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经典资源库: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登幽州台歌
作者:陈子昂 朗诵:忠诚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何当共读香芸帙,最是诗情画意时。”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我们前面讲了“初唐四杰”,讲了“王杨卢骆当时体”和他们的“不废江河万古流”,接下来又讲了“沈宋”,讲了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从“沈宋”的律诗,到刘希夷的七言歌行,这就让我想起元好问学习杜甫以“以诗论诗”的论诗绝句,其中有一首说:“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后来,唐宋八大家的领袖韩愈也有一首诗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那么,我们就来讲讲陈子昂那首最有名的名作《登幽州台歌》。
诗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哎呀,对于这样一首千古名作,清初的诗人黄周星在《唐诗快》里曾经评价说:“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啊。”也就是说,陈子昂的这首仅二十二个字的《登幽州台歌》,真可以算是“惊天地,泣鬼神”。
这首诗本身并不难理解,诗本身浅显晓畅:向前看不见古之贤君啊,向后望不见当今明主。一想到天地无穷无际,倍感凄凉,独自落泪。诗本身连典故都不用,唯一用典不过是在诗题中《登幽州台歌》,“幽州台”,就是黄金台,又称“蓟北楼”,在现在北京市西南也就是大兴。当年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英才,置黄金于此台之上延请天下奇士,后来果然招来了乐毅这等天下奇才,燕国为之国势骤盛。所以陈子昂另外又专门有一首《燕昭王》,就说“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可见他对这个幽州台(黄金台)的喜欢。
当然这种喜欢不仅源于对史实的一种感慨,也源自于他亲自的登台。陈子昂写《登幽州台歌》的时代背景,是万岁通天二年,也就是公元697年,武后派这个武攸宜北征契丹,陈子昂呢随军做参谋。武攸宜呢是出身亲贵啊,根本就不懂军事,结果与契丹一战则败。陈子昂屡献奇计却不被理睬,子昂又剀切陈词结果反遭贬斥,被降之为军曹。陈子昂悲愤莫名啊,在此登上幽州台,有感于燕昭王招贤纳士、振兴燕国的故事,遂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千古浩叹。
有关这首诗,我相信很多人都耳熟能详。但我个人觉得还是有两个小小的疑点:首先一个就是这首诗的它的体裁到底是什么?我们在很多的这个诗歌鉴赏辞典、或者品诗的书籍里头都会发现,一般会把它归为“七古”,也就是七言古体或者七言古风。当然这个说法也不能算错。可能有的朋友会提:这里头没有七言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五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六言。全篇没有一句七言,怎么能归入“七古”呢?实际上古体诗主要分“五古”和“七古”,就是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但除了标准的五、七言古体诗之外,还有一种叫“杂古”,就是杂言古体诗,一般呢也归入“七古”之中。
但是古体是和近体诗相对的,相对而言的,这样分诗歌体裁的话,太过笼统。我个人认为呢,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应该可以算是最短的歌行体。我们知道,所谓古体、近体是一种较为宽泛的分法。那么近体诗其实指的就是格律诗,包括律诗、绝句、还有排律;而古体呢又可以分为楚辞体,也就是骚体诗,还有乐府体和拟乐府体,还有就是歌行体。
当然歌行体最早也从乐府中来,但到了南朝经过鲍照等人的努力之后,再到“初唐四杰”,到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当然最最有名的就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标志着歌行体的大成。随后歌行之作就绚烂多姿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些都是歌行体的高手。不论是《将进酒》、还是《蜀道难》、还是《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还是《长恨歌》、《琵琶行》,这些其实都是歌行体的创作。而最长的歌行体长达238句,就是韦庄的《秦妇吟》,而我个人认为最短的歌行体,就是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歌行体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题目里头有“歌”或者“行”或者“吟”这样典型的表明体裁的这样的字。所以《登幽州台歌》不论是从它的题目、还是到它的内容,所有形式创作技巧上看,都应该属于“歌行体”。
有关这首诗的第二个疑点,就是这首诗的“诗眼”。自古以来大家都公认是那个“独”字,孤独。这种“孤独”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但是我个人曾经产生一个疑问,古往今来,大凡特立独行,超卓不群者,基本上都是孤独的人。那么陈子昂的孤独为什么会孤独到“怆然而涕下”呢?这里的“涕”当然不是鼻涕。在古人看来,哭是分层次的。无声之哭是为“泣”;声泪俱下,也就是有声之哭是为“涕”;而呼天抢地则为“哭”。所以陈子昂说“独怆然而涕下”,那就是声泪俱下。为什么陈子昂会这样呢?以他的性格好像不应该是这样。
陈子昂出身川中富户,“少而任侠”,年轻时候不喜欢读书,交游每多“飞鹰走狗之辈”。说到了十七八岁尚不知书,也就是早年基本上算是黑社会的失足少年。后来民间传说,据说他偶然迷路,误入书院,听师生诵书之声,那琅琅的读书声,忽然触及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心弦,使年少不羁的子昂幡然醒悟,从此与那帮狐朋狗友割袍断交。买来三坟五典(三坟:指伏羲、神农、黄帝的书;五典:指少昊、颛顼、帝喾、尧、舜的书。出自《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闭门苦读,三年之后学有大成,遂携所作诗文入京。
但苦于无人知其才,天纵奇才的陈子昂,便在京城搞了一场颇具现代创意精神的营销事件。当时长安集市之中,有人卖琴,索价百万,豪贵围观,莫敢问津啊,只有陈子昂这时挤入人群,出千缗(古代一种计量单位)而购琴,并在众人围观之中大声宣布来日将在长安宣阳里宴会豪贵,请世人听琴艺、赏名琴。这一下颇为惊艳,长安城里口耳相传,八卦媒体纷纷报导。第二天在长安宣阳里,陈子昂独立高楼之上,一身白衣风流倜傥。而与会者既有文人雅士,又有大量的围观群众。这时,只见子昂掏出名琴,忽然当着众人之面捧琴一声长叹,众人皆以为他要展示惊世琴艺,哪知子昂叹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说完当众掷琴于地、碎琴明志,然后又在众人惊诧声中遍散诗文于与会者。当时京兆司功王适读后,便惊叹曰:“此人必为海内文宗矣!”一时间子昂名声大噪,其诗文亦洛阳纸贵。
后来,年轻的陈子昂受到武则天的重用,而他自己也燃烧起极高的政治热情,说:“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于是我们不禁要问,这样一个意气风发、这样一个志气昂扬、这样一个智商与情商都臻至绝顶的陈子昂,在幽州台上为什么会因孤独而“怆然涕下”呢?
那个落泪的子昂啊,曾经让年轻的我耿耿于怀。后来随着年岁逐增,我也在万丈红尘里一遍遍地品味孤独,终于渐渐明白了子昂的孤独和他的泪水。陈子昂后来被奸人陷害,只活到了不惑之年。我也是在人到中年之后,才读懂了陈子昂,读懂了他的孤独和泪水,读懂了他的《登幽州台歌》。所以当年我写过一篇小文章,题目就叫《落泪的子昂》。文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陈子昂名动千古的《登幽州台歌》。使我不解的只是,子昂的孤独固然惊天动地,但孤独的子昂缘何会“怆然”而泪下呢?
“古来圣贤皆寂寞”,孤独,大概是杰出者的天性。卓而不群,因不群而生孤独是完全符合逻辑的。这样说来,孤独更是人类的天性。人这一物种,不就是自然界里的‘不群’者吗?至今,我们都还没有在宇宙中找到同伴,孤独,自人类诞生以来便如影随行。
但“圣贤”的孤独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孤独往往充满了坚忍(坚忍,指坚持而不动摇。长时间的痛苦都能保持平静的心态而和恪守正道的美德。)与坚韧(坚韧,汉语词语,坚指牢固、坚固、强固有力而不易摧毁;坚韧指在遭遇身体及精神困难、压力时,坚持而不放弃的忍受力,即面对危险与灾难时精神的坚定、坚强的耐受力、勇气和后劲。)的精神力量。
在子昂之前,不乏这样的孤独者。
屈原“举世皆浊而独清”,他的孤独是一种“天问”;孔子也孤独,独为不可为之世;庄子因为孤独而致逍遥游的境界;阮籍孤独到“夜中不能寐”,惟有“起坐弹鸣琴”;嵇康孤独到愤慨,以至与山涛(山巨源)绝交。
子昂之后,也不乏这样的孤独者。
李白的孤独是一声呐喊:“大道青天外,我独不得出!”杜甫“潦倒新停”的时候,他的孤独则是“艰难苦恨繁霜鬓”的沉重;苏轼苏东坡历尽人世的沧桑之后,他的孤独是种“浮云世事改,孤心此月明”般的澄静与纯粹;近代最有名的孤独者莫过于鲁迅,鲁迅的孤独是他院中的那两棵枣树,在清寂的暗夜里,冷冷地刺向天空。
可不论怎样,即便沉重如子美(杜甫,字子美),浊了酒杯,也不肯落泪,豪侠的子昂却为何与他们都不一样呢?
我想,一定有什么因素触动了子昂的泪神经,让这个昂藏七尺(昂藏七尺,指轩昂伟岸的男子汉,高大的男人。昂藏:雄伟、气度不凡的样子,七尺:七尺高的身躯。出处:清·赵翼《放歌》:“徒负昂藏七尺身,实只太仓一稊米。”明·汪廷讷《种玉记·奇术》:“天付昂藏七尺躯,寻章摘句懒攻儒。”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天情道理书》:“生就昂藏七尺身,刀环马策扫胡尘。”)的男儿不得不流下泪来。
是爱情吗?
《文苑英华》里记载子昂“奇杰过人,姿状岳立,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又说他“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年二十一,东入咸京,游太学,历诋群公,都邑靡然属目矣”。可见,不论相貌还是才情,子昂都是女子心中理想的情人。
当年子昂来到长安,以一把古琴、三十诗篇名动京城的时候,会有多少向往美丽爱情的女子慕名而思啊。子昂亦是性情中人,若放在当今的武侠小说里,便不是楚留香,怕也有些杨过的狂狷(1.形容人具有不拘一格,积极进取而又洁身自好的品性,也指具有如此品性的人)性情。这样的人物,虽然史无所载,却怎会不曾拥有缠绵悱恻又荡气回肠的爱情呢?史载子昂愤而离京,孤身从军,是不满于时势,但独自飘零的心绪里,会不会有一丝曾经为爱肠断的痴情?为爱所伤的男子,孤独与泪是可以理解,也最可以同情的表现。
但此说纯属遐想,并无可证之词。且子昂的诗开篇就用了燕昭王登台拜将的典故,讲述政治怀抱的本色也还是非常鲜明的,古今以来的评论都持这样的观点。我只得承认,便存情爱之素,也只微渺一端,成不得子昂孤独到落泪的理由。
那么,是政治怀抱的失落吗?
子昂身仕武后政权,武则天曾“奇其才,召见金华殿,擢麟台正字”。应该说,作为传统士大夫阶层的文人,对武后篡位,子昂在情感上是难免有些介蒂的。但“士为知己者死”,武则天对子昂又有着知遇之恩。后来,秉性刚直的子昂又与当权的武氏贵族子弟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致使仕途偃蹇,空余愤懑。身处种种矛盾之中的子昂,心中的矛盾也可想而知。
这一次子昂随武攸宜讨契丹,初战失利,子昂进谏无果,反遭武攸宜的贬斥。心中愤懑孤苦,情难自已,所以他才会借重视人才的燕昭王来一发怀才不遇的慷慨,这一切也是顺理成章的表现。但因此便落下泪来,却未免英雄气短得过甚了。
所以我想,这种失落的情绪即便是子昂落泪的主因,也定不是挑动他泪眼的那根琴弦。
是环境吗?
好的诗,如音乐,念由心生,止于无形。因为自然,所以玄妙处既如苍穹般隐秘,也如山花般随处可见。历来评论多以为“独”是全诗的诗眼,我却以为“天地”才是切入子昂泪眼的那根琴弦。
古幽州台,今北京西南,当时荒原无际,眼见惟有天地,耳听惟有风声与呼吸,独立高台之上,独此一人之心,既然念由心生,古今、天地、时空便一起苍茫而至,个人在如此巨大的时空压迫下往往是极端无助的。
我曾经在江南,不论是在山野还是里巷,举手投足总会自适惬意;我也曾在漠北塞外,茫茫戈壁,在无边天地的注视下,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你感觉如此渺小与勉强,那种人类对自然与寰宇的敬畏会油然而生,一种类似于宗教的情感统领着那平凡的躯体,会让你莫名地流下泪来。那种孤独与泪,是人性与生俱来的,感性而不遮掩。
不由想起徐复观先生的一段评论,说西方的“孤独”之作可以尼采的《孤独》为代表,而东方的“孤独”则以子昂的《幽州台歌》为翘楚。我记得尼采的诗中有这样的语句:
停下来,面如土色,
你注定要在这寒冬里迷失方向。
如同那直上的炊烟,
在不停地寻找更加寒冷的空间。
这是哲人的思索,字里行间隐约着思想的光芒,智慧凝固成字眼,目光洞穿心灵的荒原。
可这不是子昂。子昂的诗里没有哲人的思辨,没有思想家的呐喊,甚至也没有诗人对言语的痴心与妄想。他有的只是一颗孤独的心灵,面对着天地的浩大与苍茫,面对着历史的沉重与古朴,受着一丝一缕乃至一股属于人类的情感的引发,在一瞬间,淌下清澈的泪来。
这是感性的,也是纯粹的,就像人生本来应有的模样。
所以想着子昂的那一刻,我们便可以回到很久很久的以前,回到子昂的身边,再越过他,回到我们的祖先,回到属于人类情感的最早的家园。正是这份孤独别有的意蕴,不可替代,不可超越,所以它才是唐诗里的绝响。我几番梦回,都看见落泪的子昂。那清澈的泪水,如泉,一滴滴,都滴在历史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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