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男子从殡仪馆打来电话:能不能写写我们的天才儿子
阳光很好的一天,金晓宇陪着父亲来报社送照片。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我想到,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天才翻译家和他的父亲。
了解他们的故事,你会潸然泪下。这诚然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也洋溢着坚韧不拔的爱,无法被摧毁的爱。爱能催生出强大无比的意志,能承受生活沉重的压力。只有父爱才能让一个父亲坚信自己的孩子,不放弃自己的孩子。这个承诺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永远、永远。
在命运面前,在不幸面前,一个家庭就像一艘漂泊的小船,劈波斩浪,沉浮与共。我们相信,这艘小船最终能在一个巨大的港湾找到容身之所,会有安定的生活。
编辑:戴维
以下,是金晓宇父亲金性勇的自述:
2021年11月11号上午,我在杭州殡仪馆放好了老伴的骨灰盒,感觉自己手发颤,走路腿也抖。我让几个亲友先走,我还想陪她一会。
老伴脑子清醒时曾跟我说,哪天她走了,骨灰盒先放殡仪馆里,以后是安葬还是洒到江里海里,要等大儿子回家再决定怎么处理。
但我没有打电话给金晓天,现在全世界疫情他回不来。也没有告诉金晓宇,11月之前他就住院了。
让孩子们以为妈妈还活着吧。
我望着那个盒子,和老伴说:我要打电话了,你同意吧?哪天我也走了,就没有人知道我们儿子的事了。
我从挂在手腕上的小包里,摸出老年手机和一张《杭州日报》。报头上有我抄的“倾听·人生”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了。我说,“你们能不能写我儿子的故事?我儿子是天才,他现在精神病院里,他妈妈今天刚走了。”
6岁那年,玩伴的玩具手枪里射出一根针
我儿子的一只眼睛就此瞎了
我的老家在浙江桐乡,父亲是小学校长,老伴的妈妈,那时候是我的老师。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门头里,算得上青梅竹马。
我老伴叫曹美藻。我考进了上海化工学院,美藻考到了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同分配到天津工作。1967年我们结婚了,先是生了大儿子金晓天,1972年又生了小儿子金晓宇。
高中时他突然厌学,情绪大变
家里的电器被他砸了个遍
我们以为小孩子厌学说说玩的,可他真的天天赖在家里。我让朋友帮忙,介绍小宇去解放路新华书店当售货员。我想,过段时间孩子就想回学校了。
两个月不到,书店不要他了。起因是有位老顾客在店里看书,小宇说人家是小偷,争执起来。我又把小宇介绍到排气扇厂当工人,没几天他就不肯上班,说那些工友对他不好。
他不上学后,我和他妈每天上班走之前,他在床上,下班回家,他还在床上。他也不跟我们说话,会突然发脾气,情绪极不稳定,完全变了一个人。
考上了大学,他还是没能留下来
医生说,我儿子是躁狂抑郁症
很长时间,我们不知道孩子这是生病了。当他说想考大学,我们喜出望外,让他进了补习班。小宇高中基本没上过,几个月后,高考成绩让人吃惊,离一本线只差3分。
二本志愿填了杭大外语系,分数也超线了。我们很开心地等学校通知。谁知学校将档案退回,档案里记录了小宇高中时不守纪律、缺课。
七转八转,小宇进了树人大学,可是只读了一年就犯病了。据同学讲,他们几个到外面喝酒,小宇表现得异常兴奋,回校后还往老师的汽车顶上爬,拉都拉不住。
学校以为是发酒疯,把他送到医院。小宇看到我,很愤怒,“你来干什么?把针头拔掉,我要回家!”
我把他带回家。我知道这孩子与学校从此无缘了。
不读书不工作不成家都能接受
我们只要儿子活着
精神科专家说这病来得快去得快,危险就在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吃药也不能控制,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时送医院。1992年起,基本每年都要送小宇进去。
我买了很多精神疾病的书看。最后有两点让一个父亲不至于崩溃:一是通常这类病人一两次自杀未遂后很少再有这个念头,他们会比之前珍惜生命;二是这类病人会在精神领域不同凡响,甚至表现出天才性的创造力。
老伴的一场同学会改变了他的命运
“能不能请你儿子在家做翻译”
又过了十年,2010年,老伴去南大开50周年同学会。也许是天怜英才,也许是一个母亲的精诚所至,这场同学会竟然改变了小宇接下来的命运。
听说我家孩子因病没有工作,一位留校做了教授的同学就问她:能不能请你儿子在家做翻译?
我老伴说,小宇的英语日语都很好,请给他一个机会试试吧。
十年里,他翻译了22本书
老伴同学说:你们养了一个天才!
又过了十年,2010年,小宇接受了出版社的任务,开始他的翻译人生。十年里,小宇以每年两本书的速度,一共翻译了22本书。他短暂又高产的翻译生涯,是我们全家最难得最幸福的岁月。
2013年,小宇翻译出版了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的英文小说《诱惑者》。原书名《Mefisto》,小宇和编辑讨论时,对方说这个没法意译,用音译吧,就是《梅菲斯特》。但小宇知道,Mefisto是歌德代表作《浮士德》里的角色,这个人物就是一个诱惑者,那么可能诱惑者才是作者的本意。小宇决定采用《诱惑者》作书名,结果出版社非常赞赏,《诱惑者》也成为抢手好书。
翻译日本女作家多和田叶子的小说《狗女婿上门》时,小宇天天看日本相扑比赛,为了提升翻译的准确度。屏幕下方,挡字幕的纸条飞舞。屏幕上,两个只系着腰带的大力士在翻滚打斗。我们父子俩看得哈哈大笑。小宇先后翻译了多和田叶子的五本小说,反响都很好,出版社打算再出合订本。
儿子步入正轨,但老伴的身体撑不住了
痴呆这几年,儿子天天照顾她
老伴这一生过得很辛苦,她当年是高材生,有文化有专业,她勤劳节俭,全家人四季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小宇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妈妈的缝纫机他从不砸。
2000年前后,老伴开始炒股。我们分工默契,我在家守儿子,她每天去证券交易所。我明白她炒股是为小宇存钱,从孩子童年瞎了一只眼后,她的心就扑在小宇身上。后来小宇的病让我们毫无办法,她的绝望无奈都埋在心里了。小宇在家翻译,让她看到一丝光亮,但她自己这盏灯却要灭了。
2015年,老伴说自己记性不好,不炒股了,要把存款都交待给我。我这才知道她有200万理财产品拿不回来,我想尽办法追回款子,还是有50万丢了。这件事后老伴的健康每况愈下,之后确诊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接着日常生活不能自理,在床上躺了三年。
妈妈痴呆了,小宇非常难过,他说我能翻译书是妈妈的功劳。每次出版社寄十本样书给小宇,他都第一时间冲到床边送到妈妈手里,讲给妈妈听。后来,他妈妈开始不会说话、不认得家人。
儿子不带手机一个人去了温州
他回家后若无其事,我却心里一紧
书久等不见,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去年11月之前小宇跑到温州去了。
每年11月到第二年3月,是小宇最难熬的日子。去年10月,儿子已经很久没出门。这天吃过晚饭六点钟,他说:“爸,晚上药我吃过了,不会走远,7点肯定回来。”我叮嘱他早点回家,别的不敢多问。
小宇出门从来不带手机,7点、8点、9点……11点,我急了,跑到派出所报案。
过去他在马路上瞎晃,民警碰到都会带他回来。第二天,民警查监控,发现小宇晚上乘151路到了城站火车站,买了去温州的票。他身上可能有一百多块钱。
我急得团团转,小宇却回家了。问他去温州干什么,他说下车吃了点东西就回来了。看他若无其事,我心里叫苦,这是躁狂症发病的前兆啊。
又过了几天,小宇过马路,迎面一个快递员,他一拳打掉了人家的门牙……不久,七院来人,将小宇带走。儿子呼天喊地:爸爸救救我,我不去医院啊,不要去啊。
一个晚上,老伴走了
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了
11月8日晚上,我像平常一样睡前摸老伴的额头、脸,再去摸脚。怕她冷了、热了,摸了才知道。
这天,我摸哪里都是寒的,脚像冰块一样。我赶紧开空调,打到25度,又抱了一床毯子加在被子上。过半小时再摸,还是没有一丝热气。
我慌了,抱着她的头靠在怀里,“靠牢我靠牢我”,我脸贴着脸,但还是越来越冷。“你不能走,不能走啊!”,我把脸贴得更近,手哆嗦着摸她的鼻子,没气了,往下摸,心脏不跳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她走了,我儿子没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