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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一峰 | 安大简《诗经》异文考辨丛札

蔡一峰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10-21


安大简《诗经》异文考辨丛札

文/蔡一峰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博士后蔡一峰


摘要:对安大简《诗经》中11处异文集中考辨,可以认为:简本《卷耳》“無”读“憮”,训哀;《汉广》“楚”训丛木;《江有汜》“”读“噭”或“叫”,表哭嚎;《黄鸟》“”读“刬”,训灭;《陟岵》“允”是句首语气词,不通“犹”;《伐檀》“”读“馂”,表熟食;《定之方中》“羕”读“详”,训审;《葛屦》“䈕”表簪子,是毛诗“揥”的本字;《蟋蟀》“無”可读“蕪”,训荒;《椒聊》“”读“兴”,训举,毛诗“升”或本为“抍/拯”,也有举义;《有杕之杜》“子=”可读为“子子(兹)”。

关键词: 安大简; 《诗经》; 异文; 《毛诗》; 出土文献




安大简《诗经》是目前发现抄写时代最早、存诗数量最多的古本,同时也是未经后代改动过的较原始本子,重要性不言而喻。作为简本《诗经》的初步整理研究成果,《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第一辑已经正式发布 ,备受瞩目。安大简《诗经》共存简93支,存诗58篇(含残篇),内容属《国风》,与《毛诗》等传本和出土本之间存在大量异文。或章次不同,或词句差异,或用字有别。辑录并考辨《诗经》异文,对文本解读、各家古本流传关系等等方面研究都有重要意义。整理团队已对文本做了详细释文和注释,书末还附有简本和毛诗韵读对读表,为研究提供了便利。经研读发现尚有数处异文可续加考辨阐发,故缀集成文,以就教于方家。▲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第一辑)书影

《卷耳》末章末句“云何吁矣”之“吁”,竹简写作“無”(简8),报告释文为“無(吁)”(第74页),注释指出典籍中“冔”“膴”,“芋”“幠”相通(见《古字通假会典》,第826—827页),“吁”,毛传:“忧也。”(第76页)
按,上古“無”声字是典型的唇音字,包括“撫、鄦”等清鼻音字,而“于”声字是喉音字,声母不同,难言相通。所举《会典》数例如下 :
【芋与幠】《诗·小雅·斯干》:“君子攸芋。”郑笺:“芋当作幠。”

【冔与膴】《仪礼·有司彻》:“皆加膴祭于其上。”郑注:“膴读如殷冔之冔。”○《仪礼·少仪》:“祭膴。”郑注:“膴读如冔。”

【冔与幠】《仪礼·士冠礼》:“殷冔。”郑注:“冔名出于幠。”
诸例皆取自东汉郑玄笺注,时代距上古已远,且训释不无可商处,如所谓“当作幠”的“芋”及“名出于幠”之“冔”,实皆源自“宇”,“宇”“幠”古皆有覆盖义,来源不同,不宜据之比附“吁”“無”相通。“無”当读为“憮”,亦有哀思之义。《方言》卷1:“憮,哀也。自楚之北郊曰憮。”《广雅·释诂二》:“憮,思也。”《论语·微子》:“夫子憮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邢昺疏:“憮,失意貌。”

▲ 《古字通假会典》书影

《汉广》第二章“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简16)、第三章“翘翘错薪,言刈其蒌”(简17),其中“错”竹简皆作“楚”,报告注释认为“楚”“错”音近可通,疑“楚”读“错”(第82页)。按,“楚”“错”音可通自无问题,但“疋”声字读“昔”声字在先秦似不多见,且用字亦不无疑问。此处或可不必强求读破。《说文·林部》:“楚,丛木也。”《吴子·论将》:“居军荒泽,草楚幽秽。”《诗·小雅·楚茨》:“楚楚者茨。”朱熹《集传》曰:“楚楚,盛密貌。” 较晚的古书也有“楚林”“楚木”等词。“楚薪”即指丛木薪材,与“翘翘”义也相合。

▲ 宋筠州公使库刻本《诗集传》书影

《江有汜》“其啸也歌”之“啸”,竹简相应之字作“”(简37),报告指出《鲁诗》《齐诗》皆作“歗”。“翏”来纽幽部,“肃”心纽觉部,二字作声符可互换,疑“”是“歗”的异体(第94页)。按,“翏”“肃”声母有别,谐声上前者是典型的边音r-类字,后者是擦音s-类字,查检文献亦罕见谐此二字相通者,注释说解可疑。“”可读为“噭”。《说文·口部》:“噭,呼也。”《礼记·曲礼上》:“毋噭应。”郑玄注:“噭,号呼之声也。”古书有“噭噭”“噭然”,皆哭貌。《老子》第十四章“其上不皦”之“皦”,帛书甲本作“”,乙本作“谬”。此“谬”是“嘐”的异体,若是“谬(mr-)”,则与“(qhl-)”难通。北大汉简《妄稽》简27:“大(太)息歌諃,谬=爰(猨)恤(饖)”,网友黔之菜读“谬=”为“噭噭” 。由上诸例知“翏”声字确与“敫”声字有关。从主元音相近的角度考虑,“”也可以读为“叫” 。《诗·周南·兔罝》:“赳赳武夫”之“赳赳。”安大简作“纠=”“缪=”(简12—13)并见。又《周南·樛木》之“樛木”,阜阳汉简作“朻”,皆是其证。《说文·口部》:“叫,嘑也。”《诗·小雅·北山》:“或不知叫号。”毛传:“叫,呼也。”中古“噭”“叫”都读古吊切(《广韵·萧韵》),成了异体字。竹简“(噭/叫)也诃(歌)”即言呼啸号哭地吟歌。《慧琳音义》卷15引《韩诗》“歌无章曲曰啸” ,此说近理。郑笺言“啸,蹙口而出声”,于诗意不切。

▲ 《诗三家义集疏》书影


《黄鸟》三言“歼我良人”之“歼”,竹简对应之字皆写作“”(简52—54),报告释文作“(歼)”(第109—110页),注释言“”是“浅”之异体,指出上古音“戋”属精纽元部,“歼”属精纽谈部,认为音近可通(第110页)。按,“”是“浅”之异体可从,但读“歼”仍嫌迂曲,且用字也缺根据,不妨径读为同是戋声之“刬”字,亦能训杀戮、歼灭,古书也作“翦”。《战国策·齐策一》:“刬而类。”高诱注:“刬,灭也。”网友“海天游踪”疑读为“残” ,亦音近义通。

《陟岵》“犹来无止”“犹来无弃”和“犹来无死”,竹简分别作“允(来)毋”“允(来)毋弃”及“允(来)母(毋)死”(简73—74)。“犹”“允”构成异文,注释云:“上古音‘犹’属喻母幽部,‘允’属喻母文部,二字音近可通。《上博三·周》‘九四:猷(犹)余(豫),大又(有)得’,马王堆帛书本‘猷’作‘允’。毛传:‘犹,可也。’”(第117页)按,“允”“犹”非音近通用关系,实为二词,简本之“允”乃句首语气词。王引之《经传释词》论之甚详,言:“发语词也。《诗·时迈》曰:‘允王维后。’言王维后也。又曰:‘允王保之。’言王保之也。允,语词耳。《武》曰:‘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允文’与‘於皇’对文,则‘允’为语词益明。” “允来毋”“允来毋弃”“允来毋死”即“允来,毋、毋弃、毋死”。归来吧,不要滞留他方,不要抛弃家人,不要客死他乡,情感更为充沛浓重。传本用“犹”及“无”,语气略异但传情达意并无二致 。

▲ 《经传释词》书影


《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飧兮”之“飧”,竹简写作“”(简80),报告释文作“(飧)”(第120页),注释言:”从“皀”,“君”声。上古音“飧”属心纽文部,“君”属见纽文部,二字音近可通。《说文·夕部》:“飧,餔也。从夕、食。”《说文·食部》:“餔,日加申时食也。”毛传:“熟食曰飧”。郑笺:“飧,读如‘鱼飧’之‘飧’。”(第122页)按,“君”声字和“飧”虽同属文部,但声母不同,谐声上前者是典型的K-类字,后者是心母s-,难言直接相通。“”当读“馂”。《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馂饔未就”,何休注:“馂,熟食。”郭店简《老子甲篇》简39:“湍(揣)而群之”,“群”帛书本作“允”,可证“君”声字能通“允”声字,“馂”的基本声符正是“允”。《广雅·释器》:“孰食谓之馂饔。”王念孙《疏证》言“馂”读若“飧”,熟食也,飧、馂古通用 。谐“夋”声字多在精、清、心等精组内,少数在生母(如誜、葰),皆为齿音,声母也含有s-成分。不过“”读“馂”中,s-并不参与通谐,知当熟食讲的“馂”与“飧”宜视为二词而非通假关系。

▲ 安大简第80号简


《定之方中》:“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景”竹简作“羕”(简94),报告释文为“羕(景)”,注释曰:“上古音‘羕’属喻纽阳部,与见纽阳部的‘景’字音近可通。毛传:‘景山,大山。京,高丘也。’”(第134页)按,“景”与前后文之“升”“望”“降”相涵相属,当作动词用,此点今人治《诗》者已指出 。朱熹《集传》有言“景,测景以正方面也,与‘既景廼冈’之‘景’同” ,此说最近诗境。出土本“羕”为从羊从永之双声符字,古文字多见却从未读作“景”,若牵合传本破读,于用字显然无据。“羕”可考虑读“详”。《易·大壮·象传》:“不详也。”《释文》:“详,详审也。”《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详以失之”,王聘珍《解诂》:“详,审察也。”《荀子·修身》:“拘守而详”,杨倞注:“详,谓审于事也。”《庄子·天道》:“形名比详。”《释文》:“详,审也。”“羕(详)山与京”即是考察了解山与高丘地势,与该诗叙写卫文公在徙居楚丘后亲自营建宫室,得其时制而国家殷富的诗旨亦能吻合。

▲ 《诗经注析》书影


《葛屦》“佩其象揥”之“揥”,竹简写作“䈕”(简100)。报告释文作“䈕(揥)”(第137页),注释引《说文·竹部》:“䈕,簧属。从竹,是声。”指出上古音“揥”属定纽锡部,“䈕”属禅纽支部,认为音近可通,又引毛传:“揥,可以为饰。”(第138页)按,“䈕”于《集韵·齐韵》是为“筓”字之异体,《说文·竹部》“筓,簪也”。“象䈕”即象牙簪子。简本“䈕”是用本字,传本“揥”反是借字,除非照顾今人阅读习惯,否则无需括注破读。

《蟋蟀》三言“好乐无荒”,竹简本写作“好乐母無”(简101—103)。报告释文作“母(毋)無(荒)”,注释指出“無”属明纽鱼部,“荒”属晓纽阳部,认为二字音近可通(第139页)。按,“無”“荒”固然音近,但通用于出土古书用字无据。“無”可读“蕪”,荒废。《说文·艹部》:“蕪,薉也。”《楚辞·离骚》:“哀众芳之蕪秽。”洪兴祖《补注》:“蕪,荒也。”王逸注:“不治曰蕪。”《广韵·虞韵》:“蕪,荒蕪”。“蕪”作“無”也见马王堆《五十二病方》《二三子问》及北大汉简《妄稽》等 。“蕪”“荒”是同源词,但音义当时已各有所属,“荒蕪”搭配成词见《孟子·告子》《国语·周语下》等篇亦可证,不宜以“通用”之说将二者模糊等同。《毛诗》“好乐无荒”之“荒”入韵,三章皆与“堂康”押阳部韵,今简本作“無”读为“蕪”是鱼部,韵例似反不如传本齐整。《诗》中阴阳韵相押不算常见,但也不乏其例,如《邶风·北门》第三章“敦遗摧”(文微合韵)、《郑风·女曰鸡鸣》第三章“来赠”(之蒸合韵)、《小雅·采芑》第四章“焞雷威”(文微合韵)、《大雅·瞻卬》第七章“后巩后”(侯东合韵),等等。《楚辞》也见阴阳合韵,如《离骚》“迎故”(阳鱼合韵)、“同调”(东幽合韵)等,其中“迎故”也是鱼阳相押。由此看来,简本《蟋蟀》之“無(蕪)”与“堂康”押韵亦能接受。退一步讲,若古人为追求修辞通韵和谐,将“蕪”同义换读为“荒”也非绝无可能。清华简《耆夜》中《蟋蟀》相关句即作“康乐而毋忘(荒)”,金文有“汝毋敢妄(荒)宁”(毛公鼎)、“余不暇妄(荒)宁”(晋姜鼎)、“余非敢宁忘(荒)”(蔡侯申歌钟)、“严敬不敢怠荒”(中山王壶)云云。

▲ 《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书影


《椒聊》第一章“椒聊之实,蕃衍盈升”之“升”字,竹简作“”(简108),报告释文作“(升)”。(第143页)注释言:“‘’,从‘手’,‘兴’声。上古音‘兴’属晓纽蒸部,‘升’属书纽蒸部,音近可通。参照下章‘坌(蕃)(衍)(盈)(匊)’来看,‘’可能表示‘在手’之义,《毛诗》作‘升’疑为借字。”(第144页)按,“兴”和“升”同在蒸部,但声母远隔。“升”“登”是同源词,为t-类声母字,“兴”是喉音q-类,非“音近可通”。“”可读为“兴”,训举、起。“兴”本会四手抬物之意,“”又增一“手”,或是此义之专字,其义与两手相合捧物之“匊(掬)”也能合 。传本“升”字或本为“抍”,即“拯”字。《说文·手部》:“抍,上举也。《易》曰:‘抍马壮吉。’”《易·明夷六二》《焕初六》“抍”皆作“拯”。“拯”“承”典籍多通用 ,也有兴举、捧托一类义。旧以为“升”为斗量之“升”,进而亦将“匊”也训为二升(如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 ),今看来是不可取的。

▲ 《毛诗传笺通释》书影

十一

《有杕之杜》第一章“彼君子兮,噬肯适我”、第二章“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之“子兮”,竹简写作“子=”(简111—112),报告注释认为当读为“子子”,又言“《仪礼·丧服》传曰:‘君子子者,贵人之子也。’若据《毛诗》,简文或因抄写时受到前文《绸缪》‘子=可=(子兮子兮)’影响而误。又或疑‘子=’为楚文字‘子也’合文。”(第146页)按,若“子=”系受前文“子兮”影响,则“=”应视为承前省代而未必误。若循“=”为重文符号说,“子=”可读为“子子(兹)”,“兹”古书或作“嗞”“咨”,语助词。《诗·唐风·绸缪》:“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毛传:“子兮者,嗟兹也。”王引之《经义述闻》:“‘嗟兹’即嗟嗞。《说文》:‘嗞,嗟也。’《广韵》:‘嗞嗟,忧声也。’《秦策》曰:‘嗟嗞乎司空马。’《管子·小称篇》曰:‘嗟兹乎,圣人之言长乎哉!’《说苑·贵德篇》曰:‘嗟兹乎,我穷必矣!’扬雄《青州牧箴》曰:‘嗟兹天王,附命下土。’皆叹辞也。或作‘嗟子’。《楚策》曰:‘嗟乎子乎,楚国亡之日至矣!’《仪礼经传通解续》引《尚书大传》曰:‘诸侯在庙中者,愀然若复见文武之身,然后曰:“嗟子乎。”此盖吾先君文武之风也夫!’是‘嗟子’与‘嗟嗞’同。经言‘子兮’,犹曰‘嗟子乎’、‘嗟嗞乎’也。故《传》以‘子兮’为‘嗟嗞’。” 杨树达亦有谓“兹”能作语末助词,与“哉”同 。《书·立政》:“周公曰:‘呜呼!休兹!’”《诗·大雅·下武》:“昭兹来许,绳其祖武。”出土文献“子”声字可通“兹”声字,如郭店简《尊德义》简21“养心于慈谅”之“慈”,竹简作“子”,又如清华简《越公其事》简29“民乃蕃滋”之“滋”,竹简作“茡”,皆可为证。

▲ 安大简第111-112号简


附记:拙文的撰写承蒙张富海、邬可晶、高中正等师友惠赐宝贵意见,谨致深谢。

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责任编辑:张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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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审:宋宇

审核:詹拔群、周吉梅

审核发布:彭玉平、李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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