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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的诗

张枣 诗绸 2023-01-11

                                                             




   第    103    期     



张枣的诗







十月之水 


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

——《易经•渐》 

1

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 
你已穿上书页般的衣冠 
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尸首间 
花不尽的铜币和月亮,嘴唇也 
渐渐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 
机密的微风从侧面撤退 
一缕缕,唤醒霜中的眉睫 
就这样珍珠们成群结队 
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于一根琴弦 
你从那天起就开始揣测这个意义 
十月之水边,初秋第一次听到落叶 


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 
鸟是空气的邻居,来自江南 
一声枪响可能使我们中断喜汛 
可能断送春潮,河商的妻子 
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 
你的女儿们可能就是她抽泣的腰带 
山丘也被包含在里面,白兔往往迷途 
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 
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 
花朵随着所猎之物不分东西地逃逸 
你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也拂不去 
一个安静的吻可能撒网捕捉一湖金鱼 
其中也包括你,被抚爱的肉体不能逃逸 


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 
你也显现在窗口边,水鸟飞上了山 
而我的后代仍未显现在你里面 
水鸟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长喝止 
我如此被封锁至再次的星占之后 
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顶 
白天可以望到细小手指般的星星 
黄狗往缝隙里张望,我早已不在里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 
板桥霜迹,我礼貌如一块玉坠 
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 
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 
有风景若鱼儿游弋,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当蝴蝶们逐一金属般爆炸、焚烧、死去 
而所见之处仅仅遗留你的痕迹 
此刻你发现北斗星早已显现 
植物齐声歌唱,白昼缓缓完结 
你在停步时再次闻到自己的香味 
而她的热泪汹涌,动情地告诉我们 
这就是她钟情的第十个月 
落日镕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 
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 
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 

落下一片叶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边的老人们 
菊花般的升腾、坠地 
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他的地方 
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 
没有雨天,纸片都叠成了乳燕 

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 
开始飘零,收敛 
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 
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 

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 
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 
经过她寂静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 
而整个那地方 
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 
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 
清晰并且芬芳 



边缘 

像只西红柿躲在秤的边上,他总是 
躺着。有什么闪过,警告或燕子,但他 
一动不动,守在小东西的旁边。秒针移到 
十点整,闹钟便邈然离去了;一支烟 
也走了,携着几副变了形的蓝色手铐。
他的眼睛,云,德国锁。总之,没有的 
都走了。 

空,变大。他隔得很远,但总是 
某个边缘:齿轮的边上,水的边上,他自个儿的 
边上。他时不时望着天,食指向上,练着细瘦而谵狂的书法:“回来!” 
果真,那些走了样的都又返回了原样: 
新区的窗满是晚风,月亮酿着一大桶金啤酒, 
秤,猛地倾斜,那儿,无限 
像一头息怒的狮子 
卧倒这只西红柿的身边。 

1997年 



楚王梦雨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 

我的心儿要跳得同样迷乱

宫殿春叶般生,酒沫鱼样跃 
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 
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 
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 

枯木上的灵芝,水腰系上绢帛 
西边的飞蛾探听夕照的虚实 
它们刚辞别幽所,必定见过 
那个一直轻呼我名字的人 
那个可能鸣翔,也可能开落 
给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 
她的践约可能澌澌潮湿的

真奇怪,雨滴还未发落的前夕 
我已感到了周身潮湿呢 
青翠的竹子可以拧出水 
山谷来的风吹入它们的内心 
而我的耳朵似乎飞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伫而燃烧吧,燃烧那个 
一直戏睡在里面,那湫隘的人 

还燃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 
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 
你看,这醉我的世界含满了酒 
竹子也含了晨曦和皎月 
它们萧萧的声音多痛,多痛 
愈痛我愈是要剥它,剥成七孔 
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 

请你不
要再聆听我了,莫名的人
我知道你在某处,隔风嬉戏 
空白的梦中之梦,假的荷叶
令我彻夜难眠的住址 
如果雨滴有你,火焰岂不是我 ?
人神道殊,而殊途同归 
我要,我要,爱上你神的热泪。 


在森林中 

1
几件你拖欠的事情, 
乌云般把你叫到小山顶。 
落叶的滑翔机, 
远处几个跳伞的小问号蠕袅地落进 
风景的瓶颈里。天气中似乎有谁在演算 
一道数学题。 
你焦灼。 
钟声,钟声把一件无头的金铠甲 
抛到森林的深处。那儿,雾 
在秋风的边角运转着,启动 
一个搁置的图像, 
一个状如闹钟内部的温暖机房。 
那儿,你走动。 

2
你走动,似乎森林不在森林中。 
松鼠如一个急迫的越洋电话劈开林径。 
听着:出事了。 
天空浮满故障, 
一个广场倒扣了过来。 
你挂下话筒,身上尽是枫叶。 
蘑菇,把古铜色的螺钉拧得更紧——— 
使一家磁器店嵌入葱翠的自由大街, 
使那些替死亡当侦探的影子 
尾随进来。 
他们瞥了瞥发票上的零, 
身子分成好几瓣踅出玻璃旋门。 
他们向右拐,指了指 
对岸的森林。 
迷离的蝴蝶效应。 
正午,流水吹着笛子。 
磁器皎洁的表情,多姿的芭蕾舞。 
它们说:砸吧。我们什么也不说。 

3
你狂暴地走动。 
那发票就攥在你手中, 
你想去取回你那被典押的影子。 
森林转暗,雨滴敲击着密叶的键盘, 
你迷失。而 
希望,总在左边。向左, 
那儿,路标上一个哑默的抽象人 
朝你点了点头; 
绿,守候在树身里如母亲, 
清脆地拧着精确的齿条。 
几只啄木鸟,边说边做, 
一圈圈声波在时光中荡漾。 
几只啄木鸟,充盈了整座森林,和 
星期一。 

4
一圈空地。 
长跑者停在那儿修理他呼吸的器械。 
他的干渴开放出满树的红苹果, 
飘香升入金钟塔,归还或断送现实。 
他因干渴而深感孤独。他低头琢磨 
他暖和的掌心:它仿佛是个火车站, 
人声鼎沸。一群去郊游的孩子泼下几绺 
缤纷的水柱。 
光,派出一个酷似扳道工的影子站在岔道口。 
他觉得他第一次从宇宙获得了双手,和 
暴力。 



早晨的风暴


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它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1984.春



维昂纳尔:追忆似水年华


像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此时汝不读,以后也不会再读了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不要击溃我,让汝中止在向着我的途中
丢失一句话,也可能丢失一个人
像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只要再凝眸相视,命运便会水到渠成
汝抵达的时候把什么都带来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万不可奔波了,回头还是万马齐喑
某地把汝浪费,汝心中的亲人离析分崩
像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任汝老矣,旧日子的气味总是芬芳袭人
偌大的秘密果真能刻骨铭心?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别的人围绕汝也和汝一样脉脉含情
看果实飘落,我早已格外小心
像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出
凉风习习,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1985.1



哀歌 

一封信打开有人说 
天已凉 
另一封信打开 
是空的,是空的 
却比世界沉重 
一封信打开 
有人说他在登高放歌 
有人说,不,既便死了 
那土豆里活着的惯性 
还会长出小手呢 
另一封信打开 
你熟睡如桔 
但有人剥开你的赤裸后说 
他摸到了另一个你 
另一封信打开 
他们都在大笑 
周身之物皆暴笑不已 
一封信打开 
行云流水在户外猖獗 
一封信打开 
我咀嚼着某些黑暗 
另一封信打开 
皓月当空 
另一封信打开后喊 
死,是一件真事情

 





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

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






感谢以梦为马的推荐及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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