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丨哲学的目标不在于解决疑问，而是要超越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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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字母表：Q-疑问

L'Abécédaire de Gilles Deleuze：Q comme Question

采访：帕奈

听译：穆潇然，同济大学哲学博士在读

译按：由于汉语里的“问题”一词，需要根据语境来区分是法语里的question还是problème，所以访谈里面出现question一词都翻译为“疑问”，problème一词翻译为“疑难”，interrogation一词翻译为“问询”。

克莱尔·帕奈：Q是疑问（question），哲学就是提出疑问与疑难（problème），疑问是被哲学所构建的。正如你言，哲学的目标不在于解决疑问，而是要超越疑问。例如，在你超越哲学史研究之后，你创造了更多的疑问，但是在这个访谈中，我向你提出的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疑问，我们应该如何超越疑问呢？用被迫的选择？首先在开始的时候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界定媒体范畴的问题和哲学范畴的疑问？

德勒兹：这很难回答，因为…媒体在大部分的时间中，或是在日常的对话中，是不存在疑问与疑难的。有的只是一种问询（interrogation），比如“你还好吗？”这句话，即便是你在不好的状态下，这也不能构成疑问；又如，“现在几点了？”等等这样的句子都不属于疑问的范畴。这些都是问询，我们相互问，你看那些电视节目，即使是严肃的节目，都是以“如何看待某事某物”这样的方式呈现，仅停留在问询的范畴，它不能构成疑问，只是问询观点。所以我说电视很无聊，我对别人的观点不感兴趣。如果有人问你，你信上帝吗？这也是问询，因为这句话里没有疑问，如果我们要在电视中找出提出真正意义上疑问的节目，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十分罕见。那些政治类的电视节目和疑问更是不沾边，比如，怎么提出关于中国的疑问？电视台会邀请一些中国研究专家，但是那些专家所谈论的“疑问”，即使是一个对于中国一无所知的人都能弄明白。

所以媒体的问题和哲学的疑问完全不在一个范畴，我还是回到一开始讲的那个大问题上，上帝的疑问是什么？疑问的核心不在于信还是不信上帝，而是上帝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让我们想象一个疑问，我们在死后会被审判吗？这为什么是一个疑问？因为它在上帝与审判之间构建了一个问题性（problématique）的关系，上帝是审判者么？这就是一个疑问。然后有人或许会说，帕斯卡那个有名的赌注论断（Le pari de Pascal），这不是我们打赌上帝是否存在。我们在读过帕斯卡的文本之后，才知道帕斯卡根本不是纠结于上帝是否存在这个不是太有趣的问题，而是指向了另一个疑问：什么才是更好的生存方式？是相信上帝存在的生活方式好，还是不信上帝存在的生活方式更好，帕斯卡的疑问绝对没有涉及上帝存在与否，他疑问涉及的仅是这两种情况下的人的存在状况。根据理性帕斯卡开始判断，同时他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所以他认为理性的人相信上帝存在的人比不信上帝存在的人有更好的生活，这就是帕斯卡的论断。

帕斯卡的赌注（Le pari de Pascal）可以看作4种情况，若上帝不存在，信与不信都无事发生，若上帝存在，信者则进天堂，不信者则坠入炼狱。

“上帝是否存在”中蕴含着疑难与疑问，但这并不是关于上帝的疑问。这个疑问随着历史的延续也发生了转换，就像尼采所言的“上帝已死”和“上帝是否存在”不一样。如果我说“上帝已死”那这句话与“上帝是否存在”所指向的疑问是不同的，我们在阅读尼采的时候会意识到，其实尼采对上帝死没死毫不关心，他只是想通过这个来引出另一个问题——也就是如果上帝死了，那么人也没有理由不死，我们必须寻找人以外的东西，尼采对上帝是否死了根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人以外的东西的到来。以上这两个例子才是疑问和疑难的艺术。

我认为关于疑问和疑难潜在的叙述它可能会出现在电视或媒体上，但它会成为一个非常特别的节目，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对话中与媒体中，我们更多的是一种问询的状态。因为这个访谈是在我死后才播出的（posthume），所以我举一个例子，那个叫“真相时刻”（l’heure de vérité）的节目就是一种问询。比如在83年5月9日播出的西蒙娜·薇依参与的那期中，有人问她相信欧洲一体化吗？欧洲一体化意味着什么？还有诸如“欧洲的疑难何在”这些问题，这些都和前面讲的在电视节目中谈中国问题的套路一样。实际上他们一直在思考如何为欧洲的统一化做准备，他们互相询问如何最好地运行一体化......然后他们会在协和广场（Place de la Concorde）上看到很多的荷兰人，德国人，他们对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控制，所以之后又在电视台请了许多所谓的专家来分析为什么协和广场上有这么多外国人他们在询问的时候忽略了真正的疑问，导致了这一切听起来很混乱。

西蒙娜·薇依所参与的“真相时刻”

克莱尔·帕奈：你这些年都有读报纸的习惯，但是最近你好像不再读世界报（Le Monde）和解放报（La Libération）了，是因为这些报纸不再提出疑问了吗？

德勒兹：我不知道，可能是没时间看报纸了。

克莱尔·帕奈：对报纸失去兴趣了？

德勒兹：我感觉大家获取的知识越来越少，我准备好了想要试着了解一些情况，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通过报纸我也无法获得有效信息…

克莱尔·帕奈：你每天都不会错过看晚间新闻（le journal télévisé 20h），当你看晚间新闻时，你是否每次都要提出一个媒体从未提出过的疑问？

德勒兹：我不知道怎么去说。

克莱尔·帕奈：但你意识到了新闻中存在的疑问从来没被人发觉。

德勒兹：疑问？我觉得我们的局限使得一些疑问不能被提出，就拿屠维耶的例子来说，我举了一个最近发生的例子，我们逮捕了屠维耶，为什么是现在才逮捕他呢？所有人都问为什么他被保护起来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当时是情报部门的，肯定掌握了二战期间那些高层一些不光彩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他所掌握了一些把柄，所以达成了一个协议，不再提出问题，这就是所谓的共识（consensus）。共识就是一种协定，根据协定，所有的疑问与疑难都被简单的问询所替代，就类似于“你最近还好吗？”这样的问询。你就会看到媒体这样报道，某个修道院（couvent）为什么把他藏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疑问。

保罗·屠维耶（Paul Touvier），维希法国时的亲纳粹分子，战争期间迫害了大量犹太人以及自由法国运动人士，他在战后寻求天主教的庇护而免于受到审判，最终他于1989年被宪兵队逮捕，1994年病逝于监狱。

克莱尔·帕奈：我不是太确定…

德勒兹：这是人尽皆知的，我再举一个例子，关于右派的改革者和右派的机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从来看不到新闻报道。我不知道，但明显的，我与这些右派的改革者之间存在一个很大的疑难。有一种类型，对于那些不年轻的人来说，他们必须试图拉拢那些以巴黎为中心的党组织机构，具体而言改革者就是想要地区独立。这太荒谬了，但是没人注意这一点，他们想要的欧洲一体化不是基于国家的，而是基于地区的，他们希望的统一是区域和区域间的（interrégional），而不是国家的和国际的。这是一个疑难，社会党人会在区域主义和国际主义倾向之间遇到疑难。但是，旧的党派机构，外省的联合会，仍然坚持老派的做法，把一切权力都集中到巴黎。所以现在右派的改革者在进行“反雅各宾”运动，左派也将会进行，我的意见是需要迫使他们面对这个问题，但他们都拒绝面对，如果面对了这个问题，他们就暴露了。他们永远只是在问询的层面上做出回应，问询意味着什么都不是，仅是一些无用的对谈。电视节目中的对谈和问询是完全没有价值的，除了极少数例外，电视节目成为了对谈与问询，甚至都不用谈电视里充满的那些谎言，几乎所有的电视节目都毫无价值。

克莱尔·帕奈：我和你观点不太一样，有一个叫安妮·辛克莱的记者，她无视了所谓的共识，而且我认为她提出了一些好的疑问，不是那种问询式的。

德勒兹：对，那是她的事业，我很肯定她很喜欢这个事业，但这仅仅是她一个人。

克莱尔·帕奈：你从来不上电视，但是福柯和塞尔经常上电视，你惧怕电视么？你讨厌电视吗？为什么你不愿意出现在电视上？

德勒兹：我现在不是就在录制电视节目吗？我之所以不上电视的理由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一点都不想与人对谈和讨论，我受不了问询式的交流与讨论，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特别是那种没人意识到什么是值得讨论时候，我回到“上帝”那个例子来，在电视节目中，我们是讨论上帝不存在呢？还是上帝死了吗？还是人类之死？抑或是上帝存在，要么是信上帝之人的生存状态……电视节目简直乱成一锅粥，很累人，每个发言人都夸夸其谈，这是多么纯粹的家庭生活，更别提那些傻子一样的主持人了，天呐，饶了我吧！

克莱尔·帕奈：重要的是，感谢你今天在这里与我进行了一个小小的问询式对话。

德勒兹：千万记得这个片子等我死了以后再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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