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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慧:华夏共同祖先意识的萌生发展——以“祝融八姓”为中心

罗新慧 中国历史研究院
2024-09-13

作者:罗新慧

来源:《历史研究》2023年第1期


摘  要:华夏共同祖先的确立,推动了华夏族的形成。春秋时期兴起的局部共同祖先意识,为华夏同源共祖观念的产生奠定了基础。春秋时期,以“祝融八姓”为代表,出现了诸多尊奉共同祖先的族群、邦国。这些族群或邦国跨越地域和文化藩篱,形成基于“共同起源信念”的团体。共同祖先的酝酿,与春秋时人喜好自述家世、追溯远祖、神化祖先的风尚有关。局部共祖的出现,开启了战国时期以黄帝为标识的华夏共同祖先形成的先河,是当时诸族大交往、大融汇的反映。

关键词:中华民族 华夏化 共同祖先 民族融合


华夏族与华夏共同体的形成过程,需要从不同层面和角度细致梳理。华夏共同祖先的确立,推动了华夏族的形成,在波澜壮阔的历史潮流中,两者相向而行、相待而成。揆诸常理,古代诸族起源不一,并不存在共同的祖先。可是战国晚期,黄帝俨然成为华夏共祖,标志着族群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形成。至西汉时期,不仅“圣王同祖”成为根本共识,司马迁甚至将天下诸族的祖先一并纳入华夏同祖共源的系统。从此,诸族的祖先全部追溯至黄帝,天下从各有其祖演变为同出一祖,从多元汇聚至一体,天下一家之势已然形成。由各认其祖转化为共认一祖并非一蹴而就。春秋时期,局部范围内已经出现被若干族群共同追认的祖先。认可共同祖先的诸族并不是分布在同一地理单元内,而是超越了地域区隔和地缘界限,甚至华夏与非华夏也建立起“血缘关系”,局部认同网络逐渐确立。可以说,局部共祖的酝酿是华夏共同祖先观念形成的第一步。这是以往春秋史研究较少关注的现象。本文以“祝融八姓”的组成、地理分布以及集团内诸族祝融认同为中心,分析春秋战国时期局部共祖观念的形成过程与历史动因。


一、 祝融八姓及其地理分布


学界对祝融八姓各支族的分布与迁徙有所考察,但尚有遗漏。通过金文材料,可以补充属于这个集团中的若干族群。八姓各支或居于中原,或散在四周,通过共同的祖先祝融,这些分散零落的诸族,被无形的网络编织在一起。


祝融八姓之说出自《国语·郑语》。周王室史伯预言楚、晋、秦、齐四国将在周室衰落之后迭兴,言及楚国时道出“祝融八姓”的分布及其兴亡历史:


己姓昆吾、苏、顾、温、董,董姓鬷夷、豢龙,则夏灭之矣。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秃姓舟人,则周灭之矣。妘姓邬、郐、路、偪阳,曹姓邹、莒,皆为采卫,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数也。而又无令闻,必不兴矣。斟姓无后。融之兴者,其在芈姓乎?芈姓夔越不足命也。蛮芈蛮矣,唯荆实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

史伯所谓“祝融八姓”包括己、董、彭、秃、妘、曹、斟、芈。己姓,包括昆吾、苏、顾、温、董;董姓,包括鬷夷、豢龙;彭姓,包括彭祖、豕韦、诸稽;秃姓,主要为舟人;妘姓,包括邬、郐、路、偪阳;曹姓,包括邹、莒;斟姓,无后;芈姓,包括夔越、荆楚。虽然据史伯所言,祝融八姓及其分支,不少已灭于夏商时期,但根据两周金文、传世文献,可以大致了解各姓的地域分布。


(一)己姓


己,金文写作“妀”。己姓昆吾,见诸《诗经·商颂·长发》《墨子·耕柱》《吕氏春秋·君守》,史载昆吾灭于夏商之际。昆吾之居地,《左传》昭公十二年:“昆吾,旧许是宅”。杜预认为“旧许”是“郑新邑”,杨伯峻认为“在今许昌市东三十六里”。此外,《左传》哀公十七年有“昆吾之观”的说法,孔颖达认为在“东郡濮阳县”。韦昭认为昆吾初封时居卫,后迁徙而居于“旧许”。但不少学者认为河南许昌是昆吾原居地,濮阳是迁徙后的处所。要之,昆吾之地与今河南中部的许昌、西北部的濮阳有关,位于中原。


己姓之顾,见于《诗经·商颂·长发》,亡于夏商之际。顾之地望,宋人郑樵《通志·氏族略》谓濮州范县城东南28里有故顾城,当是其地。濮州范县,在今河南范县与山东梁山县之间,接近华夏核心区域。


己姓之苏、温。苏、温应为一体,《左传》成公十一年:“昔周克商,使诸侯抚封,苏忿生以温为司寇”,可见,苏在西周初年受封,封邑为温。苏应为殷商旧族,西周中期后段的苏壶中有“”字族号,“”多见于商代晚期青铜器。《尚书·立政》记载周公命司寇苏公“式敬尔由狱,以长我王国”,勉励苏公恭敬用狱。一般认为“苏公”即前引《左传》中的苏忿生。


“苏”常见于两周青铜器。西周晚期苏公簋(《集成》3739),是苏君为嫁与王室的己(妀)姓女子作器;西周晚期苏卫妀鼎(《集成》2381),是苏国女子嫁入卫国时的自作器。西周晚期苏公盘铭文有“苏公作晋妀盘”(《铭图》14404),是苏国君主为嫁入晋地的苏国女子作器。春秋早期苏脂妊鼎铭文有“苏脂妊作虢妀鱼母媵”(《集成》2526),苏脂妊是嫁入苏国的妊姓女子,她为嫁至虢国的名鱼之女作媵器,此为苏虢联姻之证。反映苏、虢联姻的铜器还有出土于河南三门峡虢国墓葬的苏貉豆,器铭为“苏貉作小用”(《集成》4659)。器主来自苏地,但器物出自虢国墓葬,表明器主是嫁入虢国的苏人。同期出土的还有叔作苏子鼎(《集成》1926),是为嫁入虢国的苏地女子作器。苏与虢、卫、晋等有姻亲关系,表明苏地距离三国较近。


苏为小国,又地处中原,所以时常卷入争端。《左传》隐公三年,周、郑交恶,郑人帅师取“温之麦”,可知温在王畿。《左传》隐公十一年,“王取邬、刘、蔿、邘之田于郑。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樊、隰郕、欑茅、向、盟、州、陉、、怀”,学者以为苏忿生之十二邑在今温县、济源、武陟、修武、孟津、沁阳、获嘉一苏地在王畿,距离卫、晋以及狄人较近,常处于各种矛盾之中。《左传》僖公十年:“狄灭温,苏子无信也。苏子叛王即狄,又不能于狄,狄人伐之,王不救,故灭。苏子奔卫。”苏在狄与周室之间首鼠两端,最终灭亡,苏地归于王室。《左传》僖公二十五年记载,周襄王将原属苏国的温、樊、原、欑矛之田赐予晋文公,晋文公使狐氏、阳氏处之。《左传》成公十一年,晋郤至与周争鄇田,郤至称带。“温,吾故也”,可知温地又成为郤至采邑。苏国灭后,其后裔事迹零星可见。


己姓之董,《左传》记其出于帝舜之下以豢龙为职事的董父,其后人为鬷夷。这一支当与董姓之鬷夷有所关联(详见下文)。


综上可知,己姓小国多位于河南中部以及鲁豫交界一带,少数在山西南部,基本位于华夏核心区域。


(二)董姓


董姓之豢龙氏,邈远不可追。董多与晋有关,如良史董狐(《左传》宣公二年)、卿大夫董叔(《左传》襄公十八年)、董安于(《左传》定公十三年)。可以推测董多居于晋地。


此外,按《国语·郑语》记载,董姓之鬷夷、豢龙已于夏代覆灭,但鬷夷后裔有迹可循。齐灵公有来自鲁国的嫔妃鬷声姬,为太子光之母(《左传》襄公十九年);齐国又有鬷蔑,为崔杼所杀(《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鲁国季氏有司马鬷戾(《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皆当为鬷之后裔。《尚书·汤誓》中还有三鬷之说,孔安国以为在定陶。《史记·殷本纪》正义引《括地志》:“曹州济阴县即古定陶也,东有三鬷亭是也”。学者以为三鬷亭在今山东定陶以北不远处。可见,董姓之鬷多分布在齐鲁地区,定陶或为其主要分布地。


(三)彭姓


彭姓之彭祖。彭之地望,韦昭认为在彭城,即今江苏徐州。1974年河南南阳出土春秋早期铜器彭伯壶,铭文为“彭伯自作醴壶”同墓出土的铜簠铭文为“申公彭宇自作饮簠”(《集成》4610)。学者指出,彭在楚,灭申之前应已灭国,时代为春秋早期的楚武王时期。南阳之彭或许是灭国后迁徙至豫鄂交界一带的彭姓支族。


彭姓之豕韦,如依《郑语》所说,灭于殷商,国已不存。另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至西周时期,豕韦转为唐杜氏。


彭姓之诸稽,其地尚无可考。


(四)秃姓


秃姓之舟。《国语·郑语》记载,郑桓公“东寄帑与贿,虢、郐受之,十邑皆有寄地”,十邑即东虢、郐、邬、蔽、补、舟、依、柔、历、华。“舟”应是舟人故地,韦昭注:“桓公之子武公,竟取十邑之地而居之,今河南新郑是也。”所以舟地应在新郑界内。虢国大夫舟之侨,或出自舟之族。


(五)妘姓


“妘”在西周金文中写作“”。西周早期铜器员卣铭文:“员从史伐会(郐),员先入邑”(《集成》5387),员卣一般认为是昭王时器,器主随从史征伐郐。史见于鼎(《集成》2740)和陕西眉县杨家村出土的鼎(《集成》2704)。从铭文可知,史听令于祭公、王姜,那么员卣记载的史伐郐,亦当出于王命。郐国青铜器还有西周晚期的“会(郐)姒作媵鬲”(《集成》536)。“会(郐)姒”应是嫁入郐国的姒姓女子。1972 年出土于陕西扶风法门镇的西周晚期铜器会妘鼎,铭文为“会(郐)妘作宝鼎”(《集成》2516),此器出于王畿地区,可能是嫁于王畿的郐国女子所作。可推断郐与王室或者王畿地区大族存在联姻关系。


传世文献亦可见有关郐的记载。《国语·郑语》记载,西周晚期,济、洛、河、颍之间,“虢、郐为大”。《诗经》“国风”中有“郐风”,但吴季札北上观乐时,“自郐以下,无讥焉”,对郐风、曹风等不加臧否,可见郐已经衰落。《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郑公子瑕葬于“郐城之下”,可知此时郐已为郑地。韦昭认为郐国地望在新郑,《史记·楚世家》正义引《括地志》:“故郐城在郑州新郑县东北二十二里”。邹衡认为,“周代的郐国遗址已经在曲梁东南约10余里处发现”,也有学者认为在河南密县。总之,郐地近郑国,在河南新郑、密县一带,位于华夏核心区域。


妘姓之邬,亦见载于史籍。《左传》隐公十一年记载周桓王夺取郑国邬、刘、蒍、邘之田,可知春秋初年,邬已国灭,并入郑国,后为王室所有。《左传》庄公二十年记载,郑伯调停王子颓之乱,并不成功,遂奉惠王归郑,是年秋,周王及郑伯入于邬,又入成周,取其宝器而还。《左传》昭公二十四年,王室内乱,“王子朝入于邬”。根据上述记载,邬地与成周相距不远。邬之地望,杜预注:“在河南缑氏县西南,有邬聚”即今河南偃师县西南,地处华夏核心区。


妘姓之偪阳,或,为楚之与国,《左传》襄公十年:“晋荀偃、士匄请伐偪阳,而封宋向戌焉……甲午,灭之”,杜预注:“今彭城傅阳县”,在今山东峄县南五十里。偪阳被晋人所灭,其地入宋。


妘姓之路,不得其详。总体来看,妘姓集团中,郐、邬地在中原,偪阳地处中原以东。


(六)曹姓


曹姓之莒。关于莒国之姓,有三种观点:其一,曹姓,《国语·郑语》记载莒为曹姓;其二,己姓,出自《国语·郑语》韦昭注;其三,嬴姓,班固《汉书·地理志》:“莒,故国,盈姓,三十世为楚所灭。少昊后”。《左传》文公七年:“穆伯娶于莒,曰戴己……其娣声己”,由莒国女子戴己、声己之称看,莒为己姓;《左传》文公八年:“(穆伯)奔莒,从己氏焉”,将莒与己姓联系在一起,可知春秋时期确有己姓之莒。1977年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中期墓葬出土莒公戈,莒国应在山东沂水、莒县、日照一带,战国初年被楚所灭。


曹姓之邾、小邾,春秋时期位于今山东邹城、枣庄一带,山东邹城峄山镇发掘出土春秋时期邾国故城遗址,而枣庄东江发现有小邾国国君墓地。战国晚期,邾国、小邾皆亡于楚。


(七)斟姓


无后绝祀。


(八)芈姓


芈姓主要是荆楚、夔越。韦昭注:“夔越,芈姓之别国”,由《左传》所记可知夔为楚之别封。


《郑语》记载虽然脉络清晰,但并不完备。检诸两周金文,《郑语》遗漏了属于八姓集团的若干支族,如妘姓、己姓中的几支。


其一,妘姓之周(琱)。西周中期周棘生簋、盘铭文:


周棘生作楷妘媅媵簋,其孙孙子子永宝用。。(《集成》3915)。

周棘生作楷妘媵盘。□金用[迮]邦,其孙孙子子永宝用。。(《集成》10120)


簋铭说器主为楷妘媅作媵簋,盘铭则是为楷妘作媵盘,可知“媅”为女子之名,而楷妘,应是妘姓女子嫁入楷。器主“周棘生”,陈梦家结合之族徽等指出“周是姓之国”,别于姬周之周。此后,不少学者论证妘姓之周的存在。出土于陕西扶风法门镇的函皇父诸器也表明周(琱)为妘姓。函皇父鼎铭文为“函皇父作琱妘尊兔鼎”(《集成》2548),函皇父匜铭文则称“函皇父作周妘匜”(《集成》10225),是函皇父为妻作器,由琱妘的称名方式,知琱为妘姓。学者推测妘姓之周(琱)为居住在周原的古族,从商代晚期到西周晚期,妘姓之周(琱)始终存在。


其二,妘姓之辅。西周晚期辅伯父鼎铭文:“辅伯父作丰孟妘媵鼎”(《集成》2546),可知是器主为女儿所作媵器,故辅亦为妘姓。辅氏家族器尚有西周中期后段的师簋和辅师簋(《集成》4324、4286),两器分别记载器主以琱生、荣伯为“右”,接受王的册命,可据此推测辅氏居于王畿地区。2005年河南南阳万家园墓出土西周晚期铜器“辅伯作兵戈”,学者指出此墓距离南申仲爯父墓不远,应属申国墓葬,而辅伯戈埋葬于此应属馈赠之器。如此,辅应居于宗周区域。


其三,己姓之番、蓼。“番”在彝铭中较常见,西周晚期铜器王鬲铭文:“王作番妀鬲”(《集成》645),此器应是王为夫人作器,可知番为己姓。西周晚期铜器番匊生壶铭文:“番匊生铸媵壶,用媵厥元子孟妀乖”(《集成》9705),器主为番氏,母家氏为匊,番匊生为其女作媵器,其女“孟妀乖”之称表明番为妀姓。由春秋早期铜器伯盘铭文“番叔之孙伯用媵季梦”(《铭图》14467)、上鄀公簠铭文“上鄀公择其吉金铸叔芈、番妀媵簠”,也可知番属己姓。番器多出于河南信阳(番昶伯者君鼎、番伯酓匜、番叔壶)、河南潢川(番君伯盘)、湖北当阳(番仲戈)等地,可推测番由王畿区域迁徙至汉淮流域,最终为楚所灭。


1963 年出土于山东肥城小王庄的士父鬲证实了蓼的存在。该器铭文:“士父作蓼妀尊鬲”(《集成》715),应是器主为来自蓼的己姓夫人作器。另据《左传》桓公十一年记载,郧人欲联合随、绞、州、蓼伐楚,反败于楚,楚人“克州、蓼,服随、唐,大启群蛮”,蓼被楚人兼并。蓼之地望应在河南南阳一带,与楚邻近。


由上可见,《国语·郑语》记载的祝融八姓大多可得到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的印证,另有文献失载的“八姓”之族,通过金文资料得以重见。八姓各支族主要分布在今河南中部、陕西关中地区,一部分居于山东西部和南部,少数在山西南部,若干处于淮水流域、江汉流域。处于河南中部的苏(温)、舟,以及分布在陕西关中的周(琱)、辅,位于华夏核心区域。其余诸国(不包括楚、蓼、番)虽不在中心位置,但紧密环绕在中心区域的外沿。八姓并非居于同一地理单元内,可以说,以祝融为共同祖先的这一集团跨越了地域界限。因此,“祝融八姓”的出现,意味着一种超越地域关系,而基于“共同起源信念”的群体登上历史舞台。


二、祝融:局部诸族的共同祖先


“祝融”是目前文献中所见最早的被若干族群共同认可的祖先。《国语·郑语》出现“祝融八姓”之说并非巧合,春秋金文、战国竹简中存在不少有关追认祝融为祖先的记载。由此可见,春秋战国时期是共祖观念形成的关键时期。


春秋晚期邾公钟铭文:“陆融之孙邾公,乍厥和钟,用敬恤盟祀。”(《集成》102)器主邾公即邾桓公革(公元前487年继位),他将自身世系追溯至远祖陆融。新近面世的春秋晚期郳公父镈也将先祖追踪至“有融”:


余有融之子孙,郳公父,愓戁(勤)大命,保朕邦家,正和朕身,作正朕保,以共(供)朝于王所,受吉金,刑铸和钟,敬临祼祀,作朕皇祖恭公、皇考惠公彝。(《铭图》15815)

该器器主为小邾国国君父。小邾国又称郳(倪),由邾国分出。器主称其祖父为恭公、父考为惠公。史籍记载“(小邾国)穆公之孙惠公以下,《春秋》后六世而楚灭之”,可知从器主郳公之世至被楚人灭国之前,小邾国传有六代。二人自称“陆融”之后、“有融”之子孙。楚人对于其远祖祝融也有强烈认同,史载楚成王以附庸夔之首领不祭祀祝融、鬻熊为借口兴师讨伐。


邾公钟、郳公父镈铭文中的“陆融”、“有融”是否就是祝融?学界对此颇有争论。但问题是以往研究多据《帝系》等材料,缺少出土文献佐证。新近面世的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下称“安大简”)相关内容,可证“祝融”就是“陆融”、“有融”。安大简中,祝融写作“融”:


融乃使人下请季连,求之弗得。见人在穴中,问之不言,以火爨其穴,乃惧,告曰:“酓。”使人告融,融曰:“是穴之熊也。”乃遂名之曰穴熊,是为荆王。

这则文献讲述了融与楚先祖季连、穴熊的关系。穴熊是楚人公认的先祖,见于新蔡简,季连见于清华简《楚居》。可见“祝融”在文献中可写作“融”。有融、陆融、祝融,“有”、“陆”、“祝”皆为前缀,而且祝、陆皆幽部字,音近可通,可证祝融、陆融、有融为同一人。


在战国文献中,祝融是具有神性的祖先。《国语·周语上》记载“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将祝融作为夏王朝兴盛的祥瑞。祝融的神性,显示于奇异的“胁生”故事。《大戴礼记·帝系》:“陆终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谓之女氏,产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启其左胁,六人出焉。”安大简类似记载中“无陆终其人,生六子者就是祝融黎”,故而整理者认为“文献陆终当是祝融之误”。


邾公钟、郳公父镈铭文称器主为祝融之子孙,可见邾人、小邾对于先祖祝融具有自觉的认同。两器作于春秋晚期,而祖先为“融”这一观念的由来很可能非仅当时所有。以邾公钟、郳公父镈的时代为基点,将祝融作为共同祖先观念的出现上推至春秋中期,大致不误。邾人、小邾人、楚人对祝融的认同,其意义不仅在于说明三国拥有神性的先祖,更表明至迟在春秋晚期,已经出现了为一些族群共同认可的祖先。祖先崇拜已经超越了诸族各认其祖的阶段,向着同源同祖方向迈进。


战国时期,以祝融为祖先的观念继续发展。特别是楚国,祝融认同根深蒂固。祝融频繁出现于卜筮祭祷简中,这类竹简是主人生前遭遇疾病时占卜祷请各类神灵的记录,很多内容涉及祖先神灵。如新蔡简:


其中提及楚之先祖包括老童、祝融、鬻熊,也有穴熊。包山简:


“老童、祝融、鬻熊”是固定搭配。望山简:

三种竹简提及的楚之远祖均有祝融。包山简主人邵,官居左尹,相当于周之“大夫”,他出自楚昭王一系(昭王是其五世祖),下葬时间为公元前316年。望山简主人是(悼)固,大约生活在楚威王(公元前339—公元前329年在位)时期或稍早,身分为下大夫。悼固与楚悼王关系密切,悼王是悼固得氏之祖。新蔡简主人为平夜君成,其墓葬年代为楚悼王(约公元前400—公元前381年在位)末年,他是楚国封君,出自楚昭王一系(昭王可能是其三世祖)。三种竹简主人虽有楚王室背景,但与王室关系比较疏远。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遇疾求祷,包括祝融在内的几位远祖成为固定祷请对象,表明在他们看来,祝融不仅保佑楚国王室,而且护佑出自王室的贵族。


几种卜筮祭祷简中,新蔡简为战国早期,时代最早。由此可以推测,楚王族对于祝融的认同,可以上推至春秋晚期,与邾公钟、郳公父镈的时代相仿。楚、邾、小邾皆认同祝融先祖,说明这一时段,正是局部共同祖先观念酝酿成熟的关键时期。


需要注意的是,前述己姓之番,也列于“祝融八姓”,但目前尚未见番以祝融之后自居的史料。1978年发掘的湖北荆州江陵天星观1号楚墓,墓主为邸阳君番胜,所出竹简多为卜筮祭祷类,与前引三种竹简性质相同,但祭祷远祖简文仅一条:“举祷番先特牛”。简文记载竹简主人称远祖为“番先”,而非如新蔡、包山、望山简称“楚先”,全部竹简中不见“祝融”之称。与之类似,湖北荆门严仓1号墓,湖北荆州秦家嘴战国墓M1、M13、M99,荆州枣林铺彭家湾M183 和M264、唐维寺M126、熊家湾M43,所出卜筮祭祷简也未见祷祀祝融的内容。严仓1号墓墓主悼生前为楚国大司马,简文中记载“举祷于”,应是祷于先祖。秦家嘴竹简记载“□祷□都于五世王父以逾至新父”(出自M1),“既□祷特牛于五世王父王[母]”(出自M13),“□祷之于五世王父王母训至新父母,疾”(出自M99)。三座墓葬墓主祭祷先祖有一致性,皆包括生父、生母以及五世祖父、祖母,但并没有楚先祝融。荆州枣林铺彭家湾M183墓主为女性,其告祷的先祖有“集定君”(简1、简9)、“集庄君”(简11)、亲父赴尹(简2、简9)、亲母(简7)。彭家湾M264墓主也为女性,竹简中有“祷三世王父”。唐维寺M126、熊家湾M43 所出卜筮祭祷简中有祷于“地主”、“司命”、“北方”、“二天子”等,但没有先祖祝融。秦家嘴三位墓主生前位列士、庶人行列,枣林铺一带楚墓为中小型墓葬,墓主同样为士、庶阶层。


出现这种情况或许因为,其一,商周时代的政治架构是家国同构,所以春秋时期共同祖先认同的发起和主导者主要是核心统治集团——国君宗室及其近支宗族。当时尚属分封政治体制,塑造祖先崇拜等活动,社会中下层参与度有限。其二,核心统治集团塑造共祖认同,是一种政治行为,若要自上而下渗透至社会中下层,成为举国上下的共识,进而形成一种牢固的文化传统,需要一个相对较长的历史过程。


由于文献缺载,除邾、小邾、楚以外,祝融八姓其余诸族关于祝融认同的情形尚不得而知。但就目前资料反映的情况而言,以下几点值得重视。


首先,邾、小邾、楚的祝融认同是主动表达,而非他人越俎代庖。近年来,学者在研究古代民族认同时,提出需要注意文本书写者的问题,认为边缘诸族的历史记忆,可能出于诸夏的编撰和散播。揆诸祝融之例,可以说以祝融为先祖,出自楚、邾、小邾人的自我记述,是其自我意识、自我认知的体现,并非诸夏人士替代书写的结果。


其次,祝融集团八姓诸族,或处中原或居边缘,兼包诸夏与非夏,恰如《郑语》所谓八姓“或在王室,或在夷、狄”。八姓之中,己姓昆吾、苏、温,秃姓之舟,以及妘姓之郐、邬,均处于华夏核心地带,与诸夏互动频繁,在春秋时期已融入华夏。邾、小邾与楚,虽然既非正宗诸夏又非典型夷狄,但时人以蛮夷视之。春秋末期,鲁国大夫叔孙婼称邾为“夷也”;邾灭“服事诸夏”的风姓须句,被时人视为“蛮夷猾夏”。又如《左传》昭公十三年,晋公会诸侯,邾、莒以遭鲁国侵伐而诉于晋,晋公在盟会上拒见鲁公,鲁大夫即批评道“君信蛮夷之诉,以绝兄弟之国”,将邾排除于华夏行列。楚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别于诸华而与蛮夷相系联。《左传》成公七年记“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以楚为群蛮之首。《左传》襄公十三年记“赫赫楚国……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意谓楚大有蛮夷,班号令于诸夏。因此,楚人在春秋时期未跻身华夏行列是事实。但是,通过以祝融为共同祖先,邾国、小邾、荆楚与已经华夏化的苏、郐等,被囊括在同一集团之中。


最后,八姓各族当中,楚国最为推崇祝融,而《国语·郑语》所论祝融八姓,似在为楚张目。《郑语》先是借史伯之口,断言历史上凡有辉煌先祖者,其后必彰显于世,虞、夏、商、周莫不如是。然后史伯进一步申明,“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祝融与夏禹、周弃同类,也是光辉的祖先,但“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那么依照虞夏商周之例,祝融之后必可彰明,于是史伯预测,“融之兴者,其在芈姓乎?芈姓夔越不足命也。蛮芈蛮矣,唯荆实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意思是能够彰显祝融之功者,在于芈姓,而芈姓之中,唯有荆楚当之。此番言论很像是为楚人造势。在《左传》所记楚灵王的言论中,这一用意体现得更加直接。灵王冬猎于州来,驻扎于颍水入淮处,意欲包围徐国,震慑吴国。楚灵王先是回忆先王熊绎与姜太公之子吕伋、卫康叔之子王孙牟、叔虞之子燮父、周公之子伯禽共事康王,但齐、晋、卫、鲁皆分得珍宝之器,唯熊绎一无所得,于是探问:“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灵王之问,暴露出问鼎于周的心态。灵王更进一步追问:“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昆吾与楚均传自远祖祝融,故灵王称昆吾为皇祖伯父。楚王意谓昆吾旧地为郑国吞并,楚人理所应当向郑国索要自家伯父旧地。依照楚灵王的逻辑,苏、温、邬等兄弟之国,为晋、郑等所翦灭,是否也尽当归还楚国?楚人打着共祖祝融的旗号,强调同出祝融的血缘关系是虚,强烈要求扩张地域之心是实。


在建构祝融认同方面,楚国发挥了重要作用。从中原到江汉流域,从关中到鲁西南,已经形成了以楚国为核心、以祝融为共祖的“共同体”,为楚王“问鼎”铺垫了基础。在这样广阔的地域范围内,若干族群拥有共同祖先的认识。相对于天下共祖黄帝,祝融可称之为局部共祖(将祝融进一步纳入“五帝”系统,则是此后的事情),而局部共祖的出现,是形成华夏同源共祖的第一步。


三、局部共祖认同的时代潮流


春秋战国时期,诸族凝集在同一祖先的旗帜下组成共祖集团,已经成为时代潮流。除“祝融”之外,“四岳”可称之为另一局部共同祖先。较之祝融系统,“四岳”集团中的华夏色彩、戎狄因素都十分突出。“四岳”集团见载于《左传》襄公十四年:吴败于楚,遂向盟友晋国求援。晋国主夏盟,命卿大夫范匄会诸侯之师于向,与会诸侯有齐、鲁、郑等诸夏国家,也有曹、莒、邾、小邾等东方小国,而姜戎由于与晋国关系密切也参与其中。但几个大国对晋态度怠惰,晋人气急败坏,迁怒于姜戎,认定是戎人向诸国走漏消息,导致诸国不敬晋国。范匄拘捕了戎子驹支,历数其罪,栽赃戎人。但戎子驹支据理力争:


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

学者对戎子驹支的这段话耳熟能详,或为其义正词严所叹服,感慨其华夏化程度之深;或瞩目于其自我身分之界定,力证春秋时期的华夷之别。然而,诸家多忽略了戎子驹支另一重要身分——“四岳”之后。驹支说:“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将“四岳之后”与“戎”两个因素相结合,意味深长。


戎子驹支之族原居于瓜州,属姜戎。驹支归纳戎族特点:“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言语不达”,在戎与华之间划出清晰界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拒斥诸夏。驹支试图撇清与诸夏的关系,是要反驳范宣子的栽赃。实际上,驹支所在戎族和晋国关系紧密:晋惠公(约公元前650—公元前637年在位)之世,姜戎遭秦人驱赶而迁徙至晋国南土,至驹支时已近百年。百年之中,姜戎与晋互动密切,晋引之为属国,姜戎则协助晋国防堵秦人东进。晋秦崤之战,姜戎与晋人协力大败秦人。自此之后,历襄、灵、成、景、厉直至悼公,晋军东征西讨,姜戎无役不从。可见姜戎在政治上完全内附,与晋国深度融合。


戎子驹支并不否认与诸夏的血缘关联。驹支借晋惠公之口称姜戎为“四岳之裔胄”。春秋时期著名的“四岳”之后为齐、吕、申、许。四国之中,申、吕与周王室关系密切,西周宣王时,两国成为王室布防江汉流域的重要力量。许则受封于西周初年,平王东迁时,拥戴王室,是服从王室的侯国。齐更是周王室十分倚重的力量。驹支称本族为“四岳之后”,则是将本族与华夏之姜齐列为同侪,意在宣称本族与诸夏同系所生,晋人不可置兄弟之情于不顾,污蔑诽谤。当然,驹支承认与华夏国家有血缘关联,有其现实目的,未必完全出于华夏认同。因此,他一方面力陈与诸夏的关联,另一方面又大谈夷夏之别,突出自我意识。


驹支对自我身分的“定位”,体现出诸族交往中身分“构建”的复杂性。有学者指出,当众多背景不同的族群聚集时,一些族群常常根据自身对其他群体的可及性以及当时的具体需求来“调整”身分。他们或者选取外来因素为自己建立更具共通性的身分,或者融合本族文化与外来文化以创造出新的混合身分,或者忽略外来因素以坚持本土身分。在此过程中,个人和群体可能同时具有多重身分,这些身分在某些方面相互重叠甚至矛盾。正如戎子驹支一方面强烈坚持本族认同,另一方面强调与诸夏的关联。看似矛盾的多重身分,为驹支周旋于各侯国之间赢得了空间。就驹支所阐述的“身分构建”看,虽然其自我意识十分强烈,但其为“四岳”之胄、与诸夏侯国存在血缘关系的“事实”,与驹支强调自身的特点,如语言、习俗、服饰等因素并存。


史载“四岳”乃上古英雄。在英雄祖先的旗帜下,戎狄与若干诸夏侯国被汇入同源。“四岳”集团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它开创了史家将戎狄纳入华夏集团的先声。


兼跨诸华与戎狄的还有“唐叔”集团。《国语·晋语四》谓“狐氏出自唐叔。狐姬,伯行之子也,实生重耳”,韦昭注:“狐氏,重耳外家,与晋俱唐叔之后,别在犬戎者。”狐为戎之一支,但长期与晋通婚,晋文公母即为狐姬。在《晋语》中,狐之先祖为唐叔虞,此狐族可能是叔虞与狐氏女所育子孙。既皆出自唐叔,则狐氏与晋人拥有共同的祖先,意味着戎狄之一支与典型的诸华国家晋本为一家,同为兄弟。与上述祝融、四岳集团有所不同的是,“唐叔”并不具有神性,故“唐叔”集团似更接近事实。“唐叔”集团所开启的模式是径直从血缘上将华夏与夷狄联结起来,将两者合二为一。


除上述集团之外,春秋战国时期还存在其他局部共同祖先及其集团,特别是地域相近的诸族拥有共同祖先,如台骀集团、太皞集团、大任集团等。这些集团星星点点,等待着更大的汇集,以形成燎原之势。


《左传》昭公元年记载子产之言:“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沈、姒、蓐、黄实守其祀。今晋主汾而灭之矣。”依照子产所说,沈、姒、蓐、黄皆出自导川障泽的英雄台骀。此处之沈与作为周公之胤的沈并非一国;黄也非淮上之黄。由“晋主汾而灭之”一句看,四者应皆在晋地一带,四国所组成的“台骀”体系是典型的地域集团,属于相邻诸族而同祖者。


同类的还有太皞集团。文献云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 是具有神话色彩的先祖。《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记载,“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大皞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任、宿、须句、颛臾,属东夷,为风姓,太皞是其祖。四族当距济水不远,既有相同的居地,又有共同的祖先,属于地域集团与“血缘”集团的重合。须句与鲁之上层通婚,庄公配偶、僖公之母即为须句女。有意思的是,这一集团本属东夷,但却自别夷狄而自诩诸华,斥责邾人“蛮夷猾夏”者,正是僖公之母。


大任集团也应属于相邻诸族而尊奉共同祖先。《国语·周语中》记载西周末期周卿富辰之语:“昔挚、畴之国也由大任”,韦昭注:“挚、畴二国任姓,奚仲仲虺之后、大任之家也。大任,王季之妃、文王之母也。”由富辰所说,挚、畴之国出自大任之家,这些族群中的代表人物为王季之配偶大任。事实上,挚为殷商旧国,《诗经·大雅·大明》“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是说任姓的挚仲氏之女大任,嫁于周之王季。而畴,据说处于济、洛、河、颍四水之间,与挚临近。挚与畴应是相邻国族而尊奉共同祖先。


由四岳、唐叔、台骀、太皞、大任等诸集团看,春秋战国时期局部共同祖先的酝酿方兴未艾。其中,既有祝融等大规模集团,也有大任、台骀等小集团;既有同居一地而拥有共同祖先的情形,也有跨地域却拥有共同祖先的状况。在多个集团中,诸夏与非夏兼容,中原与边缘并包。值得注意的是,局部共同祖先意识的出现并非军事征服的结果,也不是某种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单向覆盖,而是在长期历史演变中,血缘、经济、政治、文化等诸要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余     论


春秋战国时期共同祖先的酝酿,与春秋时人喜好自述家世、追溯远祖、神化祖先的风尚有关。春秋时代,弥漫着以祖先彰显子孙的风俗。人们热衷于抬出家族中有特殊地位的祖先,以提升自身地位。春秋金文中常见作器者自称为“某之孙”、“某之子”,“某”则是家族中地位显赫的祖先,人们将家世追溯至卓越的先祖,目的是光耀自身。于省吾指出,“制器撰铭以昭其德业光烈,传诸子若孙,以享以祀,世守而永宝之,冀其拊循遗泽,奋发濯磨,趾美前徽而不坠也”,这种心态是人们神化先祖的直接动因。


在追认祖先的风潮中,许多族群塑造出具有神话色彩的伟大先祖,如商人始祖契、周人始祖后稷。即便世家大族也编织出神异的先祖故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晋卿范宣子询问鲁国穆叔何谓“死而不朽”,范宣子以为世不绝祀、保有大禄即是“身死而名不朽灭”之谓,称颂自家先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依范宣子之说,陶唐之后为御龙,御龙之后为豕韦,豕韦之后为唐杜,唐杜之后为范氏,血胤相承,生生不息。范宣子意在表明晋为诸夏盟主,范氏复为之佐,借神异的祖先夸耀己族之兴。正是在崇拜英雄祖先、追溯始祖、神化祖先的氛围中,共同祖先出现了,先是局部共祖,继而是华夏共祖。


局部共同祖先出现的意义值得进一步申说。首先,局部共祖的出现是向华夏同源共祖演进迈出的重要一步。由祝融之例可以看到,在共同祖先之下,不同地域、族姓的人群系联起来,一种基于“共同起源信念”的群体由此而生,大有“合多种而一之”的趋势。其次,“局部共祖”生动显示出边缘的、非华夏族的观念意识,呈现出诸夏与非夏族群交流互动的场景。近年的民族研究中,与边界、边缘相关的研究受到关注,“凸显混杂、多元及被忽略的边缘个人、群体及文化现象之存在。注意发生在边缘与边界的,或与边缘与边界相关的各种事件、文本与其他现象”,成为普遍的学术追求和问题意识。而在具体研究中,边缘、“他者”常常作为异类甚至敌人的面目出现,给人以诸夏与周边诸族两不相容的印象。然而,共同祖先观念出现与发展的历史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尽管局部共同祖先出现的成因错综复杂,诸族对共同祖先认同的程度也各不相同,但局部共同祖先的出现,促进了边缘与中心、诸夏与夷狄的融合。这一融合或由近及远,或由远及近,“共祖”纽带将彼此联结在一起。于是,那些徘徊在诸夏外围的诸族,都成为共同祖先的后裔。换言之,在共同祖先的旗帜之下,夷夏之分趋于模糊。例如四岳集团、祝融集团中的戎、楚,并非总是自外于诸夏,他们的观念意识中,或多或少都有贴近诸夏的因素。当然,就春秋战国时期而言,华夷之分的确存在,但共同祖先观念的产生和发展,也正体现了存异求同、汇聚融合的历史大势。费孝通等学者指出,由“文化共性”的民族转变为“主观认同”的民族,经历了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主观认同”多种多样,对共同祖先的认同是其中之一。具体到古代中国,其发生的年代,至迟在春秋中期。社会学理论认为,“认同并非原本‘就在那里’,而总是必须被构建”。共同祖先观念的兴起,正是春秋战国时期诸族大交往、大融汇的反映。


(作者罗新慧,系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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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湘 宇
校审:小 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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