攀登
在挫败中衰落的
随着信仰再度上升

严苛与温柔搏斗
硝烟落定
无情人收了手
有情人下了狠手

当冷暖的边界弥合
谁又能说
除了抚摸
残酷就不能是
另一种拯救?


FOOL‘S  DAY

FOOL‘S  DAY



我的拯救者分成四个阶段去呈现:自己不闻世事,闭目修行;开始旁观纷争,为之祈祷;亲自参与其中,与破坏者抗争,保护爬行的人,抚摸疼痛的伤;最后,放弃干预,把西西弗斯推下山,让她自己再重新经历这一切。

戏后讨论中,大河说:如果薛不在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样一个角色,我的心理环境还蛮残酷的。一位被我成功控制的破坏者说:你好像大地母亲,有爱又温暖;被你的爱感染到,也被压制,有些不甘心。

我和大河都立刻捕捉到「压制」。这正是我在戏剧过程中发生的内在转变:意识到过度的保护也是一种干预和吞噬。所以我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把我原本想保护的人推下去,对方说,被推的一下感觉很治愈。

演出结束后一天,去西湖音乐节看大河演出,深夜淋着大雨走长路。我们持续着关于拯救者的讨论。我说,救人之心中的共情和悲悯始终是可贵的。大河说,很多时候拯救者只是在体验一种自我身份迷恋。

如果说那个时候,我们还在一种空想的语境里讨论,那么之后阿纳果发生的事,就是直接把我们打回地面,让我们直视拯救里可以蕴含多自以为是的荒谬。




在半年里去了四次阿纳果,与这个地方的因缘算得上深了。世上还有那么多没去的地方,我却一直重返故地;而每次归来,又感觉自己来得太少,因为这里的人事变迁总是迅猛到我招架困难。

这次在阿纳果停留的日子,围绕着「重返大地之心」的旅程展开。开始前两天,大理地震,我们坐在蒙古包里感受到余震摇晃。这是一场与大地一起工作的旅程,我们自身的状态也必然共振着大地猛烈的颤抖。旅程第一天恰逢满月,三月来阿纳果也遇到满月。总在月圆时归来这月升王国,接受天地对内心海洋的搅荡。

阿纳果是我的冥王星领地。我最初因疗愈伤痛而来,却也在这里一次次被打碎,起身时又贴上新的伤疤,踉跄地行进在重生之路上。所有与8宫相关的黑暗、极致、毁灭、绝望,都被强化。在这里,我可以生活得不清爽,不端庄,不体面,纵身坠入浑浊和沉重的业力之池,被最原始的欲望和恐惧挟持,丧失理智,执念深重,激烈扑火,放肆酒醉和哭泣,用肉身历尽苦与乐,歇斯底里,命悬一线。

此前对无常所有的沉思与领悟,都在这里武功全废。面对变故,怅然心痛。即使在三月,我的反思看似清明和轻盈:

「在把注意力移向自我之外的世界时,那些牢牢抓取的东西开始变轻:

去年十二月我在红纸上写的对联,已经泛白。去二伯家看到嘻嘻孩子的第一眼,无比惊讶,还记得去年他是小狗娃被捧在手里的样子,如今已出落成修长的少年了。还有水位、山貌、树色……这些目之所及的自然友人,更是每时每刻都不同,而它们只是沉默地经验时间,呈现变迁,不额外投射情绪,也从未想以自己的意念控制一切如往。

只有人类,如我这般的人类,心存妄念渴望以自己的意志操控其他人事的运行。等待着以后还能一次次回到山里,一次次学习真正的顺应自然。」

但显然两个月后,我又在冥王烈火灼烧的灰烬中,现出干瘪原形。

关于阿纳果的五月事,除上述碎语,我尚未到能用文字完成理解的时候。对于一个在写作中追求敞开的人,那些不可言说的、无法书写的,只能交给诗歌和梦境,去尽量靠近它们的真义。




从阿纳果回来之后,我不断想起颜歌的《五月女王》。

十年前,高考之后的暑假,我读完这部小说。从此之后,书里的女主人公袁青山就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或者说,我去读这本书最底层的因由,就是为了去相认另一个自己。就像我在《婚礼的成员》里找到了老弗兰淇。

故事发生在平乐镇,这是一个虚构的四川平原的小镇。现实中四川也有一个平乐镇,2014年夏天我曾特地去那里,但我知道那不是颜歌的平乐镇。

书中情节我大多忘记了,但依然清晰记得由文字烘托的那小镇的神秘氛围,宿命感的笼罩,日光之下黑暗辽阔,孤独暗含杀机,每个人各怀不为人知的秘密,秘密之中深藏激情、悲伤和救赎。

袁青山是一个高大古怪的女孩,她孤单、沉默,喜欢的男孩心里只有她的妹妹袁清江,她周围所有的亲人和邻人都歧视和欺负她。而她却在一个暴发洪水的夜晚用自己的身躯守护了全镇的父老乡亲,河水里从此流着悲的血液。




十年后,我才真的懂得了为什么颜歌会给袁青山「五月女王」这样的冠冕。她是人们眼里的怪物,读不好书,打不好排球,无梦成真,但她一生隐忍的暗恋却成为最漫长、苦痛、深刻的抒情,她用死守卫了爱的纯净——对爱人的爱,对众人的爱。

这是一种高贵。因为真正的悲剧比什么都美,也比什么都让人更懂,爱。

五月到处都是太阳,而女王,是高高挺起自己的脊梁时,也不会忘记背部满是伤口。






世上的五月
2019/2018 
2020/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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