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城市的郊外,长着很多北京没有的花草
*记录于2023年07月
Hi~我是图图,是一名自然观察爱好者,尤其喜欢看花。现在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读研,研究方向也是植物学。每天的生活大概就是按时去实验室做实验,然后周末和假期放风去市郊,植物园或者更远的地方看花(这么想来感觉和一般上班也挺像的,就是时间自由一点)。
虽然我的专业是植物学,但可能与一般大家以为的分类学科不太一样,我主要从事的还是微观分子,细胞方面的研究。研究全都是在拟南芥上进行,并不学习植物的辨认和分类,平常也不会接触到很多其他种类的植物。这么说来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无聊,不过我大体上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生活的,探索植物生理和分子机制也别有一番趣味;但我更想跟大家分享的还是我在博物和自然观察方面的一些收获。
北方春天随处可见的荠菜 / 来源:图图
我的植物观察经历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学的时候,那时每到春天就会被妈妈拽着去市郊挖野菜。我觉得我妈完全称得上是一个挖野菜狂热爱好者,印象中每次出行,她都要带上好几个袋子,最后装得满满当当才肯回家。她最喜欢挖的是两样——荠菜(Capsella bursa-pastoris)和白蒿,而且经常跟我说清明之后这些野菜就长老了,不能挖了,要抓住早春前几周的宝贵时光多存一些。现在春天很少回家了,但我仍然记得蒸白蒿的味道,撒上些面粉和盐,拌一拌,做成麦饭,面面的却很有滋味,是我最喜欢的春菜了。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其他野菜,像灰灰菜,马齿苋,榆钱等,妈妈都一一教我辨识。可能正因如此,很多北方的野草我从小就认得。到了大学,发现有人竟然从不认识荠菜,这一度让我觉得十分震惊。
白蒿麦饭,是我最喜欢的麦饭了,应该是很多西北小孩的童年回忆~ / 来源:网络
到了高中,我开始学习生物竞赛。可能从小就很喜欢博物类的知识,生物竞赛的很多内容大大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也是在那时,我初次系统学习植物分类学。记得当时学植物学,一些常见科的特征描述足足占了一大本书,让我大受震撼。当时讲课时只学习了一些常见科的特点,像什么蔷薇科、十字花科、石竹科,即使如此也足够让我记忆好久;一些没有讲的,安息香科、樟科、莎草科,更是闻所未闻。大概是第一次,我对植物种类的浩瀚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
当时搞竞赛培训,一个做分类学的老师带我们去校园的荒地上讲植物,对每一根破草都如数家珍,让我大受震撼;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大部分也只是斑地锦(Euphorbia maculata),田旋花(Convolvulus arvensis)这种烂大街杂草,但仍然给当时的我带来了不小的冲击——没想到有这么多植物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而且他们都是可以实实在在被辨认出来的。
白花龙(Styrax faberi) / 来源:图图
我第一次见到的安息香科植物。见到这株花时是19年五一时去董寨,当时的感觉我现在都记得,真的十分激动,感觉随随便便就见到了传说中的奇花异草23333
上了大学,我理所当然地加入了北大绿协——我们学校一个自然观察类社团,日常就是教大家认花认动物。社团有一个日常活动,叫物候调查,就是由高年级的社团会员带领大家逛校园,记录植物的物候状态,教大家进行辨认。第一次参加时感觉信息量巨大,看得眼花缭乱,没想到学校里有这么多花。后来了解到,只是一个小小的北大,高等植物就有五百种之多,放眼全国、全球,更是不知道数量要有多么庞大。
有了种种以上的经历和契机,大一的我正式开始了刷花历程,从学校开始,逐渐扩大到北京,全国。每到假期就会规划行程,约上朋友或者干脆拉着我妈,去山上看花,定种,并乐此不疲。看花已经成为我最大的热爱。
春天带领大家在学校认植物的物候活动,算是我的观花活动 / 来源:家明
我进行的这种项目其实很多23333包括我现在读研在做的课题,其实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项目,但这里的话还是分享一些和自己爱好相关的吧。
在我们自然观察圈,有很多类似于我这样的“集邮式”爱好者。他们对于看花这件事非常有热情,不但会用excel记录自己看过的所有花,甚至会有人专程驱车几百公里去加新一两种“小破花”。跟这些人一比,我应该算是佛系玩家了,从来不会记录种类,也无法说走就走,只能充分规划时间,尽量多去一些地方。现在给自己的最大的一个项目,当然是尽可能多地去探访一些生境,到中国不同的生境看花。大学以来去过了好多地方,西南、西北都去了好几次,东南也去过一些,甚至还去过沙漠戈壁,植物的种类都不尽相同,各有特色,真的是很有趣的体验。
红河魔芋,原产云南红河州,数量十分稀少 / 来源:图图
植物园的这棵也是在开花之后,才被工作人员发现是这么高级的一种魔芋。
另一个在做的项目是探索北京周边和公园里的植物,做一份北京公园和周边的植物种类记录。有些自然观察的爱好者不屑于逛植物园或者去公园里面看培育的植物品种,更钟爱于看野生的花草。刚开始入坑时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慢慢地我觉得逛植物园是一件很不错的事,在植物园里可以接触到很多平时难以见到的花,学习到很多有趣科属的特征。
北京植物园去年刚刚升级为国家植物园,在南园保育了很多有意思的植物。像秤锤树(Sinojackia xylocarpa)和夏腊梅(Calycanthus chinensis),想要去看野生的只能跑到江浙的山林里;更有一些有趣的精品植物,是你即使到原产地也很难见到的。比如今年春天在植物园温室里开花的红河魔芋(Amorphophallus hayi),现在ppbc上所有关于这个种的图片都是在植物园里拍的。我已经陆陆续续精刷植物园两年了,每个月份都去过,闲的时候每个月会去好几次,但现在每次去仍然能加新很多没有见过的植物。
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秤锤树,今年春天终于在植物园见到了 / 来源:图图
如果把思路打开,放眼到北京的其他公园,你会发现北京的看花资源其实是非常丰富的,很多北京公园都种有特色的花卉品种。像玉渊潭的樱花,紫竹院的竹子,中山公园的郁金香,景山公园的芍药等等,都是各个公园专门引入种植的,各个都种有几十甚至几百种。我的另外一个小项目就是在北京上学的这几年把这些公园的植物都看看,做一个总结和归纳——现在其实已经看了紫竹院和玉渊潭了,但品种还是比较难认,不太顺利,希望之后能好一点吧。
一些玉渊潭的樱花总结~ / 来源:图图
按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顺序依次是:尾叶樱(Prunus dielsiana)、江湖彼岸、阳光、小松乙女、迎春樱桃(Prunus discoidea)、山樱花(Prunus serrulata)、大山樱(Prunus sargentii)、八重红垂枝和八重红彼岸。樱花品种真的好难认orz
除了公园,北京周边还有很多的山野我没有去逛过。虽然这些山都处华北,但植物种类和生境还是有很多不同。今年新探索了禾子涧村和东灵山,就与我之前去过的玉渡山,百花山和雾灵山大不一样。北京周边还有很多花友们的宝藏地点,希望之后有机会可以多多尝试。
北京看花圈和徒步圈圣地,禾子涧村后的山岭,小路以及漫山遍野的野生榆叶梅 / 来源:图图
北京最高峰东灵山,山顶是一片草甸,景色优美,给人一些不在北京的错觉 / 来源:图图
对于我这种追逐花朵的人来说,植物新闻不如叫植物旧闻,就是经常会关注一些旅行目的地的看花游记和记录。比如今年夏天要去青海玩,我最近就在查找那边的一些旅行游记,看看七月有什么花在开,做好预习。至于实时一些的新闻,我最关注的还是跟自己科研领域相关的,比如哪个期刊发了什么领域内的文章、哪个科研团队又做出了什么成果之类的。有时候也会关注植物园的新闻,比如今年华西亚高山植物园终于对外开放了,这个园区保育了好多中国原生的杜鹃。今年五一我就有幸去逛了一圈,满地的广福杜鹃(Rhododendron kwangfuense)看起来真的非常震撼,就是路实在是有点烂X
今年五一都江堰华西亚高山植物园,特别漂亮的广福杜鹃 / 来源:图图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最触动我的,应该是两个方面吧。一个是植物的多样性。植物真的太多样了,什么样的花都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绮丽的、清秀的、奇趣的、怪异的、平平无奇的、丑陋的、渺小的、开了跟没开一样的全都存在。我们绝大部分人的生活往往只局限于狭小的一片天地,世界的辽阔在我的心中没有实感,直到看到植物。曾经只在书中学到的知识第一次迸现于眼前,自然给我的震撼无以言表。在看花的过程中我深切地体会到了自然的包容,无论是采取了怎样生存策略的植物,她们总能找到一席之地;无论有没有人关注,她们总是坚强地生长,任岁月荏苒,按时开放。
我时常会去想,多种多样的花朵,是不是也代表了多种多样的人。我在看花的过程中,得以窥见的,除了那些世代生长在这里的植物,还有多种多样的,依赖着这些植物生活的人。这也是植物另一个打动我的地方,那就是植物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大的层面来说,植物可以决定人类的历史,决定当今的世界格局——没有东南亚的香料,西方不会对东方充满渴望,也不会去尝试向西开辟新的航路,全球化便无法开启;往小的层面讲,植物与人们的生活有关,它们成为了日用品,观赏品,甚至是童年的玩具,悄悄融成独特美好的回忆,甚至塑造了个人的性格。
北京植物园的秋牡丹 / 来源:图图
打破碗花花的重瓣变种,结果之后就是像棉花团一样的球状。
20年的时候,因为疫情无法返回学校,只好待在家里。在那个春天,时隔多年,我又一次陪着妈妈去挖野菜。我小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认识的野草会比妈妈更多。我发现,原来白蒿就是茵陈蒿(Artemisia capillaris),灰灰菜是藜(Chenopodium album)。家乡城市的郊外,长着很多北京没有的花草。
我妈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比如她们把博落回(Macleaya cordata)叫鸡蛋黄,因为这种植物掰开之后会有黄色的乳汁;还有一种花叫打破碗花花(Anemone hupehensis),粉色的,非常好看。妈妈小的时候管这个叫野棉花,每年秋天的时候,打破碗花结果,种子上长有很多绒毛,一团一团的像棉花一样,绒绒的十分舒服。用手搓开,慢慢吹散,这就是童年的蒲公英。和妈妈交流植物,我突然觉得脚下的土地拥有了实感,这些植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并被我们的祖先一遍遍地认识和描述,哪怕是最不起眼的野花野草,也一直没有远离过人类的生活。
这也是我非常想聊的一个话题,除了植物,我还是一个历史,文学爱好者。在大四的时候,我开始总结一些《诗经》中的植物,想到开一个讲座,给大家介绍一下学校里能见到的《诗经》植物。这当然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历来名家大儒,训诂考证者不计其数,现代也有一些相关的书籍出版——虽然大部分在我看来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对于诗经中的植物考证,明清及之后的观点大部分来自《诗经集传》,沿袭自朱熹的观点,却很少有人进行系统的文献梳洗与考证;结合分类和形态的研究就更加潦草。比如很经典的,《小雅·苕之华》中,朱熹认为苕就是凌霄,但实际上这与很多更早的文献如《毛诗传笺》、《尔雅》、《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的描述是矛盾的;芣苢是否是车前?古往今来各家学者也都有不同的看法;即使是《卫风·木瓜》中一个简单的木瓜,也有植物派和物品派之争,各方观点的争论非常多。
这样的讲述似乎有些老学究的做派,当然我本人并不是什么专业学者,也不研究这些方向,我只想表述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植物的认识的变化其实反映了一种时代的变化,它反应出了不同的时代风貌,文化变迁,甚至是历史事件。
《诗经名物图志》中苕这一条所画的植物就是凌霄 / 来源:图图
中国的历史时期,主流所推崇的植物审美各有不同。秦汉开始注重华而有实的花朵,如桃花,梅花;唐宋交替,文人又经历了对芍药、牡丹和荷花的轮番拉踩;宋到明清,更多朴素典雅,富有清香的花,如兰花、菊花等终登大雅之堂。审美逸趣转变的背后是经济的发展,文化重心的转移,世代风气的保守和开放。植物就像是一面镜子,它折射出了民族文化的各个层次。我们在文学选择中常讲究托物言志,但反向来讲,托什么志,找什么花,往往能展现出许多有趣的细节,这些细节就是历史精妙的注脚。
如果将眼光从中国文学转移开,放到一个更加宏大的视角,会有更多有意思的发现。我在读《源氏物语》时就发现,仅仅一海之隔,日本对植物的审美却与中国截然不同。书中常描述的一些意象,像紫草花,萩花,和中国完全不同,基本上很难见到中国的文学作品在她们身上寄托审美与情趣。在《万叶集》中,收录了歌人山上忆良两首十分出名的和歌:
「秋の野に 咲きたる花を 指折り(およびおり)かき数ふれば 七種(ななくさ)の花」
“秋野花开盛,红黄彩色夸,折来屈指数,七种共鲜花。”
(山上忆良 万叶集 一五三七 卷八)
「萩の(が)花 尾花 葛花 瞿麦の(が)花 女郎花 また藤袴 朝貌の(が)花」
“秋花与尾花,石竹葛花加,藤袴朝颜外,女郎花不差。”
(山上忆良 万叶集 一五三八 卷八)
这两首和歌盘点了七种十分著名的秋原花朵,被称为“秋之七草”,但仔细看这七种花,真是大跌眼镜——除了桔梗和牵牛花(朝貌有多种解释,还有观点认为是朱槿或者桔梗),其他的花朵基本都是中国诗词中没有的意象。其中的“萩花”更是大名鼎鼎,其实所指的就是胡枝子的花朵,这也是《万叶集》中出现最多的花,但中国别说文学作品了,就是文献里也少有提及。
学校里的多花胡枝子,也是一种中国华北比较常见的胡枝子,花朵十分美丽 / 来源:图图
早期的日本主流就非常钟爱这些小巧精致的花朵。我还比较有印象的是曾经读阿多尼斯的诗歌,其中见过桃金娘和椰枣这两种意象,这引发了我很多的遐想。我曾经见过椰枣,是在世园会的沙特展馆。十几米高的庞然大物就矗立在眼前,像是椰子一样的树上长得不是深重的果实,只是小小的椰枣。如果亲眼见到了椰枣林,看到它们像玉米一样被种在田地里,那感觉一定非常震撼。伴随着沙子粗粝干热的气息,椰枣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长,直到太阳下山——这样的场景一定非常有趣。我们总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实际上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花;一方花被一方人所感受和描述,一方水土的特点也便被展现在人们眼前。
19年北京举办园艺博览会,在沙特展馆见到的椰枣树 / 来源:图图
我想再说回到《诗经》,即使是从一本三千年前的书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文化的浩瀚;植物的描述渗透进古人生活的各个层面,展现了很多有趣的细节。如《郑风·溱洧》,可以看到古人男女相约会互赠芍药,芍药就是中国最早的爱情花;《豳风·七月》中记载了先民的农忙生活,那时会采摘野葡萄,冬葵充饥,还会砍臭椿当柴火。植物寄托了我们祖先各种的经历,以纸为媒,穿越千年而来;我仿佛只要把它们种在地里,就能看到那些鲜活的情愫生长开来。
以前我总是在想,古人怎么会描述这么多杂草?会关注这么多不起眼的植物?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这些植物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曾经就是会吃荠菜,荼菜,拿茜草染衣服,就像我们今天吃青菜、萝卜一样寻常;他们描述那些植物,就会像我们描述青菜、萝卜一样寻常。正是因为生活是活的,这些描述才会显得异常动人。
但非常可惜的是,我们现在的文艺作品,对植物的描绘变得越来越贫瘠了;不止是植物,对自然,甚至对生活的描绘都在变得贫瘠。不仅如此,我们的文化留给植物的语境似乎越来越狭窄了,狭窄到让人不假思索,一说起爱情就只能是玫瑰芍药,一说起坚毅便只能是松柏苍竹,就像是一套标准的叙事模板。然而我们的文化却不止如此,翻开延续了几千年的经典,写满了熟悉或不熟悉的花草的故事。在诗经中,有“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中深切的哀悼与思念,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心碎与忧愁,有“采采芣苢,薄言掇之”的希望与喜悦,有“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甜蜜与纠结。回顾历史,你会发现,其实我们曾经,也对植物无比地宽容过。所以我很想做一个总结,详细地梳理一下中国人赏花的历史,讲一讲那些曾经被祖先寄托致趣和意义的花朵,这应该也算是我现在在进行的项目吧。
这个问题回答的比较散,希望不要介意23333
最后安利一下北京大学绿色生命协会的公众号~我们时常会发一些动植物相关的科普文章,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安利我《校园里的诗经植物》讲座,这个讲座在B站有录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