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把伞

1972年，辽宁省盘锦市，辽河油田的开采工作如火如荼。

这一年，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还叫“三二二油田”。

这一年，一名祖籍江苏的男婴降生在这片黑色的土地上。

男婴的母亲在分娩时遇到难产。产房外，一位南方面孔的高大男人焦灼不堪，不吸烟的他只能通过不断徘徊来消化焦虑。

终于，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走廊中凝重的空气，男婴顺利降生。

事后这名新晋父亲的男人对工友说了这么一句话，“快吓死我了。”

男人姓周，坊间有称“康师傅”，女人名叫王淑华。

而这名刚降世不久的男婴，是这个小家庭的大儿子——周滨。

王淑华是采油厂某支部的干事。

他们的结合，事先很多人没有想到。

从面相上看，王淑华比较黑瘦，看起来像比老周大好几岁；学历高中，也不如大学学历的丈夫。

所以，早前就有人私下里劝老周：不要同她谈。

但另一方面，王淑华出身很好，是工人家庭，单位口碑也不错：人好，能干，生活简朴。

在那个讲究出身和成分的时代，王淑华的这些背景资源，很令人艳羡。

此前，老周在大学谈过女朋友，因出身不好，工作后就分手了。一开始，王淑华并不接纳他，直到男方多次主动去找她，才确立了关系。

一年后，二人迅速成婚。有人就认为：其中有“政治出发”的考虑。

可供佐证的是：近三年时间，老周便从普通的技术员，升任为地质团区域室党支部书记、指导员。

婚后，两个人关系也并不好。

辽河油田勘探开发研究院原总地质师吴铁生回忆过这样一个细节：

有次周在石油部开会，王淑华曾大闹会场，原因是王怀疑其“在外面有人”。

就在这样的家庭里，小周茁壮成长。

1989年，17岁的小周报考了西南石油大学。这所大学又名“中国石油届的黄埔军校”，众多“石油圈”大佬的起点，门槛极高。

毕业于该校的一位前辈李先生，此时正给老周做秘书。在他安排下，小周如愿高中。

小周选了个今天听起来很奇怪的专业——科技英语。据其同学后来说，小周英语其实一般。

醉温之意不在酒，小周读书之意，大概也不在专业。

在这里，他收获了两位好朋友：同班同学米晓东和朱莉萍。

这两人后来都成为他的商业帝国的重要“嘉宾”。

此刻，摸爬滚打二十余年后，老周已经上任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副总经理、党组副书记，前途大好。

周滨本科学业结束后，在父亲安排下，进入了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工作。这时的小周已成长为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人。皮肤白皙，眼睛细长，颇有父亲年轻时的神韵。

相比霸气侧露的父亲，小周更加内敛深沉。据熟悉他的人讲，“有些文绉绉的气质。”

虎父无犬子。

小周注定不是个安分的人。在国内没待多久，就去了美国的油气大本营——得克萨斯州，在当地大学攻读石油相关专业的研究生学位。

前述的李先生，则几乎同期被中石油派驻美国。工作之余，顺便做做照顾周滨的“保姆”。

据说，从这个时间起，小周就开始做些小生意了，比如通过关系将外资的石油设备卖给中国的石油企业，令同学们羡慕不已。与此同时，他交了一个女朋友，著名地质学家黄汲清的孙女黄婉，称得上“事业爱情双丰收”。

令人感慨万千的是：黄汲清，正是发现大庆油田的祖国功臣。

小周在美国忙忙碌碌，老周在国内也没闲着。

1997年，香港回归那年，他和小周的生母，那个总是找他茬的原配王淑华离婚了。

1998年，老周告别31年的石油生涯，受命组建国土资源部并任部长，他将中石油研究室副主任、自己的“大秘书”郭永祥调到国土资源部任办公厅主任。

次年，二人相伴去了四川。

也是这一年，王淑华到位于北京十三陵附近的石油疗养院开会。会议期间，王淑华到路边遛弯，离奇被一辆军车撞死。

一年后，老周迎娶了比自己小26岁的央视前女编导贾晓晔。

这是个和王淑华截然相反的女人。同事评价，“贪玩，上班有一天没一天。”

这一年，小周带着黄婉回了国。

创业。

二代有二代的玩法，草根有草根的野路。

当小周还在大学象牙塔时，四川广汉一名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已经混上了特油供应站的经理职位。

在“袍哥”气息浓厚的川渝两地，“混江湖”，是那个年代小年轻们愿意选择的道路之一。

刘经理也不例外，所以他真正的生意并不在区区加油站，而在赌场和歌厅。重义气，爱交友，刘经理这些秉性，颇似小周的父亲老周。

而出于他这一秉性，身边“操哥”（混子）自然也多，起初几人的小团伙迅速做大，开始拥有在当地搅动浑水的力量。

1994年，刘经理在四川钢材期货市场一战成名，捞到人生转折的第一桶金。

刘经理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地下世界的规则，不适用于地上。

他要出人头地，进入上流社会，就得积极转型。

洗白的第一步，就是开公司。

1997年3月，也就是老周离婚那年，香港回归那年，四川汉龙（集团）有限公司注册成立于四川省绵阳市。注册资金9998万元，法人代表叫作蒲万昌。背后站着的，就是刘经理，刘汉。

公司成立后，刘汉也没忘黑道的本行，即安排亲信购置了枪支弹药，并在广汉建成一支“地下武装”。以敢开枪，甚至敢杀人而闻名四方。

1999年2月，绵阳另一黑道人物“大叫花”王永成曾放话要炸汉龙集团。但10多天后，就被枪杀在当地一家酒店门口。

2000年，刘汉将汉龙集团总部从绵阳迁往成都，势力范围进一步扩张。

坊间传言，只要是刘汉出面，几乎没有拿不下来的项目。只要是该组织插手的工程和项目，其他参与者会主动退出，地头蛇的气息已经完全展现。当时四川的多数商人，对刘汉多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洗白的第二步，就是攀高官。

2001年，刘汉被列为公安机关查处名单，其花巨资攀附上某位领导，将他从查处名单上撤除。此后，刘汉通过资本运作迅速把产业扩充到外省、外国，建立了矿业帝国、资本帝国。

没有具体信息披露，但很多迹象都指向，这位高官可能就是老周。

其一位好友回忆，当时刘汉“言语之间连省里的官员也不放在眼里。”

十年后，风光无限的刘汉，在接受美国《华尔街日报》采访时，骄傲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刘汉从来都是赢家，刘汉从不失手。”

事实上，刘汉撒谎了。

当草莽与公子哥在四川盆地狭路相逢，只一个回合，他就摇起了白旗。

那是2001年，小周和妻子小黄回国后，将创业的战略要地之一，定于四川。

小周对四川再熟悉不过了。读大学是在这里，此时父亲做官的地方，也是这里。

尽管老周给爱子打过招呼，不要在这里胡来，但事后证明，这里成了周家人吃相最不雅的地方。

周滨在四川看上一个项目——阿坝州的九顶山旅游项目。但是公子哥到底是公子哥，实战经验不足，开发一年就遇到困难，项目地理位置不好，开发有难度，后期能不能赚钱还不好说，于是就想找个接盘侠。

一位阿坝州委领导撮合了周滨和刘汉的会面。

据说，此时已调任北京的老周竟给刘汉打了电话，告诉他“照顾好周滨”。

这次合作受到了刘汉公司的一些管理层质疑。周滨说开发已投入1000万，刘汉这边的干将却认为，这处旅游项目意义不大，价值最多只有几百万。

刘老板看得比手下人远，他只说淡淡了一句，“周滨的事情，只要不过分，都可以答应他。”于是，也没怎么还价，以总价款近2000万元，打包了周公子手上的烫手山芋。

为了维护“关系”，这区区的两千万，不足挂齿。

很快，就收获了回报。

2003年1月，以刘汉所控公司为第二股东的宏达集团，以1.53亿元获得亚洲第一大铅锌矿——市值5000亿的云南兰坪矿51%的股份，原控股股东云南冶金集团沦为第二股东，仅持有20.4%的股份。时任云冶集团董事长陈智曾上书云南省政府表达反对，结果无效。

在这场交易中，老周的电话再次发挥作用。其致电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白恩培，希望能够对与周滨关系密切的这次收购给予照顾。

交易顺利完成，草莽的刘汉等人，至此也成为了白书记的座上宾客。

人在江湖，公子哥也明白投桃报李的道理。

2005年左右，刘汉成立了一家电力公司。但四川省发改委以保护资源为由，限制刘汉公司掌握全部股权。于是，小周应邀出面，代刘汉持有了该公司20%的股权。

后来，刘汉再从小周手中回购这部分股权，但此次回购只是形式，刘汉并未付款。人情账就这么自如来往。

相比于还需要照顾兄弟、打理生意的刘汉，周滨在商场中，过得倒比较轻松。他更多干着左手倒右手，资源串接的活。

祖籍四川安岳县的吴兵，是小周后来生意上最为重要的合作伙伴。

明星电缆与吴兵实际控制的北京中旭阳光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都是中石油的重要供应商，业务高度依赖中石油。对于石油圈顶级子弟小周来说，简直再合适不过。

不仅如此，吴兵还曾带着小周玩儿“跨界”。2007年，由演员梅婷持股的博尚文化参与投资拍摄的22集电视剧《温暖》在央视播出。

吴兵正是该剧的总顾问，而小周和妻子则出任总策划。

一时间，周滨自在，刘汉快活。

两个名字都有“三点水”的人，皆成长为各自圈子“龙王爷”般的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如果不是大幕揭开，他们或许本各有“阳光”的人生。

公开资料里的刘汉，多次上榜胡润百富榜与慈善榜，个人身家数百亿。在2008汶川地震时，曾因一笔捐出5000万而全国知名。甚至他的“刘汉希望小学”因在地震中而不垮塌，也被媒体称为“史上最牛小学”，获得大量曝光。

成为巨富后，刘汉还在西藏开金矿，曾给寺庙捐赠上千万善款。

而低调的小周，则通过白手套——大学同学米晓东等人，安心赚中间商差价。

在陕西，米晓东帮他打理油田倒卖的活计，与长庆油田交易颇多。

后来，他们还将数批国产的采油设备销往伊拉克米桑石油油田的中方作业公司。

在北京，周滨岳母詹敏利等控股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则做起了公租房的生意。其拿到了北京重点保障房建设的重点项目，提供公租房2020套。

至于老周本人，则始终以善于干事、清正廉明的形象示人。

早年他曾为有人请他吃了一顿饭，不收钱而大发脾气。

在四川，他豪言，“所有目标都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现在集中一点就是干。”

他痛心疾首指出，反腐败是关系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严重政治斗争，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体制的腐败是最大的腐败，全省各级要结合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从“用人”这个源头上遏制腐败。

出任公安部长后，他多次提出严惩公安队伍中的腐败分子，打击充当恶势力“保护伞”的行为。

任中央政法委书记后，他开始强调廉洁要从“一把手”做起。

2009年12月18日的一次电视电话会议上，他痛批：“少数政法领导干部甚至是个别高级领导干部违纪违法……如果自己以权谋私、搞司法腐败，又如何能够让党放心、让人民满意？”

在次年的全国政法工作会议上，他进一步指出：“ 下一步，要在加强思想教育和严格管理的同时，以铁的决心维护纪律的严肃性、权威性，以‘零容忍’的态度严肃查处违纪违规违法问题。”

落马之前，老周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2013年10月1日。

当时他回母校参加中国石油大学60周年校庆活动，据中国石油大学官方网站报道，他当时参加了物探1961级校友座谈会，并发表讲话。

“不管涉及什么人，不论权力大小，职位高低，只要触犯党纪国法，都要严惩不贷。”

2014年7月29日九点钟，一场暴雨落在北京。

雨后的首都暑气稍退，但丰台区玉泉营桥附近却有不少路段积起了及膝深的水，交通陷入了堵塞状态。

此前三个小时，国内各大媒体几乎同时发布消息。康师傅应声落马。

此时的暴雨，恐怕也降在老周一众亲友的心上。

他们明白，头上的伞，已不复存在。

顺着老周的案子往下摸，一路摸到了四川、海南、北京、黑龙江、湖北、山西、陕西、吉林、青海、广东、江苏等11省市。

政法：李东生、梁克、余刚、谈红

四川：郭永祥、李崇禧、李春城、谭力

中石油：蒋洁敏、李华林、沈定成

名单上曾煊天赫地的“大人物”纷纷下马，竞和坊间传闻相差无几。

而在更早的一年前，一切已有预兆。

先是昔日“大秘”郭永祥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两年后获刑20年。

短短三个月后，传出周滨被软禁的消息。年底，周氏家族无锡老家被抄，多名家族成员被带走调查，三年后获刑18年。刘汉则传闻被抓捕于澳门赌场，两年后执行死刑。

2016年，贾晓晔因犯受贿罪、利用影响力受贿罪，获刑九年。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老下属，参与了对老周的查处。

在当时，他们还站在阳光里。但没“幸免”几年，便有人尾随老领导跌入阴沟。

2019年12月12日，“吉林虎”——原吉林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杨克勤被逮捕。他曾在老领导手下工作九年，也是立案查处老领导的执行者。

阳光依旧照在那里。

大大小小的太阳伞，终将被一一击破。

作者：吃人的西红柿 酌月 

编辑：Tomoto  审核：Linn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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