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为什么不再骂许知远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第十放映室 Author suki
急速变幻的碎片化时代,人人跟着讯息跑。
急于发表观点,急于表达好恶,急于党同伐异。
在泥沙俱下的时代情绪里,只有经由时间的筛选,真正好的东西才会慢慢被大众辨认出来。
比如,《十三邀》。
从第一季的8.3,到第四季的8.9,《十三邀》的大众风评,逐渐从最初的毁誉参半,扭转为今日的综艺良心。
是因为第四季的制作水准异军突起吗?
作为四季追下来的忠实观众,我认为并非如此。
《十三邀》没有变,许知远也没有变,变的,是观众的心态。
曾几何时,许知远以一个丑陋、猥琐、油腻的中年知识分子形象出现在女性自媒体的讨伐浪潮中。
因为他一把年纪仍然会在俞飞鸿的美丽面前害羞无措;
会以他知识精英的品味表达对她参演八点档电视剧的失望;
会以“直男”的视角打探男人在其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这些“不聪明”的提问,为激进女权立了一个活靶子。
而与马东、李诞的对谈,又暴露了许知远式的自恋与天真。
前者的《奇葩说》,后者的《吐槽大会》,可能是当下娱乐节目中最富创作力和思考力的存在。
它们以强大的娱乐精神,突破了娱乐的既有可能性。
作为这样两档节目的掌舵人,许知远试图从马东和李诞身上挖掘更加崇高的个体追求。
可二人都不约而同地警惕这种拔高,只敢承认自身追求仅限于娱乐价值。
和马东、李诞的这样大众娱乐喂养者相比,许知远知识分子的清高,自然与大众难以接壤。
他毫不掩饰对大众娱乐以及时代流行情绪的厌恶和不满。
“我们这个时代挺可悲的,大家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好的东西。”
此话一出,轻易就能惹恼一大片自动代入“下里巴人”的观众。
许知远采访明星更是灾难。
姚晨作为《十三邀》首个受访嘉宾,采访内容并没有深度可言 。
但她最大的作用是以自己明星的身份,揭示了整个节目的风格立意——偏见。
许知远抱怨自己无法施展,因为问题往深了去就没有回音。
制作人李伦则戳穿了许知远的内在心态:
因为姚晨是明星,许知远并没有重视她,提问之时,就从内心假定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话语体系和知识结构的不同,让许知远和明星对话常常出现肉眼可见的尴尬。
而他本身也坦诚自己对明星抱有偏见。
被过度消费又被过度保护,他担心明星身上的空洞。
也许他们人格上有可爱的地方,“但可爱的人不一定丰富”。
作为一个崇尚复杂性和多层次的人,他对这样的群体缺乏追问的热情。
当许知远采访娱乐人物,由此进入大众文化的视野中,他的长相、穿衣风格、尴尬个性、提问方式,都成为了被舆论攻击的焦点。
大众用娱乐综艺培养出来的思维来对他进行打量,并急于嘲笑他这些格格不入的表征。
却鲜少有人好好思考过他说的话,他关心的问题。
不过许知远并不在意这些杂音,他的追求在另一群人身上。
当采访对象变成哲学家陈嘉映、诗人西川、艺术家徐冰、美食家蔡澜、人类学家项飚、历史学家许倬云......
许知远就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迫不及待要与他们发生一场充满未知的交谈。
这些不为大众熟知的方家,是许知远做这档节目的真正意图。
他需要话题性人物来保证节目的存活,但与知识精英的交谈才是他的“私货”。
面对这些有着丰沛的人生经历和学问智识的人,许知远想向他们借智、求道。
没有“流量”人物,不谈“热点”话题。
但来自许知远内心深处的好奇,两颗灵魂之间的碰撞,使得这些原本可能会枯燥的节目,焕发出大众能轻易辨别出来的光彩。
比如历史学家许倬云。
回忆起抗战时期老百姓们仁爱有序的逃难经历,耄耋之年的他像个小孩那样失控落泪:
“所以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
人类学家项飚与许知远结束谈话后,对着黄昏下的故乡说:
“当日落的时候,思想升起。”
面对领导“哲学能为我们的国家干点什么”的功利发问,哲学家陈嘉映反问:
“雅典能为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做点什么?”
老顽童蔡澜一生风流,恋爱教学时祭出四字箴言:
“丑的照杀!”
《十三邀》是一个窗口。
在一个选择看似丰富实则充满重复,观点看似多元实则思考力匮乏的时代,许知远通过自己的趣味,向我们重点提及了一些人和他们的声音。
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看到了一种脱离了消费主义和流行文化所孵化、繁殖的人生乐趣。
“天下第一”读书人唐诺说,“我不懂为什么人们不买书,因为这是全世界最划得来的东西。”
只要50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了不起的书写者的毕生精华。
诗人西川和许知远几度探访一座荒废陵墓而不得,两人自比卡夫卡《城堡》里永远无法达到城堡的主人公K。
从80年代诗歌热到外国文学,再到战国诸子,两人边走边聊,最后在虫鸣狗吠的夜色里,乘兴而归。
他们普遍求知,看重交流的乐趣,人群中可以辨认出彼此。
这是碎片化、即时性的网络社交时代,大多数人匮乏而向往的。
除了传播精神层面的香气,许知远在根本上,更是想恢复一种理性的传统。
或者说,他想让大众理解和接纳知识分子的思考方式。
什么是知识分子?
有学识是一方面,他们更显著的特征是关注时代的重大政治和社会问题。
萨特曾说,“一位原子能科学家在研究原子物理时不是知识分子,但是当他在反对核武器的抗议信上签名时就是知识分子。”
他们在公共话语空间里,持续发声,用智慧和批判为人们的公共思考提供参考价值。
而《十三邀》,无疑充当了许知远的传声筒。
包括出书、开书店、主编历史公众号、参与各种对谈场合、用不同方式记录当下的时代......
这些,都是许知远在积极地践行自己知识分子的责任感。
什么是知识分子的思考方式?
我们必须把自己放在煎锅里,反复翻炒。
面对“真我”这种抽象概念,很多人不知道该从何想起。
而在这过程中的反复、怀疑和阻碍,都让人随时准备放弃思考。
然后投身于上一辈给出的金钱、权力、名望的有关人生意义的现成答案。
包括和马东谈到《奇葩说》的辩题时,许知远也说过:
有什么好争的呀,那些问题五四的时候就已经被讨论过了,而且讨论得更加深刻。
当站在更长久的时间轴上,透过事情的表象思考其本质,会发现这个日新月异、热闹异常的时代并没有提供真正的新东西。
更加留不下什么东西。
同时,薇娅又是一个新一轮科技浪潮下被选中的人。
她一天27亿的销售额,背后联结着一个巨大的网络。
而这网络之中,就是一个新的中国的形成。
许知远好奇这个“新的中国”到底是一种什么面貌,以及个体如何面对这股庞大的组织运转起来的力量。
薇娅作为庞大机器中的核心齿轮 ,从中得到了什么,又被牺牲和异化了什么。
所以我们从中看到的不是网红的线下生活。
而是通过她透析这个时代的消费主义精神,个体力量的边界,以及科技和资本塑造出来的新型人群。
知识分子看待问题的方式,让个人具备更深刻的社会学意义。
也会将琐碎的生活日常,抽象为更深刻本质的层面。
比如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项飚,提出了一个概念——附近的消失。
技术和资本的力量,让我们的大部分生活需求都可以从网络得到解决。
于是人开始对家附近的菜市场、小卖部、药房等各种便利设施、公共场合感到陌生。
渐渐地,人对日常生活失去感受和描述的能力,只对家里和全世界感兴趣。
附近的消失,背后牵扯了一系列人类生活模式和心理的变化。
首先,人们对时间的感受发生了改变。
追求即刻满足,一分钟变得无比漫长。
这也导致了人们在社交表态时,变得情绪化和极端化。
同时,人们的道德感也只是瞬时的,无法转化为行动。
这让人们面对社会变化时,总是成为一个旁观者,而无法参与进去。
再者,当人类的社交距离不再靠身体丈量,而变成一种心理感受,信任感随之消失。
家庭血缘的原生社会关系被加强的同时,而陌生人之间的关系却变得更加艰难。
所以这几年 ,孩子主动接受父母帮自己相亲,成为了一种剧烈的回潮。
许知远的天真在于他有改变世界的冲动。
以蔡澜、马东、李诞三人为例,老中青三代,曾经的理想主义者,如今纷纷对现实缴械投降。
他们是当代人关于“活明白了”的人物范本。
李诞说“一切都没有意义”,许知远说他是一个“坚定的个人主义者”。
他相信人自身有寻找意义的系统。
马东温顺地适应这个时代,但他的底色是无从反抗的悲凉。
许知远对时代永远不满,但他骨子里是个相信人类进步的乐观派。
蔡澜一身本领和一生见识,仍对个人的力量坚决摇头。
许知远却一脸严肃而挚诚地强调多次:我觉得能解决一部分。
他的天真,让一部分人发笑,但也让一部分人感动。
因为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太多人在解构意义,却很少有人去建构意义。
我们喜欢笑话、习惯荒诞、互相攻讦,但是没有耐心去探讨问题、寻找答案、形成共识。
许知远相信人类的困境会有解决的办法。
所以他向哲学家、历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们持续追问。
而这些充满智慧的人,也给出他们个人的答案。
例如许倬云对于个人如何寻找意义,他答:
往里走,安顿自己。
看东西要看东西本身的意义,不是它的浮面,想东西要想彻底 ,不是飘过去。
关于中国的未来,他答:
拿全世界人类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
要有一个远见,超越你未见。
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问题,这些答案不会是标准而唯一的。
但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个开放、理性、包容的谈话空间。
它不靠手段上的强制,言论的禁止或灌输,吵架声量的大小,而是靠一个人影响另一个人。
引导你对这个世界发生兴趣,产生反思,自己去追寻答案。
当我们处于丧失事实分辨能力,没有理性探讨空间,价值观脆弱而模糊,情绪极端化的社会氛围里。
我们会发现,像个文明人一样交谈有多重要。
作者:suki
来源:第十放映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