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盲人是这样打字的！他们表情轻松，我却看得眼圈发红……

虽然未来藏在迷雾中

叫人看来胆怯

但当你踏足其中

就会云开雾散

The future lives in a cloud,

formidable from a distance.

The cloud clears as you enter it.

——玛卡姆（Beryl Markham）

《夜航西飞》（West with the Night）

随着郭万成手指上下翻飞，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这句台词。很惭愧，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这句台词。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这位26岁的精神小伙不断引经据典，我发现他书读得挺多的，至少比我多多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郭万成一生下来就有严重的眼疾，虽然做过手术，但10岁那年，这好不容易争来的光明还是离他而去。在无边的黑暗中他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北京联合大学特教学院音乐专业，并在毕业后留在北京，为一个专门提供考研信息的微信公众号担任编辑。嗯，跟双语君（微信ID：Chinadaily_Mobile）是同行。

Guo was born with a critical eye condition and, despite a surgery, lost his eyesight by the time he was 10. However, that didn't stop him from completing his higher education, majoring in music from Beijing Union University, and getting an editing job soon after graduation.

他看不到我的惊讶表情，但他似乎能猜到我对盲人如何做公众号编辑十分好奇，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那段打字演示。

盲人用电脑打字并不轻松，他们需要首先在电脑上安装屏幕朗读软件，这样每次光标与鼠标所到之处，都会有机器声音朗读出来；然后他们再通过键盘打字，根据机器朗读提示选择自己要输入的字符。

经过练习，操作电脑熟练的盲人能把机器朗读速度调到非常快，郭万成摘下耳机让我听一下，大概是一秒钟十个字的语速，我啥也听不出来。

Pressing the Alt+Tab keys, he shuffled between different windows. Whenever he opened a new window, the software read the content on the page out loudly. "I can also type as fast as any other person," he said, before tapping away on the keyboard, keying in another quote.

第一课：独立出行

干了大概一年，郭万成跳槽了。他大学学的是音乐，他还是想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现在他在北京助盲项目“金盲杖”做兼职，一边打工一边寻找更好的机会。“金盲杖”是声波残障社会服务中心于2018年开展的项目，目的是给视障人士提供培训服务，以让他们更好地适应生活、更方便工作。视障人士一般分为两种：全盲，眼睛只有光感甚至没有光感；以及低视力，差的能大概分清楚道路。两种人士都需要协助，生活也都挺难的。

杨青风，他们口中的“资深盲人”，是这个项目的发起人。出生于1981年的他是先天失明人士，于2006年进入“1+1”视障人声音工作室担任记者，并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因手提盲杖到处跑新闻、报道盲人门球赛而一举成名。

Golden Cane director Yang Qingfeng was a journalist with 1+1 broadcast studio for the visually impaired in 2011. That is when he came up with the idea of opening a training center for the visually impaired.

 杨青风在使用手机发微信

2011年，“1+1”工作室来了一位实习的中学生，也是盲人。“当他发现我自己上下班的时候，他特别惊讶，”杨青风回忆说，“于是他就慢慢跟着我学。有一天，他妈给我打电话，声音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惊喜，说她儿子从学校自己回家了。于是我就想，是不是能帮助更多盲人独立出行？”

"A middle-school student who came to study broadcasting in our studio was rather surprised to find that I went everywhere on my own, with just a walking stick in hand," Yang said. 

"Soon, he tried doing the same. A few months later, his mother called to say she was happy to see her son walking home alone with the help of the stick. So I thought, why not teach more visually impaired people to walk independently?"

于是，2018年1月，中国首个视障者独立出行训练营——“金盲杖视障奇葩成长营”在南京开营并迎来了首批15位视障学员。这个训练营不仅培训了学员，更提升了社会对视障人士群体的关注度——学员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在公共场合随着导师一声令下，往各个角落里去寻宝，满场都有摄像师，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但在真实的世界中，盲人出行远没有那么轻松好玩。在我们请求下，一位名叫林燕的盲人学员和我们一起来到小区外的盲道，演示给我们看。只见她把收缩在一起的盲杖打开，在面前左右敲地，一点一点探路，直到走到盲道上，然后一边凭借脚底的感觉，一边继续敲打盲杖前行。“电视里那种在正前方敲打盲杖的镜头是错的，”她笑着说，“盲杖一定要在自己前方左右两侧敲，这样能探到跟自己肩膀一样宽的地方。”林燕本来是中学教师，两年前因为视网膜色素变性而失明，之前她还是个追剧迷。

林燕展示盲杖

正说着，林燕停下了脚步，一点点探着往左挪。原来一辆汽车停在盲道旁，轮子侵占了半条盲道，让她不得不绕路。更让人揪心的是，这辆汽车没有关反光镜，林燕探了地却探不了空中，差点被反光镜撞到脸。她摇摇头，表示这种无奈并不少见。

林燕在“金盲杖”的寄语

在过去三年里，“金盲杖”一共培训了一百多位视障学员，其中70%以上能像林燕这样打着盲杖独立出行，甚至还能独立坐公交车。杨青风直言，其实大部分视障人士并不是不行，而是不相信自己行。在他们训练过的学员中，有很多其实在盲校接受过独立出行的训练，在盲校内部也走得很好，但一出了那个门、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们就不敢走路了。

Surprisingly, they found that most of their trainees had already received training on how to walk using walking sticks, but having stayed in a closed environment for too long, they lacked the courage to venture out on their own. 

“所以，我们不仅要教技能，更要教自信；帮视障学员们在身体和精神上都走起来，”杨青风说。

"We helped them walk, not only physically, but also spiritually," Yang said. "There was technique to be taught, but we also taught them to be confident." 

经过培训，盲人也能用手机点外卖

历经三年多努力，“金盲杖”训练营已经办到了第20期，最近的这期是专门训练中途失明人士的。提供的课程，除了独立出行以外，还包括心理疏导与生活工作技能培训。

盲人点外卖的手机页面

“相比先天失明人士，中途失明人士最需要过的是心理关，是自己这关”。杨青风说，心理辅导课上，老师让每位营员都对别人说“你好，我是一位盲人”，每个人对每个人都说一遍。

就这一句话，很多人说着说着就哭了，但哭过之后包袱也就卸下了，就可以开始学技能了。“金盲杖”项目技能培训课每期都不一样，最近这一期主要是电脑手机使用以及化妆。

先讲化妆。这是一堂特别有意思的课程，导师看不见、学员也看不见。她们每人面前有一个小化妆盒，学员们根据导师的指导，摸索着从中依次取出粉底、唇膏和眼影。这次来教课的是中国第一位盲人女化妆师肖佳，她耐心细致地教学员们摸着自己眼睛的凸起部分，在那里打上基底色，换颜色时避开凹陷的地方。

“金盲杖”学员在学习化妆

肖佳今年29岁，14岁起失明并辍学。沉寂了几年后，她开始学化妆并慢慢掌握了这项技巧。当被问及为什么选择这一行业时，她变得有些严肃。

Xiao Jia, visually impaired herself, was teaching them how to apply makeup on their faces, even though they cannot see themselves. Xiao lost her eyesight when she was 14. She then dropped out of school. After doing nothing for a while, she began learning how to apply makeup, inventing special techniques of applying it by touching certain points on the face.

“化妆能有效提升我们的自信，在工作中、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公共场合，都能让我们变得更有自信，更有底气跟人打交道，” 她微笑着说。

中国第一位盲人女化妆师肖佳

“之前就是很自卑的一个小女孩，一直都低着头，后来跟我说她开始谈恋爱了，就把头发卷了，”谈到自己曾经的学员，肖佳开心了许多。“我们看不见这个世界，但我们依然可以美美的，对不对？”

"So what if we cannot see? We can still look good, can't we?" she asked. 

这期化妆课的学员，清一色的是女生。以前也差不多，基本上女生占绝大多数，男生都是寥寥无几。不过在隔壁的电脑和手机课上，男女比例就没那么悬殊了。电脑课和郭万成演示的差不多，学员们坐在电脑前，学习通过读屏软件获取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并打字回应；他们用的读屏软件叫“争渡读屏”，这次开发组成员之一、盲人程序员杨永全来给盲人学员授课。

With the help of a screen-reading software, even visually impaired people can work on a desktop. Pressing the Alt+Tab keys, they shuffled between different windows. Whenever a new window is opened, the software read the content on the page out loudly.

手机课也类似，只是不用专门下软件，能用智能手机自带的读屏功能解决问题。杨青风就现场演示了一把，如何通过手机自带辅助功能，点一份麻辣小龙虾。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即使有读屏软件的帮助，盲人用电脑、手机一样很艰辛，也仅仅是能用而已。杨青风演示完点外卖后，又要发微信帮我们联系他的学员。他不小心进入朋友圈画面却不自知，手在上边摸来摸去就是找不到联系人，后来不得不关了重开。

他故作轻松，我却看得眼圈发红。

光一根“金盲杖”，哪够啊

“金盲杖”训练营办了三年，培训了一百多位盲人学员，其中70%以上都能独立出行。这在杨青风看来，是个不小的成就，但跟全国1700万视障人士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够。

 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陶勇

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主任医师陶勇表示：

中国的盲和低视力——统称视障人群的总数量已经达到1700万，占总人口的1.3%，也就是说每一百个人里就有至少一位视障人士。在持残疾证的盲人里，有至少三分之二是中途因为各种原因失明的，例如外伤、眼底病、青光眼等等，他们本来拥有光明，已经习惯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但是现在却不得不放弃。因为种种原因，30%的盲人选择不踏出家门一步。

The number of people with visual impairment in China has reached 17 million, or 1.3 percent of the whole. At least two thirds of them turned visually impaired halfway in life out of diseases or accidents, after which they have to give up their normal life. For several reasons, about 30 percent of the blind never go out of home.

更何况，独立出行也好、学习使用手机电脑也好，最终的目的都指向一件事：工作。杨青风说，自己是幸运的，获得了一份记者的工作，现在又负责一个公益项目，但绝大部分视障人士要么终日呆在家中，要么迫于生活压力出来找工作，却只能在按摩店里就职。哪怕他们有正常工作的能力，很多公司却出于对其安全的担心、怕无休止的麻烦，而避免雇用他们。在所有残障人士里，视障人士的工作之路是阻碍最多的。

“金盲杖”的电脑课

事实上，在各种软件的帮助下，视障人士能做的工作很多很多。本篇开头提到的郭万成，就是一位音乐家；有了读屏软件，视障人士可以当编辑、做软件工程师、咖啡师、广播员、速记员等等等等。在2020年上海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闭幕音乐会上，18岁的全盲四川女孩熊翎好凭借一曲《悲怆奏鸣曲》惊艳了世界，黑暗并不能限制住她的脚步。

杨青风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他选择的道路是从独立出行开始。“让视障人士独立走出家门是第一步”，他说，“有更多视障人士走在大街上，他们的处境就会有更多人关注到。”

"We encourage them to go out of their homes independently. We hope to see the 17 million visually impaired people in China walk on the streets independently," Yang said, "Only when people see them as equal members of society will the visually impaired start getting equal opportunities."

视障人士的处境也确实在变好。2014年，普通高考的大门首次向盲人开启，河南考生李金生成为首位盲人考生；2015年，7位盲人考生通过普通高考上了大学；2020年，更是涌现出了昂子喻这样的高分盲人考生。郭万成是2018年毕业的，他能找到微信公众号编辑工作，这本身就说明了盲人平等就业工作的进步。

在“金盲杖”这期训练营，学员们要住在一个酒店里，穿越天桥进小区。刚开始时，那边的盲道上堵满了小商贩，盲人来了他们还不让；历经盲人几次坚持，小商贩们逐步让开了道路。连小区居民们都知道，这是盲人走的道路，不能堵，见到停的共享单车还会帮忙搬开。不夸张地说，一切都在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就在我们结束这次采访回来的路上，在北京地铁遇到了一位盲人带着她的导盲犬。这可是需要点运气的——导盲犬全国也就200只左右，比大熊猫稀有多了。经过攀谈，我了解到，这位带着导盲犬的女士叫陈燕，就是她在2015年与北京地铁打官司，维护了盲人带导盲犬进站的权利；她现在继续做钢琴调音师工作，翻开她的朋友圈，有许多她自己与导盲犬的视频。

盲人钢琴调音师陈燕与导盲犬在地铁上

陶勇医生说他的梦想是“天下无盲”。那一天的到来或许需要时日，在那之前希望所有盲人的生活都能好起来、方便起来。

出品人：王浩

监制：邢志刚 张春燕

统筹：王成孟

策划：张周项

撰稿：张周项

编辑：左卓

拍摄/剪辑：杨晓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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