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康有为早年经学思想演变
作者:傅正
来源:《历史研究》2023年第3期
摘 要:康有为早年受多种学说影响:其一,常州学派的“三科九旨”,构成康氏今文学的主干;其二,廖平割裂周孔,认定孔子之道不在三代而在未来,成为康氏历史进步论的前提;其三,佛学、庄学和荀学为康氏大同说提供了学理基础;其四,推行法家富国强兵之术,被康氏视为中国从据乱世跻于升平世的当务之急。康有为改宗今文学后,杂糅了常州学派和廖平学说。他以廖平学说为准绳,将“三科九旨”改造为历史进步的三阶段,并将大同学说和富强之术分派进不同的历史阶段。因此,康氏今文学既暗藏诸子学倾向,又包裹了近代文明史观的内容,客观上推动晚清经学走向衰亡。
关键词:康有为 公羊学 廖平 孔子改制 文明史观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是否剽窃廖平《辟刘篇》《知圣篇》,乃近代学术史上的著名公案。按照当事人廖平的说法,康有为在1890年初读到他尚未公开的新著《知圣篇》,仅仅一年后就速成《新学伪经考》“倚马成书,真绝伦也”。尽管廖平没有明确指控康有为剽窃,但无疑暗示康氏之,所以改宗今文学,是出于他的影响。对此,康有为直到1917年《重刻伪经考后序》时才予以回应,称自己早年深受刘逢禄、魏源、龚自珍等人影响,“偶得《河间献王传》、《鲁共王传》读之”,发现刘歆伪造古文经的事情。言下之意,他早已在常州学派影响下研习今文学,无须等到与廖平的“羊城之会”。
双方孰是孰非,学界一直争论不休。例如钱穆便怀疑康有为自辩的真实性:康氏在1891年初刻《新学伪经考》时还说,刘歆制作伪经,两千年来“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声称他才是发现此事的第一人。何以直到众人怀疑他剽窃廖平以后,才匆匆忙,忙搬出常州学派以为掩护?1891年、1917年两说岂不相互矛盾、前后失照?与钱穆的看法相反,萧公权则对康有为的自辩深信不疑,其理由有二:第一,清代今文学运动并不始于廖平,“康氏可能在见到廖平著作前,已受到较早的公羊家,如龚自珍和魏源的启示”;第二,“康氏自己的业师朱次琦,在舍郑康成之说时,可能已引导康对古文经传统采取批评的态度”。萧氏的辩护指出了康有为公羊学的两大来源,一为常州学派的今文学,一为朱次琦的宋学,二者都是对乾嘉汉学的反拨。辩论至此,所涉范围已经远远超出这桩公案本身,它促使学界进一步发掘康有为早年思想的来源。康氏早年著作中,尤以《教学通义》最受关注,以该书为切入点,可以为我们探索康氏今文学的渊源、理解康氏今文学思想的“变古”倾向及其意涵提供新的启发。
一、《教学通义》的疑点
据康有为《我史》记载,《教学通义》撰写于1885年。当时康有为仍然在意“有德有位”的周公,而不是“有德无位”的孔子。他盛赞“周公兼三王而施事,监二代以为文,凡四代之学皆并设之,三百六十之官皆兼张之,天人之道咸备,其守官举职皆有专学,以范人工,理物曲,各专其业,传其事”。相比之下,“孔子虽圣,而绌于贱卑,不得天位以行其损益百世、品择四代之学,即躬当明备,亦不过与史佚之徒佐翊文明”。周孔优劣,一目了然。加之康氏曾于1880年“著《何氏纠缪》,专攻何劭公者”,容易使人感到他早年“信守古文经学,反对今文经学”,直到与廖平“羊城之会”后,才突然颠倒了自己的信仰。
然而《教学通义》这样一部尊周黜孔的著作,却夹杂了素王改制的内容。例如“春秋第十一”篇说:“诸经皆出于周公,惟《春秋》独为孔子之作,欲窥孔子之学者,必于《春秋》。……《左氏》但为鲁史,不传经义。今欲见孔子之新作,非《公》、《穀》不可得也。”显得十分突兀。
又如“六艺(上)礼第十八”篇,康有为更是指出:
今修《礼案》,欲决诸经之讼,平先儒之争,先在辨古今之学。今古之学,许叔重《五经异义》,(今陈氏辑本尚存百余可据。)何休《公羊解诂》辨之,近儒陈左海、陈卓人详发之。古学者,周公之制;今学者,孔子改制之作也。辨今古礼,当先别其书。今学者,周公之制,以《周礼》为宗,而《左》、《国》守之。孔子改制之作,《春秋》、《王制》为宗,而《公》、《穀》守之。孟子、荀子及战国诸子多今学,盖皆从七十子出也。
上述两篇与全书大旨之间的矛盾当如何解释?汤志钧指出,《教学通义》“是康有为在帝国主义侵略日深、渴望改革的早期作品。他不是象古文经学家那样斤斤争经学真传、经籍真伪,而是为了要求改革现状而一度尊周公、崇《周礼》的”。如果《教学通义》不是古文经著述,而是改制之书,则康有为改宗今文学就不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而是接续了早年的根本关怀。并且,“春秋第十一”与“六艺(上)礼第十八”两篇也未见得与全书大旨相互矛盾。
按照康有为的说法,上古官师治教合一,所以周公“有德有位”;“至于战国,周已垂亡,故府尽湮,官守不备,扫地尽矣”,所以孔子“有德无位”。刘巍据此指出,《教学通义》很可能是“由龚自珍而上接章学诚之绪论”,“大体反映了康有为最初接触常州公羊学说时的思想与情绪”。龚自珍同样一方面主张“六经皆史”,另一方面主张“孔子改制”,似乎足以证明康有为后来的今文学得之于常州学派,而非廖平。
与上述观点相对立,许多学者认为两篇实际上是康有为后来补入《教学通义》。例如朱维铮就指出:“‘古学者,周公之制;今学者,孔子改制之作也。’但那非但是廖平在一八八六年发表的《今古学考》的见解,而且同全书杂糅今古、不别汉宋的多篇内容极不相称。”张勇也认为,“现存抄本‘春秋第十一’一节,有‘孔子改制’一段,其意旨与全书及该节思路不符,显然为后来添加”。
另如黄开国虽然举例《教学通义》不把《周礼》作为古文经典,而是“王者经世治理天下之法的体现”,以此说明《教学通义》并不是古文经学著作。但他同时指出:“《教学通义》以《春秋》为分判的前后部分,则存在明显的不同,前半部分虽然也不排除杂糅入一两句康有为后来经学思想的情况,但大体上是他早年基本思想的发挥。而后半部分则多与其基本思想相抵牾。”其中,“《春秋》主要受到廖平经学第二变的影响,而《六艺上》则主要受到廖平经学第一变的影响”。
总而言之,学界关于《教学通义》的争议焦点,仍然在于“今文学两篇”得之于常州学派还是廖平。上述学者无疑持论有故,推进学术之效诚毋庸置疑,但仍有一个前提被遗漏了:廖平与常州学派有何不同?如果明晰二者差别,再分别对照《教学通义》,便可理顺个中疑难。
二、“言礼言春秋者不相谋”
对于廖平《今古学考》,李学勤曾有一段论述:
仔细研究许慎《五经异义》,结果与廖平《今古学考》的学说是不一致的。这促使我们感到,有必要重新考虑汉代经学今文为一大派,古文为另一大派的观点。当时的几种古文经学说未必全然共通,立于学官的十四博士,所论更非“道一风同”。改变自《今古学考》以来普遍流行的今、古两派观点,对于经学史及有关方面的研究是一件大事。
众所周知,廖平以《周官》《王制》分别统宗古、今学,一为孔子早年从周之说,一为孔子晚年改制之说。孔子早年游历燕赵,燕赵之地遍传古学;孔子晚年退而居鲁,鲁学则为今学正宗;齐国地处晋、鲁之间,故兼采今古。此种观点是把原本在汉代才出现的今古文学问题推至先秦,是以不止经学有今古分派,诸子之间也有今古分派。可见廖平重视的并不是汉代经学争论,而是孔子早晚年宗旨的差别。蒙文通在1933年便对其师之论有所反省:“夫今古学,两汉之事也,不明今古则不足以知两汉之学,然而两汉之事固不足持之以语先秦。推两汉学之本,更溯源于先秦则可,墨守汉人之学以囿先秦则不可。”关键是廖平强调:
知今学同祖《王制》,万变不能离宗;《戴礼》今古杂有,非一家之说;今古不当以立学不立学为断;古学主《周礼》,隐与今学为敌;今礼少,古礼多;今礼所异皆改古礼等说,则西汉大儒均不识此义矣,何论许、郑乎!
简而言之,廖平分别今、古学的标准是礼制、宗旨,而不是传统的文字、学官。其论之新奇,学人早有诟病。例如刘师培批评此说:“由是而言,则今文古文之旨不尽互歧,近人廖平乃以今古文同出孔子,有从周、改制之区,岂不惑哉?”钱穆更称:“其实西汉经学中心,其先为董氏《公羊》,其后争点亦以《左氏》为烈,廖氏以礼制一端,划今古鸿沟,早已是拔赵帜立汉帜,非古人之真。”这点似不成问题,但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廖平既然改变划分今古文经的标准,就完全打乱了既有的今古文经序列。例如《仪礼》本为今文,却因周公创制而变成了古学;又如孔壁所得诸书本为古文,却因其在鲁地发掘,而成为今文;再如董仲舒属齐学,齐学更是兼采今古。
与本案直接相关的是,廖平在“二变”时比照《左传》礼制,发现其多不合于《周官》,竟一改前说,将其订为今学,“《左传》本于《国语》,典制全同《王制》,与《周礼》相反”。只是因为后来刘歆造伪《周礼》,才牵连《左传》使其貌似古文经。如他所言,“《周礼》未出,《左传》亦为今学。《周礼》出,乃将《左传》亦牵率入于古学也”。《左传》如此,《逸礼》《费氏易》亦复如是,“不得以《逸礼》、费《易》为古学也”。准此而论,廖平虽然偶称“十四博士同源共贯,不自相异”,但究其大旨,却并不主张“西汉今文为一大派,东汉古文为另一大派”,更不会称五经十四博士“道一风同”。西汉大儒有今有古,东汉经师亦有今有古,才接近于他的真实观点。
以礼制分今古诚然是廖平的观点,但“西汉为一大派,东汉为另一大派”实是宋翔凤、魏源的观点。魏源称:“今日复古之要,由训诂、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故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上述例证提醒我们,不能因为廖平和宋翔凤、魏源辈都主张今文学就将他们划为一类,廖平好发明新说,他“以礼制分今古”实与主流的今文学家相去甚远。
循此线索,许多困惑都可以迎刃而解。须知混淆廖平与常州学派重大区别者不只是我辈学人,还包括历史当事人康有为。例如《新学伪经考》中着力最深的是《汉书·艺文志》辨伪部分。廖平后来纵然痛诟此书“乃敢排斥旧说,诋毁先儒,实经学之蟊贼也”,却不得不承认“其于目录之学,尚有心得”。李耀仙便指出,廖平“佩服他这篇著作的功力”,“感到他这篇著作的压力”。就是在这篇中,康氏指出:
歆之精神全在《周官》,其伪作《古文书》、《毛诗》、《逸礼》、《尔雅》,咸以辅翼之,故于《七略》处处设证,使人深入其蔀,目迷五色而不之觉,其术至巧密,岂知心劳日拙,千载后终有发覆之日邪!
然而纵观《新学伪经考》全书,却不免发现康有为非但没有贯彻廖平的原则,反而不自觉地违拗了它。换言之,康有为一方面强调《周官》统摄古文经,另一方面又有意无意地采纳另外一条分别今古文的标准。他在同时给陈千秋等人的诗中称,“良史莫如两司马,传经只有一公羊”,足证《新学伪经考》首要争辩的不是礼制,而是《春秋》微言,首要攻击的不是《周礼》,而是《左传》。其所依据的核心文本不是《五经异义》《白虎通义》,而是《史记》《汉书》。
对于康有为的上述倾向,廖平本人洞若观火。他在评价《新学伪经考》时说:
《公》、《穀》单举义例,而《左传》则兼纪事实;今治《公》、《穀》者,不有《左氏》事实,尚不足以明义例,又安见非孔子授受乎?况《公羊》与《穀梁》,亦互有同异,《左氏》可疑,则《公羊》并可疑。
廖平对常州学派和康有为的强烈批判即集中于此,在他看来,如无礼制为准绳,孔子改制之微言将失去依据。“近学《公羊》者,以起文二字尽《春秋》之学,弃礼废事,惟言例而已。夫说经不言事,过从何说起?……其说《春秋》,如《封神》、《西游》,由心而造;又如《奇门》、《六壬》,使人射覆;春灯雅谜,割裂牵扯。”相较于礼制,康有为却对《春秋》三世说情有独钟。他把《礼运》中的“小康”、“大同”改造为历史进步论,并以此附会“升平世”、“太平世”。此论与其说承接廖平的礼制研究,毋宁说接续了常州学派的春秋学研究。康氏在1913年给廖平的复信中说道:
既信史公而知古文之为伪,即信今文之为真,于是推得《春秋》由董、何而大明三世之旨,于是孔子之道,四通六辟焉。……今谨上《中庸注》、《礼运注》各一卷,惟乞是正。
对于廖平和主流今文学家的差别,其入室弟子蒙文通最有会于心。如他所说:
公羊家言,动曰以春秋当新王,曰王鲁新周,曰孔子为素王,曰为汉制作,輖张为幻,恢奇不可训,惑乱后学。此二庄刘宋龚魏习而称之,所以徒滋人疑,终无裨道术者也。……在汉之今文学惟一,而清代言今文则有二,言礼言春秋者不相谋。……惟井研廖氏明于三传,澈于礼制,以今古分流,诀于《王制》《周官》之同异,百年谈之而不得其宗者,至是适海适岱,各有途归。
以此标准反观《教学通义》中的“春秋”、“六艺”两部分,其来源为何,岂不一目了然?学者往往因两部分皆类于今文学,而倾向于将其视为整体,要么它们都来自廖平,要么它们都来自常州学派。但事实上,这两部分有不同的来源。在“春秋第十一”中,康有为说:“《左氏》但为鲁史,不传经义。今欲见孔子之新作,非《公》、《穀》不可得也。……《春秋》既改制度,戮当世大人,自不能容于世,故以微文见义,别详口授,而竹帛不著焉,亦其势也。”这既不同于廖平的“一变”,也不同于他的“二变”。廖平不会认为“惟《春秋》独为孔子之作”,更不会以此标准甄别三传真伪,但这确实是常州学派的治经路数。后文将进一步证明,“春秋第十一”与康有为后来的今文学转向存在根本精神上的差异。
而“六艺(上)礼第十八”中以《周礼》《王制》平分今古的观点则不可能来自常州学派,亦非康有为自得之说。康氏直到撰写《新学伪经考》时,仍未能对廖平“以礼制分今古”之义融会贯通,又怎会在1885年悟出这番道理?他说“孟子、荀子及战国诸子多今学”,常州学派又怎会把今古文问题一推至先秦诸子?康书通篇都在申说“九流出于王官”,此处却说“战国诸子多今学”,实不啻于说诸子多主改制,诸子出于救世之弊。二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岂不可异乎?
然而细考此语,发现它与廖说亦不尽相合。荀子为赵人,廖平订其传授孔子早年之学;孟子为邹人,廖平订其传授孔子晚年之学;二者分属于古、今学。进而言之,廖平认定只有纯粹的儒家才传孔子改制之道,而康有为在袭用廖氏之说时,却不自觉地将其推及诸子改制。后来廖氏批判《孔子改制考》便集矢于此点,“或云自孔子后,诸贤各思改制立教,最为谬妄。制度之事,惟孔子一人可言之,非诸贤所得言也”。
准此而论,“春秋”、“六艺”两部分虽然看上去都似今文学论说,但二者实则相差甚远。后文将证明,“六艺”部分不惟与“春秋第十一”存在“言礼”与“言春秋”的差别,更与《教学通义》全书存在历史观上的异趣。
行文至此,不禁令人想起康有为在《重刻伪经考后序》中的辩白。他称自己早年在西樵山澹如楼里受到常州学派启发,而《教学通义》正是作于澹如楼,“春秋第十一”不就是他此时接触常州学派的证明吗?康有为接着说道:
偶得《河间献王传》、《鲁共王传》读之,乃无“得古文经”一事,大惊疑;乃取《汉书》《河间献王》、《鲁共王传》对较《史记》读之,又取《史记》、《汉书》两《儒林传》对读之,则《汉书》详言古文事,与《史记》大反,乃益大惊大疑。……于是以《史记》为主,遍考《汉书》而辨之;以今文为主,遍考古文而辨之。遍考周、秦、西汉群书,无不合者。
与之不同,廖平以孔子早年从周之学为燕赵之学,晚年改制之学为鲁学,凡遇见上古史料记载相异之处,便归因于地域文化差异。蔡尚思曾比较顾颉刚与蒙文通的治学方法:
顾说可以叫做“时间的古史层累说”;蒙说可以叫做“空间的古史分布说”。顾氏在疑古,推翻旧说;蒙氏在从古,分析旧说。
综上所述,康有为的今文学主要来自常州学派的启发,而不是廖平。但廖平的指控仍然颇有道理,《教学通义》和《新学伪经考》中确有部分内容明显剿袭自廖平。廖平与常州学派两种今文学的分歧,可以为我们审视廖、康公案提供宝贵线索。更重要的是,廖平的影响并不局限于某些具体的观点,而在于他提供了新的经学思维。今文学历经千年,绝非一成不变,尤其是从常州学派到廖平、康有为短短几十年时间里,中国政治和社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在西方列强挟其坚船利炮强势来袭的背景下,一贯主张“通经致用”的今文学家如何能墨守古义而不作改变?邹振环指出,与西方类似,中国从古代到近代的转变同样伴随着“地理大发现”,“晚清的‘地理大发现’使中国思想界处于极为活跃的状态。中国人从文化独尊的骄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经历了痛苦的失落,渐渐又重新在新的世界范围内恢复和建立起自信”。历史变局激发下的新观念,又不可避免地变革了旧的经学信仰,使得廖平、康有为的今文学迥异于从前。
三、周孔分裂与“层累地造成”的经今文学
倘稍加留心,便不难发现《教学通义》“春秋第十一”中有一处说法颇值得玩味。康有为在该篇结尾处说道:
人士咸有《春秋》之学,莫不助王,而睦仁复其故统,盖所谓《春秋》之力、孔子之道,至是而极大矣。故谓后世皆《春秋》之治,诚所谓继周者也。
然而这样的矛盾不止出现于该篇文献,更出现在常州学派的论述中。例如魏源便十分不满唐玄宗尊奉“孔圣颜师”,他号召各级学校恢复汉代太学“周圣孔师”的牌位。如他所言:
考学校所崇《五经》,《易》、《诗》、《书》、《礼》,皆原本于周公,而述定于孔子。……至于《周礼》、《仪礼》及二戴所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尤皆出周公一圣之手,惟《春秋》因鲁史之旧而笔削于孔子耳。故夫子自言“述而不作”,盖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
相比之下,龚自珍的问题更加明显。他一方面宣称“六经皆周代旧史”,另一方面又鼓吹《春秋》改制,直教学者不知其人到底应该算是今文家,还是古文家。正因如此,龚氏在清末既不见容于今文家,又受到古文家的批判。例如皮锡瑞便痛斥龚氏“六经皆史”之论:“如龚氏言,不知何以解夫子之作《春秋》。是犹惑于刘歆、杜预之说,不知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之义也。”章太炎则索性怀疑龚自珍剽窃各家学说,竟至龃龉扞格而不自知:“大抵剽窃成说,无自得者。其以六经为史,本之《文史通义》,而加华辞。”
然而类似的矛盾不仅发生在常州学派,也发生在汉代。一方面,今文学在汉代立于学官;另一方面,汉代太学牌位始终是“周圣孔师”。王莽封孔子为“褒成宣尼公”,地位离圣人(王)还差一级。这些矛盾的现象应作何解释呢?对此,廖平指出:
西汉以前,言经学皆主孔子,不系于周公。汉明帝于学校并祀周孔。郑君以先圣为周公,先师为孔子。议者以周公为先圣作经,孔子为先师传经。此乃古学盛行之后,援周公以与孔子为敌。
按照今人习惯的今古文标准,上述现象全然难通。但问题是,这个标准是清末的产物,它不仅不适用于汉代,甚至不适用于常州学派。刘巍提醒道:“比康有为的心术更有必要反思的应该还有持论者所持的判断尺度,这种评价标准有可能恰恰来自今文经学家廖平、康有为的门户之见,这当然是撰写《教学通义》时的康有为无法预见的。”诚哉斯言!需要进一步指出,我们在讨论近代疑古思潮时,不应忽略,经今文学本身就可能存在“层累地造成”的现象。
周予同曾论述公羊学史上的四次扩充过程。第一次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利用‘公羊学’,以宣扬自己一派的政治思想”。第二次是两汉形成的纬书,特别是《春秋纬》,“将孔子变成教主,将《春秋》和《孝经》硬派为这位教主所写作的法典”。第三次则是汉末何休撰写《公羊解诂》,“成为《公羊传》注释的标准书”。最后一次在晚清今文学复兴,尤其是“康有为更发挥‘公羊学’中的‘微言大义’,扛着孔子《春秋》改制的招牌,做他自己的政治工作,宣扬他自己的政治理想”。周氏的观点值得学者认真对待,他指出历史上其实不存在一以贯之的春秋学、公羊学,后来的今文学是历史长期积淀的结果。当然,公羊学最后一次扩大不是一蹴而就的,从常州学派到康有为,同样存在着不断扩充累加的过程。
以周氏所说的“孔子教主”而论,依照《春秋》经文,“(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公羊传》有言:“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对于“以俟后圣”一语,何休的解释是:“待圣汉之王以为法。”这里暗示道,所谓的圣人是奉行孔子“《春秋》之道”的汉朝皇帝,而不是“为汉制法而作《春秋》”的先师孔子。有学者指出,在先秦两汉时代,“圣人是可学的不意味着即是可至的,因为圣人之为圣人,有着超出学之外的因素,即是天命”。此话十分精辟地说明在汉儒的观念中存在着明确的德、位之别。孔子虽然有圣人之德,却未曾受命于天而有圣人之位,所以不能是圣人。他的使命是保存圣人之道,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留待五百年后上天授命新的圣人。如今天命早已属之汉帝,只要汉帝能遵行孔子之道,就能成为圣人。这才是汉儒的思维方式。
类似的天命观在唐代以后逐渐式微。在宋儒看来,但凡有圣人之德者就是圣人,而无关乎他是否有圣人之位。因此王安石十分不满于《孔子世家》:“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何特世其家哉?”事实上,取消天命之位不仅仅是宋代经学变古的重要表现,也是廖平、康有为变革今文学的重要内容。
世人往往习惯于遵循梁启超等人的叙述,建构一条从常州学派到康有为的晚清今文学谱系,从而忽视了常州学派与乾嘉汉学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同于梁氏,钱穆虽然厌恶常州学者,却指出:“其学乃有苏州惠氏好诞之风而益肆。其实则清代汉学考据之旁衍歧趋,不足为达道。”另如汪晖所言:“惠栋学术本重汉代谶纬之说,他的归汉也可以看作是今文经学的先导。”“庄、刘之学与惠氏之学有着复杂的历史联系。”蔡长林则强调,常州学派兼采汉宋,一方面,彼辈学人对于惠栋之学的吸收,“主要是透过参与当时藉由对《尚书》今、古文字的讨论所展开的对各家今、古文经说的搜集、斟别,所形成的所谓‘家法’的研究形态”;另一方面,他们在具体议题上,“还是需要以宋儒的义理作为其理论铺陈的认识基础”。但无论常州学者更偏向乾嘉吴派还是宋儒,都不能改其“以西汉为尚的学术宗旨”。“惠君之治经求其古,戴君求其是。”常州诸儒治《春秋》务求返本于董、何,其实是在“求其古”的逻辑下进行的。
循此思路,魏源鼓吹“周圣孔师”、龚自珍主张“六经皆周史”就不难理解。另如陈立所说:“按《纬》说‘以孔子为文王’,谓‘孔子作《春秋》,制法文王,俟后世耳’,非谓‘孔子谓文王也’。”彼辈发论实则全本于何休“待圣汉之王以为法”之义。然而廖平、康有为恰恰必欲去此论而后快。如康氏所言:“人只知孔子为素王,不知孔子为文王也。或文或质,孔子兼之。王者,天下归往之谓。圣人天下所归往,非王而何?”廖平则说:“何邵公‘《春秋》为汉制作’,古实有此义。先师附会于汉,微失其旨耳。”这些论述直教人怀疑廖、康之用心,是否佯复西汉之旧而实变西汉之古?但不论如何,他们的论述都反映出中国近代思想观念的重大转折。
在传统经学家那里,夏、商、西周时期是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当是不言自明的前提。无论以往的经学形态如何变更,大抵都不会否认经书所言的三代之治,既是历史的真实,又足以垂范后世。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史即经,经即古史。然而在西方文明的强势凌驾之下,旧的信仰如何能维系下去?当上古之世不再为学人信奉时,经学又何以立足?
俞樾撰写《王制说》,称“《王制》一篇,体大物博,或犹在《中庸》之上”,号召学者将其抽出《礼记》单独成篇,以彰显圣人创制立法之道,即已暗含上古之世不足为法的意味。而廖平的《今古学考》则第一次以系统的经学形式,抛弃了对于上古之治的传统信仰。他判然割断“孔子之制”与“周公之制”,实际上宣告真正的理想政制不在邈远的过去,而在遥远的未来。圣人之经与三代之史由是分离,理想之三代与历史之三代由是分离。反观龚、魏之时,对三代的信仰尚未破灭,更不可能割裂周孔而独尊孔子。设以廖平之后的今文学标准评判常州学者,则常州学者自不免处处矛盾,然彼辈岂真矛盾耶?
唯上古之世不再具有经的效力,历史进步论才成为可能,古史研究才能够从经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廖平对康有为的最大影响,不在于提供几条礼制、几句微言,而在于他使康氏认识到,上古三代并不是理想中的完美时代。这是廖、康真正超出龚、魏的地方,也是体现他们思想史转折意义的地方。
综上所述,《教学通义》“春秋”、“六艺”两篇的疑点便有了解答。“春秋第十一”仍然强调“孔继周统”,它继承汉代至常州学派的旧框架,符合《教学通义》的主旨,却与康氏后来的今文学主张大相径庭。反观“六艺(上)礼第十八”,却突然平分“周代旧史”与“孔子改制”,上古三代已然不再神圣,全新的经学思路隐然可见。
四、经学外衣之下的诸子学倾向
《教学通义》的争议并没有结束,它不仅涉及康有为与常州学派、廖平的微妙关系,也涉及康氏与其师朱次琦的微妙关系。
除去“春秋”、“六艺”两篇以外,康有为还在第14篇“尊朱”中专门提到了“孔子改制”。“尊朱”,顾名思义,即赞扬朱熹。康有为在此篇声称,经术“自变乱于汉歆”,“废坠亡灭二千年”,“惟朱子学识闳博,独能穷极其力,遍蹑山麓,虽未遽造其极,亦庶几登峰而见天地之全,气力富健又足以佐之,盖孔子之后一人而已”。粗看下去,对朱熹的评价不可谓不高。然而在篇尾处,康氏笔锋一转,随即批评朱熹“惟于孔子改制之学,未之深思”。一方面,朱熹“学识闳博”,“遍蹑山麓”;另一方面,他却不知“孔子改制之学”,尚未“遽造其极”。这个定性既可以施之朱熹,又何妨施之其师朱次琦呢?康有为对于老师自然是极为尊重的,他曾公开赞扬朱氏之功劳在于批判乾嘉汉学破碎无用:
当是时,汉学方盛,饾饤为工,猎琐文而忘大义,矜多闻而遗躬行。先生琼识高行,独不蔽于俗,厉节行于后汉,探义理于宋人,既则舍康成,释紫阳,一一以孔子为归……盖国朝二百年来大贤巨儒,未之有比也。
然而,《教学通义》对朱熹不懂“孔子改制”的批评,也确实显示康有为有别于其师的地方。朱次琦讲学时曾严厉批评何休:
何劭公之解《公羊传》,谓之何休学,功不过,其以集谶纬也。所谓黜周王鲁,变周文从殷质,及三科九旨等说,《公羊》初无明文,皆休意为之作。
在他看来,何休的功劳只是保存谶纬而已,其他如黜周王鲁、变周之文从殷之质、三科九旨等观点,都是何休一家私说,与孔子之道无涉。
窃谓言道当如庄、荀,言治当如管、韩,即《素问》言医,亦成一体。若如昌黎,不过为文工于抑扬演灏,但能言耳,于道无与,即《原道》亦极肤浅,而浪有大名。千年来文家颉颃作气势自负,实无有知道者。
以形而上的层面论,庄子的“逍遥”、“齐物”之说启发了康有为,加之康氏本受佛学“众生平等”之说影响,两者为康有为埋下了大同的理想。至于荀子的天道自然之说,则可以比附西方自然科学。朴素的平等思想与零碎的自然科学知识相结合,构成康有为早年著作《实理公法全书》的学术底色。后来康氏写作名著《大同书》,依然延续该特点,只不过他那时已经披上孔子“为万世立法”的外衣。
相对而言,形而下的层面更值得一提,康有为称“言治当如管、韩”,足见他早年就关注法家。这一学术兴趣又不可避免地与他的家族命运,乃至中国命运关联在一起。
坂出祥伸指出:“在康氏家族中,功名最为显赫,对康有为有相当影响力的,是其叔祖康国器。”康国器曾参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1872年卸任还乡,建造澹如楼,用以藏书治学。澹如楼成为康氏家族少年读书学习的地方,也是康有为早年撰写《教学通义》《康子内外篇》《实理公法全书》的地方。康有为一直颇为怀念这段岁月,他后来作诗《澹如楼读书》,在题下注中说道:
楼在西樵山北银塘乡七桧园,先叔祖中丞公友之自广西巡抚归休所筑,藏书数万卷。吾少读书于此十余年。七桧为数百年物矣。
在那个报刊短缺、读书人多埋首八股应试的时代,康有为能够留心西南边陲的中法战事,显得快人一步。也正是在边疆危机的刺激下,康氏把早年对荀子和管商申韩的喜好转化为系统的变法哲学。1886年,时值中法战争结束一年之际,康有为写成《康子内外篇》。该书内容庞杂,究其最核心的主张,还在于深患人才不足,号召朝廷尽早养成智能之士,以速成强国之效。如康有为所说:“故挟独尊之权,诚如阖辟之术,则人材之乏不足患,风俗之失不足患,兵力之弱不足患,一二人谋之,天下率从之,以中国治强,犹反掌也,惟此时之势为然。”中国无人才的根本原因在于读书人从小受仁义礼智的约束,缺乏对富强之术的了解,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摒弃上古遗留下来的道德教条。“凡言治者,非徒法先王、法后王可以为治也,当酌古今之宜,会通其沿革,损益其得失,而后能治也。损益其沿革得失,确然可以施之为治矣。”不难看出,康氏后来在《上清帝书》中的种种主张,此时已经埋下伏线。
与上述主张互为表里,康有为极重视“智”在五常中的地位:“物皆有仁、义、礼,非独人也。乌之反哺,羊之跪乳,仁也;即牛、马之大,未尝噬人,亦仁也;鹿之相呼,蚁之行列,礼也;犬之卫主,义也,惟无智,故安于禽兽耳。”他表面上虽然承认“人道以智为导,以仁为归。故人宜以仁为主,智以辅之”,但实质上是把“智”作为“仁”的前提,从而否定了程颐、朱熹“仁包四德”、“仁包万物”的以仁为先思想。
康有为以“智”为人兽之别的根本,改变宋儒的人性论。正如他所说:“凡言乎学者,逆人情而后起也。人性之自然,食色也,是无待于学也;人情之自然,喜、怒、哀、乐无节也,是不待学也。学所以节食、色、喜、怒、哀、乐也。圣人调停于中,顺人之情,而亦节人之性焉。”
不同于程朱理学强调“天理”,《康子内外篇》一再强调“势”的重要性:
如虎、狼之食人,以强凌人,由是道也,非不仁也。故曰:势生理,理生道,道生义,义生礼。势者,人事之祖,而礼最其曾、玄也。圣人之言,非必义理之至也,在矫世弊,期于有益而已。故圣人对众人之言,不能尽诚也。
王锐认为:“在康有为的变法思想中,除了公羊学与西学的影响之外,应该还具有不少的法家原素。”此说颇具洞见,《康子内外篇》便是证明。该书大抵晚于《教学通义》的主要篇章几个月,从表面上看,《教学通义》强调有德有位的周公之道,《康子内外篇》则近于申韩之道,两者似乎迥然不侔。这令人怀疑康氏早年学术思想颇为分裂,但细想之下,他赞扬有德有位的周公,而不是有德无位的孔子,岂不是呼吁统治者唯有厉行改革,才能以德配位?
康有为在那个时代就能提出上述变法哲学,无疑体现了他思想的敏锐先觉。然而敏锐先觉也多少意味着离经叛道,康氏想要登堂入室,还需要借助正统的经学资源。进而言之,众生平等的高远理想与法家富强之术的现实需求仍然分裂。康有为一方面在形而上的层面演绎“实理公法”,另一方面则在形而下的层面主张管商申韩,两者很难熔为一炉。这反映出康氏早年学说还不成体系。
1888年,康有为带着上述变法理论,前往北京参加乡试,顺道拜访显贵名流,以推介其主张。当年10月,康氏在给潘祖荫的信中,就以中法战争的失败为由,宣称中国变革的时机,“一失于同治,经大乱之后,再失于光绪甲申之时。及今为之,仅可及。失此不图,后虽欲为之,外夷之逼已极,岂能待十年教训乎?”近两个月后,他又写下著名的《上清帝第一书》,其中大谈中法战争的教训,“昔甲申之事,法仅以一、二舟师惊我海疆,我沿海设防,内外震动,皇太后、皇上宵旰忧劳,召问诸臣,一无所措,乃旁皇募兵购炮,所费数千万计,而安南坐失矣。”先是中法战争的刺激,再是《教学通义》呼吁统治者效法周公践行其德,又是《康子内外篇》号召朝廷因势取法,至此汇成具体的变法诉求。康有为此时终于开始尝试将变法理论转化为变法行动了。
遗憾的是,康有为的初次尝试并不成功。潘祖荫尚且礼遇康氏,翁同龢等人则因他“语太讦直”而不理不睬。及戊戌变法失败后,梁鼎芬还撰写《康有为事实》,搬出这段经历挖苦康氏,称徐桐、志锐等人“见其言嚣张卑蹈,皆将原书掷还,都下士夫无不鄙笑”。康有为投书失败的原因在哪里?他会如何总结教训?
正当左右踌躇、不得其法之时,康有为遇到廖平。康、廖两人1890年初相会于广州。两人究竟谈了一些什么内容?能使两人“两心相协,谈论移晷”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今日已无从悉知。但根据上述背景可以肯定,廖平让康有为意识到,想要顺利推行变法主张,就必须迎合当朝显贵的学术偏好。
正如朱德裳所说:“自翁叔平、潘伯寅以朝贵为公羊学,兼治诗古文辞、金石,提挈宗风,倡导后进,京师上自尚、侍,下至编检以及部曹内阁才俊之士,靡然从风。”翁同龢、潘祖荫等人都是苏南人士,深受常州学派影响,喜好常州公羊学。何不投其所好,把法家富强之术塞进公羊学的框架?
于是我们看到,一是出于早年管商申韩之学的底色,二是受廖平影响,尽管康有为转而鼓吹常州学派,但他从一开始就超出常州公羊学的既定框架。常州学派仍然相信三代之道至圣至仁,但法家学说却让康有为意识到三代圣人与秦皇汉武没有本质区别。常州学派仍然相信周圣孔师,相信孔子只是“为汉制法”,但廖平却让康有为割裂周孔,让康有为意识到孔子是“为万世立法”,孔子之道不在三代,而在邈远的未来。
吕思勉曾高度评价廖平的“以礼制分今古”与康有为的“孔子改制”,为“经学上之两大发明”:
有康氏之说,而后古胜于今之观念全破,考究古事,乃一无障碍。有廖氏之说,而后今古文之分野,得以判然分明,亦不容一笔抹杀也。
在此基础上,康有为创造了他诠释公羊学的特殊方式——以《礼记·礼运》与《公羊传》互证。根据《礼记·礼运》的记载,孔子向子游讲述尧舜时期的大同之道与三代时期的小康之道。康有为先把大同、小康变成历史发展的两个阶段,用佛学“众生平等”、庄子“自由无拘”的意旨阐释大同,用法家富强之术阐释小康。然后,他又以小康、大同分别比附公羊学的升平世、太平世。在康氏的如椽大笔之下,本不甚受到重视的《礼运》渐渐成为《礼记》中最为脍炙人口的篇章。
按照康有为的逻辑,刘歆之罪在于把三代小康之道描绘为儒家正道,从而使孔子大同理想湮没不彰,中国历史因此总不能跳出朝代更替、治乱循环,而不能更进一步。然而对于尚处在据乱世的晚清中国而言,孰为当务之急?大同乎?小康乎?康氏怀揣《大同书》“秘不以示人,亦从不以此义教学”,却刊布一系列有关富强的著作,庶几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综上所述,前引萧公权观点已经指出,早在1890年“羊城之会”以前,康有为就已经具备改宗今文学的条件,它一则来源于常州公羊学,二则来源于朱次琦对乾嘉汉学的批评。萧氏观点虽不无偏颇,却导人以探索康有为早年学术。通过分析《教学通义》等早期著作可知:
其一,康有为的今文学是以廖平的历史进步观念重新诠释公羊学的“三科九旨”。尽管常州学派的理论占据康氏今文学的主干,但没有廖平的发明,康氏很难构筑起他的今文学体系。廖平割裂周孔,宣扬孔子“为万世制法”,其理想不在三代,而在未来,这些观点都深刻影响了康有为。康氏以此为准绳,把三统三世说改造为历史发展的三个阶段:中国尚处于据乱世,应以变法求升平,西方则处于升平世,列强的竞争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太平世。正因有了三阶段论,康有为才得以把早年矛盾驳杂的学说,分别安排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使它们成为整体。
其二,同样是批判乾嘉汉学饾饤识短、琐文忘义,朱次琦主张回归程朱理学,强调躬行践履,依然局限于旧经学的框架;康有为则索性抛弃程朱理学,转而求诸佛学、道家自由平等之思和法家富国强兵之术。这不仅让康氏偏离老师的道路,更让康氏背离旧经学的宗旨。从表面上看,康有为极尊孔子,“一一以孔子为归”,但究其实相,却是借着孔子的名号,宣传诸子学的道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康有为与他后来的论敌章太炎一样,都推动经学的终结和诸子学的复兴。只不过康氏的诸子学仍然藏在经学的外衣之下,章氏的诸子学则袒露无遗。我们因此理解,康有为思出其位,不仅表现在他断然否定“刘歆伪经”,使学者几无可读之书,更表现在他拒斥两千年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经学信仰。当上古之道不足信、三代之治不足法时,中国学术思想又将以什么为准绳?西洋文明因此成为他思想中的重要替代选项。从这个意义上说,康有为的学说尽管采取古老的经学形式,却暗含偏颇的“西化”主张。康氏今文学不再提倡“复古”,反而追求“变古”,决定它将成为传统学术现代化转型的过渡形态。
余 论
康有为改造旧公羊学所带来的思想革新绝不止于变相地复兴诸子学。戊戌维新时期,其弟子徐勤撰写《春秋中国夷狄辨》三卷,宣称孔子非但不严分夷夏,反而力破夷夏之界。梁启超在给该书撰写的序言中明白地指出:“然则吾方日兢兢焉,求免于《春秋》所谓彝狄者之不暇,而安能彝人,而安能攘人哉!”在康有为看来,彼时中国尚处在据乱世,正奋力以求小康,西方列强则早已臻于小康,未来将转向大同。究竟谁更接近于孔子的大同之道?中国还是西洋?准此而论,中国非但不是华夏,反而是“新夷狄”,中国向西方学习非但不是“蛮夷猾夏”,反而是“用夏变夷”。
相比之下,谭嗣同的说法更显激烈。他曾在南学会发表演说,批判国人“不惟好以中国骄人,且又好以夷狄诋人”,殊不知《春秋》“夷狄中国”本就不是地理或民族概念,而是用来指代文明发展程度之高低,“进于中国”即是跟上世界文明发展的潮流,“流于夷狄”则指落后于世界文明大潮,“惟视教化文明之进退何如耳”。要之,在康有为等人的改造下,经今文学已经含有文明进化史观的内容,而这一切却是依托于传统经学外壳完成的。
康氏对于今文学会有这些“另类”的阐发,与他早年学术经历密不可分。广东南海邻近香港,使康有为能够较内地人士更早接触西方文化。据康氏本人所说,早在1874年,他就“好为纵横之文”,“始见《瀛寰志略》,《地球图》,知万国之故,地球之理”。至1879年,他又“薄游香港”,“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如何把西方文化纳入古老经学当中,成了康氏今文学的着力点,而康氏的思想缺陷亦在于此。在学术上,康氏虽然看似信仰古老的经今文学,却以其改造的经学为依据,号召国人从速学习西方。在政治上,康氏虽然一心弘扬光绪皇帝“仁德”,绝然拒斥共和革命,却试图让清王朝迅速移植日本或德国的议会体制,而不顾及现实条件是否具备。这导致康有为一方面在思想上尖锐凌厉、石破天惊,另一方面却在实践上凌空蹈虚、空乏无着。
胡绳指出,康有为的变法著作看似具有公羊学的形式,“但实际上他是把西方的庸俗进化论塞进了公羊学说框子。他用庸俗进化论来解释公羊学说,制造成他的变法理论”。庸俗进化论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僵硬的阶段论特征:清朝作为专制国家,只能先行君主立宪,等到君主立宪成熟后,才可以转为共和体制。在康有为看来,清王朝既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阶段,又是必将扬弃的一个阶段;共和体制是未来的目标,却不可遽行于当下。这种立场使他在清王朝和革命党之间两不讨好。“庸俗进化论只承认事物的量变”,“否认质的飞跃”,尽管康氏写了《大同书》,但“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
马克思把历史发展的过程巧妙地比喻为“学习语言”的过程。人们初学一门外语时,总免不了时时想起母语,总免不了拿新学的外语单词去对照母语,“只有当他能够不必在心里把新语言翻译成本国语言,当他能够忘掉本国语言来运用新语言的时候,他才算领会了新语言的精神,才算是运用自如”。大凡历史上的新事物在初生之时,往往需要依托于旧形式。只有当它长大成型之后,才能脱离旧形式的庇护,完全以独立的面貌示人。清代汉学以顾炎武、黄宗羲为开山祖师,但顾氏“以朱子为宗”,黄氏“乃蕺山之学”,两人都有浓重的宋明理学背景,江藩便宣称顾、黄二人“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汉学为不可废耳”。晚清经今文学亦复如是,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得自惠栋之学,龚自珍家学于段玉裁,戴望受学于陈奂,皆出自戴震之学。只有等到廖平、康有为时,今文学才真正脱离乾嘉汉学的窠臼,成为一种全新的经学形态,并有进一步演化的趋势。我们在审视康有为早年之学及其与常州学派、廖平、朱次琦的关系时,已然隐约可以看见这一倾向了。
(作者傅正,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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