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的处罚

疫情中实施急救的西安医生

作者：维舟

来源：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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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我曾在《谁来为西安孕妇流产负责？》一文中说过，要避免病人因核酸检测证明而被延误治疗的悲剧，最终需要为前端赋权，否则更强的问责制可能催生一个事与愿违的结果：“人们更不敢接烫手山芋，下次会记得把你扔得更远一点；而病人家属则可能发现，必须要大闹才能争取到基本权利。”

很不幸，我所担忧的，看来似乎正在变成事实。

昨天，西安卫健委宣布了对两家涉事医院（西安高新医院、西安国际医学中心医院）的处罚结果：停业整顿三个月，期满整改合格后才能重新开诊；给予警告；主要负责人一律停职免职；全市通报批评，约谈其主要负责人，并责成医院做好患者及家属安抚工作。

对这个结果，连胡锡进都觉得处罚重了——一般来说，连他都看不下去的政府行为，那很少人能看得下去了。

虽然他回避了对这一悲剧根源更深入的批评，但认为就算两家医院有错，在疫情吃紧之际，停诊三个月的处罚并非“群众利益的当务之急”，老胡以他标志性的“中肯”建议不如让它们“将功补过”——这就好比临阵斩将，他在那大喊“刀下留人”，而求情的理由是“现在还用得着该将啊”。

微博上普通人的反应就激烈得多了，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反对这一处罚决定。细辨起来，人们的主要观点又大抵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从病患的切身利益出发，质疑“为何要这么处罚”——犯错了要处理，但为什么是直接关门这种一刀切的做法？最典型的反应就是：“停业了还不是老百姓不方便？！应该罚款不停业啊！”

高新医院编制床位760张，最大床位1500张，西安国际医学中心床位5037张，两家医院一年内接诊患者达千万人次，停业三个月就意味着影响至少200万人次。

尤其在西安高新区，原本医疗资源就相对匮乏，就这么两家医院好一点，虽然卫健委也划定了9家医院对口帮扶区内9个社区，但以孕妇保障就医来说，就可能要横跨大半个西安城。其结果就像有人揶揄的，对高新区居民来说，只能是“非必要，不手术；非必要，不生病。”

图源：公众号“万户楼台”

不过图上省人民医院、交大一附院的位置标反了

有人忍不住抱怨：“停业了，高新区人民去哪儿看病？整个高新区，一个公立的三甲医院都没有，社区医院不给看，给孩子看个咳嗽都没地方去。”

有一位“蒲蒲星的星”说：“我是一个39孕周的准妈妈，最早在省人民医院产检，疫情一开始，省人民医院被指定为新冠定点医院，我没有地方产检了，换来换去很多医院因为是管控区不接收，最后选择了国际医学中心，目前已做两次产检，医院和医生都很好，已经打算在这生了，下周住院已约好，现在又要停诊，我想知道我马上生孩子去哪生？”

底下一位“西安城的碎女子423”反讽：“跟娃商量一下，不行咱再等上三个月？”

冬夜寒风中抗疫的西安医护人员

第二类观点，也是最多人关注、讨论最热烈的，则是“为什么处罚这些医院”。点赞最高的一条就是：“前几家拒诊的公立医院怎么不处理？”还有人说：”从整个事情经过来看，私立医院才是最后没办法能去尝试的医院，私立医院才是病患最后一道防线。“

当然，也有人说，之所以处理这两家医院，是因为它们是定点医院，而其它几家公立医院只接受发热门诊或慢性病，不仅没有医生接诊，按上级要求还严禁接诊，因而在逻辑上说没办法处理它们。这么一来，问题不是这些医院拒诊，而在于卫健委事先没有明确通知哪些疾病去哪家医院。

更进一步说，为何4家定点医院有3家是私立的？那两家私立医院固然延误了治疗，但延误的原因也是因为按卫健委规定，必须有核酸报告才能收治，那医院究竟该怎么做？为何在出事后才下令全市医院不得以核酸检测为名拒诊，为何事先不能预见到这种状况？

西安国际医学中心医院曾驰援武汉

第三类观点，简而言之，“受处罚的为什么是医生”。在很多人看来，医院和医生不过是在背锅：“医院执行上面的政策，出事了，医院负责。医院不执行上面的政策，出事了，医院负责。”因为，问题在于：医院能决定自己接诊与否？

2020年武汉疫情最危急的时候，这两家医院都曾驰援武汉，有人就为之鸣不平：“人高新医院武汉疫情派出了200人支援，回来就得到这个待遇。”还有人强调不应伤了医务人员的心：

这次疫情中，国际医学中心全院医护取消休假，全部正常上班，24小时待命抗疫，就换来个这结果，太让医务人员寒心了。应该让担责的领导承担责任，而不是医务人员和广大患者承担这个后果。

从这些反应来看，公众对于通报批评、警告、领导担责大抵都没意见，真正在意的是三点：停诊三个月影响就医；处罚过重让努力付出的医务人员寒心；处罚两家医院并未解决问题根源——接诊陷于程序困境，拒诊则陷入道德困境，而制造这种困境的决策者却又是裁判员。

为什么要采取停诊三个月整改的方案？这其中的逻辑或许在于：通过一次严厉的惩罚，换取对权威的认罪态度，才能从轻发落。也就是说，这样的处罚所能达成的目标，并不是更好的就医环境，而是更加无条件地执行命令。

如果是这样，那么第一个可以料想的后果是：医院将更“听话”，更不敢自作主张，因为后果将会相当严重。从这次的状况来看，拒诊的几家医院，只要是遵照上级指示的，都没事；但问题在于，唯一接诊的医院所犯下的错，并不是违背指令，恰恰也是在执行核酸检验的规定。也就是说，现在的处罚，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倒可能加剧了原有的问题。

对执行者来说，教训是很明显的：谁接诊谁负责谁倒霉。这样，他们只会更怕担责，会尽可能地不想惹事上身——下回保安不让你坐医院门口了，最好两百米开外。

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里有一个场景：女主角李雪莲一度想不开，想在果园里找棵树上吊，被老板看到，赶紧拦住。初看还以为他是好心，结果他说：“我不拦着你，你到别处找个地方，别死在我这儿就行。”

处罚决定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预见到决策所引发的复杂后果，这需要改变原先的线性思维，转向系统思维：一个社区、一个城市都是复杂的有机体，内在的诸多因素相互联结、影响，只有充分理解各方的权益，才不至于一刀切解决了一个老问题，结果却引发更多新问题。

在一个封闭的系统里，惩罚往往确实能快速起到震慑作用，但当系统足够复杂、开放时，这种惩罚文化就很容易事与愿违，因为它不仅很难达成原定的目的，而且还会迫使那些有更好选择的人离开。近些年来，东北等地医务人才的加速流失就是一例：环境越差，走得越多，这又使留下的人得到的医疗服务更差。

事实上，在这次处罚决定正式出来之前，这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博弈就已经开始了：孕产妇、血液透析、肿瘤等特殊患者按规定不得拒诊，但有胃癌家属在网上求助说，拒收他们的医院表示现在只开妇产科。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层层博弈之下，最后承担代价的势必将是最弱者——那就是病患及其家属。所有为难医生的做法，到头来还是病患家属买单。买单的甚至还不一定只是他们，已经有人在问：“高新区的房价会不会跌？”吊诡之处正在于此：以“群众利益”为名推行，最终伤害的却是群众利益本身。

但在这无尽的博弈中，普通百姓也有自己的选择。在微博上，一位西安孕妇因高新医院停诊而求告，底下有人回复：“生完了娃，换个城市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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