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益生诗卷

孔祥彪画作

写诗就是再一次流亡陌生地，再次从绝境中归来。

一一  杨益生

| 风或叫喊

什么声音 远远的响着

它坚硬 不可抵御

我似乎要追随而去了

接着 我抓不住亮光

伸来的手 落叶许多片

以及沙砾在我喉咙里飞舞

我已被劫持 这声音

是在我体内 它搬运着什么

总是出奇不意

一生中反复被逼到

无路可逃的地步

1993.12.13

| 花 事

你从黑暗中探出头

被一朵花压倒

一想到这是春天你就内疚

少年的歌声里 花事繁忙

你束手无策

春天来得突然没有准备的人 语无伦次

在幸福面前显出肤浅

1992.4.20

| 大星之歌

大星啊 请把放进我灵魂的光芒

抽回 当我徒劳着双手

呆立在外省的路边

喉咙里卡着故乡的雷霆

一辆车 又一辆车驰过

我的骨骼嘎嘎直响

离开与坚持 大星啊请告诉我

一种火焰

让我盲目

遥远的孕妇

遥远的我 这疼痛的七月

安徽的爱情冷风嗖嗖

让我扯起闪电的金鞭吧

让我用尽最后的黑云

1996.5.25

| 夏日的山岗

夏日 山岗上的草

青青的欲望拂动

水声浑浊

水声是闲走的人

生殖的渴意

火山岗上的火

来自空中与自身

黑夜降临 山岗

月光里青青的乳房

乳汁飘香

乳汁哺育写诗的人

诗意旺盛

寂静听见了山岗

在把夏日抒情

1989.6.23

| 秋  天

下午的阳光散在周围

我们的脸上落满灰尘

树上掉下一串葡萄

又掉下一串葡萄

我们抬头望望

下午的阳光落在葡萄上

葡萄的汁液

涂满大地

哦秋天走过

秋天走过我们很痛

1997.10.4

| 故园的霜降

故园里一片霜降声

遥遥传来

我在枞阳的病榻上

承接它的寒意

高邈 简洁 猝不及防

经过我的病体 心脏

哦举重若轻 举轻若重

它暗示什么

故园的上空 焦土 狗吠

已是普遍的霜降

它带去了与带来了

我抓不住的亮光

但是霜降

伐木人的利斧

从故园深入呼啸而来

——我用头颅去迎接

1998.1.6

| 病房的月色

斜躺在病房铁床上的我，

无声无息。

月色从窗外涌进来，

好比虚构的丝绸，

它的波动击伤了我一一

心怀感恩，

我不能客观地描述此刻。

那些被月光看见的药瓶，

木柜，

以及尚未打开的书籍，

它们在今夜妩媚万千，

关怀着黑暗中的我。

药味的月光，

逝去年代的月光

用千年的寒意，把我提升到

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换了个姿式，

病房就宽散了。

给我带来另一种幸福。

奇怪——

我能爬上建在山峰上的病房，

痊愈了，

却不能以任何方式下来！

1993.12.13

| 写给灵芝的诗

     一

乡下少女灵芝

草药的名字 救死扶伤

却不能医治她的创痛

秋天了 衣衫单薄的

灵芝 要到北方去

风吹动她的秀发

让我想起那首歌

乡下少女灵芝

穷人的女儿灵芝

哭泣之后要去远方

（她不知道远方的远方是什么）

天空下起了雨

雨滴落在她头上

也打湿了我的稿纸

     二 

灵芝 出门在外

有月光的夜晚不要外出

到处是星星的碎片

也不要对着霓虹灯发呆

它本来就很俗气

灵芝 出门在外

冷热自知 怀着草木的心情

看世态炎凉 岁月调零

有时你就是一枚落叶

不知道风将从哪个方向吹

灵芝 出门在外

用劳动消除忧愁

用文字驱赶黑暗

风中痛哭 雨中歌唱

相信万物自有规律

        1992.11.25

| 车票

车票就是通行证

它带着我寻找你

你在森林的背后

玩一种古老的游戏

车票将开辟一条路

把你引向车站

我的到来

森林里的果实纷纷坠落

你停止游戏

花手帕像一角尴尬的天空

你看我如同看一只

独角兽

车票上有一道伤口

永远难以愈合

1989.7.25

莫奈。雪地上的火车

 | 晚钟

钟声响了

射出的箭在风中转向

箭 寻找谁

夏天所有的树木都在

争布天空

我却像一枚早熟的苦果

坠落大地

在你的眼里我是

一枚怪石

没有人读懂我

只有夜  孩子似的簇拥着我

我成为黑暗的中心

自言自语

早晨 早晨太遥远

我的确累了

我背负自已就像

背负一个垂危的老人

这个老人帮我熄灭爱情

把哲学和诗送给我

而我像天空一样疲惫

我的确累了

像星空一疲惫

谁的手放在我的额上

河流其实很浅

我总是渡不过去

把我的骨骼扎成

一只筏子

我要渡河

而筏子却莫名其妙地沉没

航程中的船只失事

已不是新闻

梵高的枪声跋山涉水

呼啸而来

钟的钝响

落满心灵

七月的河水泛起白色的

潮汐

我不再需要渡河

请把手伸过来

我伤口似的眼睛里

漂着一具浮尸

现在 我已无事可做

静静的坐着 双手平搁在膝上

听那支歌 古老的歌

老人 遥远的哲学和诗

遥远的我

我曾在雨雪中奔跑

我曾在沙漠中行走

我曾在大海上飘泊

老人 我背负你走二十余年的路

雨雪中我看见马和梦

沙漠上我看见白骨和骆驮刺

大海上我看见……

我已无事可做

老人 我们一起听

那支歌曲终的时候

黑夜散去

哦 七月不远

天堂的马匹不远

举起失意的手 我没有对岸

钟声里 世界在下沉

1989.7.25

  | 北风

从更北的北方

从雪山 西北利亚

南下的北风

掀开乡间的屋瓦

让流水喑哑

北风没有家

更大的风在我体内

与北风对抗

更大的风是灵魂的风

把我一再摇撼

只有站稳

站稳才是对风的表达

我的血在北风中呼喊

谁更强大？

1988.6.21

| 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走

平原上 黄昏浩大

一个人和他的影子

漂浮在回家的路上

为什么眼里噙着无端的泪水

旧时的鸟儿 远走他乡

树枝折断的声音来自体内

流金的小道 清理零乱的岁月

需要多久 一个人脚踏

故乡的厚土

为什么仍像个流浪的异乡人

风吹庸常的事物

沙石 粪便 富裕的炊烟

一个人的命运遭遇落日

年复一年 遥远的灯笼

亮着故乡的心情

厚土藏起金银 鸟羽 人骨

祖先的姓氏花开花落

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走

黄昏浩大

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走

经历自己 他说“我爱”

然后泣不成声

1994.4.18

| 表 达

那时候 我在南方的工厂上班

汗流满面 想找一个生动的词

比爱上一个人还难 我

习惯了噪音和不断重复的动作

满怀生殖的愿望

有时 我溜出工厂

经过晚风 飞鸟 和电影中某个情节

落日把我的身影打倒在地

我暂时离开自己

身体里的铁 锋芒毕露

更多的时候 我躲在工业文明的背后

打量着事物的进程

钢铁的声音一次次篡改了我的想法

因为年轻 我不相信

角落里的镙丝钉暗示着命运

日子前程远大

我劳动 写诗 心存幻想

信仰 志趣

我需要表达

         1996.5.25

| 幻冬之夜

            一 

冬云把夜空擦了又擦 更黑了

我体内有着更多的黑暗

（如果被打开 是火的颜色）

寒夜捏住雷霆的嗓子

怀揣闪电的人 冷风中再一次迷途

雪 越下越少了

岩石的内部大雪纷飞

无望的冬天 我经过陡坡 嗥叫 悬念

寂静的住址不详

午夜的老疯子突然和我撞了个满怀

彼此都看见来访的太阳

           二

空荡荡的大街 寂静的

持有者 携带风和这个夜晚

冷冷燃烧的星空下

落叶的居处

窗帷里的眼睛 七楼之上

偷偷摸摸的红光

一闪 心脏狂跳声骤起

震聋城市的听觉

这里 那里

只是风 还是风

我转身离去

孤零零的大街 空荡荡

                1998.1

| 相遇桃花

最好的时刻别想着写诗

当你相遇桃花

要后退一步

春天的花朵随处可见

但是桃花

遇上了你就面目全非

对于你

春天的焚烧只有一次

是你一生的运气

         1992.5.5

| 燕子

在童谣中飞翔的燕子

轻捷的翅膀

把三月的天空拍得瓦蓝

它没有盘旋的习惯

灵动的身子

比歌声更辽远

燕子的叫声很渺小

关心它的人才能听到

                1992.5.5

| 远大的春天 

把手探进泥土 祖国

我触到古老的爱情 脉脉余温

地气上升 花朵

让安静的马匹安静下来

那人 正邂逅激情 

母亲在菜园里劳作

双手分开歌谣 民间的春天

远大的前程 

看哪 去年的燕子

又回到了家门

祖传的姓氏 树大根深 

细雨 风声 大河堂堂

在我内部汹涌

人啊为了什么热泪滚滚             

1994.3

| 喘息 

有谁能收拾我内心的零乱

在春天的夜晚 老月亮

夜鸟的啼声运来盛大的寂寞

我不能从正面出现

憔悴 消亡 从诞生就已开始 

兀枝在叫喊 花朵的喘息

惊动案头的故纸

露水滑落 湿了一大片床第

老月亮 我的无措与谁相关

这来历不明的闯入者将我抱起 

我足无寸土 与槐花清贫的香味

互相体贴 老月亮

人在春天多少有些情不自禁

在暗处 看见我头上放出钝光的人一一有福了                

1994.4.1

| 春天来了 

这些天我情绪反常

老是睡不着

又反复的彻夜难眠

早晨 我打田野上走

看见犁铧翻开土地

我好像被撕破了

晚上 听见白晃晃的月光

我又手足无措

我盯着草木死看

直到把眼睛看绿了

终于听见了雷声

我的牙床隐隐作痛

该不是要换牙了吧?           

 1994.4.

 | 听大悲咒

山河明丽。一只鸟从水边飞上树梢

张望。它发出的叫声被市声淹没

而面容姣好的少妇，在湖畔久伫

身影早已投入水中。

日光之下无新事。老水牛卧在旧时光中

静静地反刍胃里的青草，双眼漠视苍茫的四野

万物奔走。人类歇息。李娜的歌声飘过地球

泛黄宽大的僧袍里，曾经滚烫着万般柔情的血肉……

2019，6，18凌晨

杨益生，诗人。安徽枞阳人，60后。

杨益生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