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品古诗词丨30:杜甫《饮中八仙歌》
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萧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今天这一讲,我们继续来聊小杜,不是晚唐杜牧那个小杜,而是还没有成为“老杜”之前的、年轻的杜甫。不过也不是光说杜甫,其实咱们今天一共要说到9个人,1+8,杜甫和另外8个盛唐明星。那另外8个人是谁呢?我们先来读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这的确是一首“奇诗”,它的奇体现在三大方面:首先第一奇,奇在诗歌的形式,它的形式并不是杜甫最擅长的律诗绝句。
我们看那些熟悉的唐诗通常都是隔句押韵,可这首诗呢,是每一句都押平声字的韵脚,很有汉魏诗歌古风古韵的感觉;而且韵脚还有好几个是反复使用,例如“天”字就押了两次,“眠”字也用了两次,“前”字更是押了三次,要知道别人写诗可是尽量避免重复的呀。我每次读这首诗的时候,就忍不住想感叹:小杜同志有才就是任性啊!
再看第二奇,这首诗里出场的人物一共有8个人,但是小杜同志给每个人的镜头分量是不一样的,例如贺知章,杜甫让他第一个出场,但只给了他两句诗的“特写”,其他7个人有的两句,有的分到三句,显然杜甫最偏爱李白,所以李白一人独占4句诗的分量。
可是论起这三个人的身份地位来,不好意思,李白应该排最后几名才对。因为8个人中只有李白和最后出场的焦遂是没有官职的平民身份。而前面几位有的贵为王爷,有的贵为宰相,偏偏他们的风采都得让位于李白。
甚至这首诗里最被人熟悉的几句就是写李白的: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如此厚薄不均,所以每次我读这首诗的时候,忍不住再次感叹:小杜同志有才就是任性啊!
第三奇,就奇在这首诗简直是酒气扑鼻啊!小杜一连写了八个醉汉的形象,而八个人的形象特色各异,他们除了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好酒而且酒量特别大之外,其他方面绝不雷同。好比道教传说里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个人出场都很抢镜,都那么与众不同,杜甫笔下的8位醉仙也是各显神通,与众不同啊。
那么,这8位风采各异的醉仙分别是谁呢?我们不妨逐一来熟悉一下。
第一位,贺知章。这位同志我们很熟悉,从小就背过他的诗,像“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还有“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等等,都出自贺知章的笔下。
贺知章是状元出身,曾经任秘书监等官职,自号四明狂客,又号秘书外监,又被人称为“诗狂”,还写得一手漂亮的草书,真是才华横溢又狂放不羁,任性的事情当然没少干,例如他第一次见到李白,欣赏得不得了,惊为“谪仙人”,以为李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当即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金龟换酒,与李白一醉方休。天宝三载的时候,贺知章上疏请度为道士,辞职还乡,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唐玄宗不但亲自赐诗,还特派皇太子率领群臣为他饯行,可见他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杜甫的重点并不是要赞美贺知章光辉的人生履历,而只是极为幽默地勾勒了他醉态可鞠的样子:“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这位贺老先生啊,喝醉酒以后骑马就像坐船一样晃晃悠悠,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醉眼朦胧间,路也看不清楚,再加上老眼昏花,一个不留神掉到了井底,居然还没被摔醒,还兀自睡得又甜又香呢。
顺带说一句,在这八位醉仙中,贺知章是最高寿的,天宝三载(744)的时候,他已经是八十六岁高龄,在那个年代,绝对已经是长寿老人。想想看,一个八十多岁的白头发白胡子老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该是多么淘气的一个老顽童呢!
紧跟在贺老顽童之后出场的第二位醉仙是8个人中身份最尊贵的汝阳王李琎。这一位来头可大了,他是唐睿宗的长孙,让皇帝李宪的长子。李宪本来是皇太子,后来主动让位给李隆基。
李琎是唐玄宗李隆基的侄子,封汝阳王,正宗的亲王贵胄,而且据说汝阳王李琎多才多艺还姿容绝美,擅长敲羯鼓,还是皇室子弟中的第一美男子,深得唐玄宗的喜爱,昵称他为“花奴”。
据说有一次唐玄宗听人弹琴,越听越觉得无趣,就把那个弹琴的人骂了出去,又对太监一迭连声地嚷嚷着:“赶紧叫花奴带着羯鼓过来,为我解秽!”甚至因为这个原因,从此羯鼓就有了一个美称叫做“花奴鼓”。
不过杜甫既不写李琎的多才多艺,也不写他的姿容绝世,只写他的醉态:“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李琎酒量可不小啊,“三斗始朝天”,这里的朝天可不是仰着脖子抬头看天的意思,而是喝完三斗酒才醉醺醺地去朝见天子。
古代一斗等于十升,诸位可以想想三斗是多少了。可即便是去朝见天子的路上,一碰到酒车闻到酒香又忍不住垂涎三尺了。麯,就是酿酒用的酒曲,也代指酒。这个李琎啊,好酒好到什么程度呢,他不是封为汝阳王嘛,可他自己恨不得能够改封到酒泉去。据《三秦记》记载,酒泉郡城下有金泉,泉水的味道很像酒,所以名为酒泉。
“恨不移封向酒泉”,这真是任性又可爱,而且仔细一想啊,这句诗给任何一个醉仙都不合适,只能安在李琎头上。为什么呢?只有他才有资格封王啊!只有他才有资格去向皇帝讨要封地啊!换了8个当中的其他任何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就只能说是“想得美”了,而对于汝阳王李琎来说,这样的念头看上去是酒醉以后的胡言乱语,实际上只有他才能享受到这样“合情合理”的特权。你看,杜甫的诗笔实在是很高明吧?
第三位出场的醉仙是李适之。这个人同样很了不得。李适之在天宝元年的时候代牛仙客为左丞相,当时的右相是著名的奸臣李林甫,受到李林甫排挤,李适之于天宝五载罢相。李适之为人豪爽,热情好客,他罢相后,他的儿子李霅曾有一次设盛宴招待客人,可是因为大家都畏惧李林甫的权势,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去赴宴,李适之深感世态险恶人情凉薄,愤而作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杜甫描写李适之就用到了这个故事,“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费万钱”就是说李适之为人豪爽大方,说他酒量大就像鲸鱼吸纳百川。其中“乐圣”、“避贤”还是一语双关。
古时人们将清酒美称为“圣人”,浊酒称为“贤人”(《魏志》)。我以前讲过,清酒比较高档当然价钱也贵得多,浊酒比较粗糙价钱也很便宜。乐圣避贤当然是指李适之身份高贵,平时喝的都是高档清酒,对便宜的浊酒避而远之了。
但是,我们一听也都能明白,杜甫化用李适之自己的诗,绝对不是说李适之在喝酒方面追求奢华,而是暗喻了对李林甫这样的奸臣的避而远之,对高洁的圣人品性的坚守和向往。
第四位出场的醉仙是崔宗之。崔宗之的亮相和前三位都不一样,尽管他的出身也很高贵,他是崔日用的儿子,袭封齐国公。不过杜甫不写他的身份,只写他倾国倾城的美貌和风采。“宗之萧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在8个人中间,崔宗之大概是属于年轻一辈的“小鲜肉”了,潇洒美少年啊!他一喝起酒来简直自带光环,一边举着酒杯,一边昂首白眼望天,一副高傲不羁、满不在乎的神态。普通人翻白眼只会让人觉得难看,可是崔宗之“举觞白眼望青天”的时候,却是那么楚楚动人。这还不算,他的皮肤还那么白皙,身材是那么修长,气质是那么优雅,就算是喝醉了,也好像是玉树临风一样,摇曳生姿、风华绝代啊!
第五位是一位潇洒出尘的名士苏晋。苏晋也不是普通人,曾经官居中书舍人,终太子庶子,正四品官员。苏晋与众不同的风采又是怎么体现的呢?“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原来这家伙平时号称吃斋信佛啊。
可是他这个佛家信徒一看到酒就把持不住了,一生就在“酒”和“禅”之间左右摇摆,但狠显然,在酒和禅的“战斗”中,“酒”是常胜将军,而“禅”不堪一击。活脱脱一个假佛教信徒、一个真酒徒。
第六位也是这八位醉仙中最亮眼的一位,当然是李白了。“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其实杜甫和这八个人当中的不少人都是好朋友,例如汝阳王李琎就是杜甫的朋友。但杜甫最佩服、感情最深的当然是李白了。
杜甫在天宝三载的时候在洛阳初遇李白,一见如故,从此两人多次同游,杜甫写了很多诗赠给李白,例如他一连写了两首《赠李白》,留下了这样的诗句:“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痛饮狂歌、飞扬跋扈刻画李白的性格气质简直是入木三分!和李白分别之后,杜甫又写过《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等好多好多诗,对李白的思念简直是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
不过这首《饮中八仙歌》里只刻画了李白的一个侧面,那就是醉态。李白的三大特点在这四句诗里显露无疑:第一是好酒,第二是有才,第三是狂放。
好酒就不用说了,关键是他喝了酒还能写出千古名诗,天宝元年到天宝三载间,李白在长安任翰林待诏,经常受到唐玄宗的召见,可似乎每次唐玄宗急着要找李白来写诗的时候,总要派人到酒店里去把醉得昏昏沉沉的李白抬到宫里去,还留下了李白趁着醉意使唤高力士给他脱靴、让杨贵妃给他磨墨、让唐玄宗给他亲手调制醒酒汤这样的传说。
传说是不是靠谱我们先不管他,但这些传说无一不说明了李白的好酒与狂放,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一般的富贵权势又岂能让李白摧眉折腰呢!
紧跟着李白之后的第七位醉仙是著名的草书大家“草圣”张旭。张旭的特点是一喝醉了酒就要脱帽子把头顶露出来,哪怕是在王公贵胄面前也毫不收敛满不在乎,“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而且他一得意就要挥毫疾书,笔锋落在纸上就好比云烟升腾,千姿百态,变化莫测。有文献记载:张旭每次喝醉了酒就要狂写草书,“挥笔而大叫”,把头浸到墨水里写字,等他酒醒之后再看自己的作品,“以为神异”(《国史补》),简直是如有神助啊!
最后登场的第八位醉仙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布衣焦遂。焦遂虽然身份并不尊贵,但他见识卓异,口才不凡,一饮五斗之后才开始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辩论起来,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八仙歌写到这里戛然而止,一股酒气始终充盈在字里行间,8位醉仙个性迥异、风采不凡的形象一个个跃然纸上,让人印象深刻。杜甫写8个人写得这么活灵活现,让我们不由得相信,杜甫肯定和他们一起喝过不知道多少场酒,才能这么了解他们、才能写得这么生动吧!
但是,我们恰恰想错了。我们可以肯定这首诗一定是写在天宝五载(746)以后,因为这一年李适之才罢相写了“避贤初罢相”那首诗,既然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化用了李适之的诗,那必然写于李适之罢相之后。而杜甫第一次到长安就是在天宝五载,其后十余年见大部分时间都在长安逗留,直到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所以这首《饮中八仙歌》应该写在天宝五载以后到安史之乱爆发之前的几年中。
既然杜甫746年才到长安,那么这八位醉仙中的好几位他是无缘得见的,因为其中贺知章在744辞官归乡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苏晋则早在开元二十二年也就是734年就已去世。这说明杜甫对这个8个人的描写除了一部分确实曾经见过面而且关系还一度很密切之外,他主要是根据流传在长安的、关于这8个人的传闻来写的。
而且文献中确实有关于饮中八仙的记载,但是8个人的名单和杜甫写的8个人略有出入,例如另外一个说法认为八仙里还有一个人叫裴周南,而杜甫的名单里并没有这个人。可见流传的版本还稍微有点差异,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欣赏杜甫笔下8位醉仙的仙气,就像前人所说:“描写八公,各极生平醉趣,而都带仙气。”(王嗣)8个人的醉态与仙气完美结合在杜甫的诗中,其实,这又何尝不是杜甫醉态与仙气的自然倾泻呢?
当代学者程千帆先生曾经这样评价:“《饮中八仙歌》是杜甫在以一双醒眼看八个醉人的情况之下写的,表现了他以错愕和怅惋的心情面对着这一群不失为优秀人物的非正常精神状态。”“杜甫与‘八仙’之间的关系可以归结为: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载《被开拓的诗世界》)
程千帆先生的观点很有道理,大唐盛世既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名士生活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这是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但盛世表象下隐藏的各种隐忧也会反映到名士的坎坷命运上,同样让人唏嘘不已。不过啊,我个人的阅读感受却觉得,杜甫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未必刻意保持了一种清醒。
虽然在天宝年间杜甫经历了由青少年时期的浪漫豪放到中年的沉郁理性的转型,但对于初入长安的杜甫来说,贺知章、李白、李适之、张旭这些前辈既才华横溢、又傲岸不羁的人格个性,一定是让他非常欣赏甚至仰慕的,所以,虽然他对他们的坎坷遭遇既有惺惺相惜的愤懑不平,但更有追慕甚至向往这种人格气质的倾向。
毕竟,青年杜甫同样也曾在盛世繁华中浪漫过、豪放过,热烈过,遭遇挫折也曾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从头再来,他也曾有过年少气盛的盛世芳华啊!当他挥洒着八位醉仙各自的醉态仙气的时候,何尝没有融入他自己狂傲不羁的醉态和仙气呢!
在《饮中八仙歌》里,我们看到的貌似只是杜甫和8位醉仙的愤世嫉俗,但毕竟,这9个人中没有一个是凡夫俗子啊,无论是贺知章、李白、杜甫的诗才、还是张旭的书法、汝阳王李琎的乐才、李适之的政治才华、焦遂的辩才、甚至是崔宗之的美貌与苏晋的潇洒,他们不只是8个个性迥异的个体,他们都代表了大唐盛世的某一个侧面,他们是盛唐风采的群像,是盛唐时代的缩影。在他们8个酒仙身上,何尝没有寄寓杜甫自己曾经年少气盛的盛世芳华呢!
是的,人生或有黯淡,但人总要有对光明的向往。我想杜甫心中的光,也许就像他后来写的《春日忆李白》诗说的那样:“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有风、有树、有云、有春天、有日落,有自己的一份爱好,有一个知己能和你把酒临风,这就是有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