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个野蛮的灵魂,装进一个美丽的盒子
童伟格
我
童伟格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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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士汉,今年二十四岁,我目前的工作是建筑工人,其实高职时我念的是国贸科,当完兵后,我把所学的全部忘光了,为了留在台北,找了这份临时的工作。这一年,我们在帮一所大学盖一栋活动中心,我们从工程的开始一直跟到最后,从挖地基开始,现在已经进入了整平建筑内部的阶段了。我的搭档阿治很讨厌这个阶段的工作,他常抱怨要换下一个工作,他说:“贴厕所的瓷砖不如去挖捷运。”我找不到理由说服他,只好跟他说:“捷运已经挖得差不多了。”他说:“智障,台北市的厕所才挖得差不多了。”
这是一所很好的大学,从外面看,就像一座森林一样,我姊姊以前就是念这所大学的。阿治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室友,我刚到台北的时候,听说后车站有人在找临时工,就去看看,阿治和一群人就蹲在那里等工头的车。我每天都去,有一天,阿治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台北。”阿治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租房子住,比较省钱,他说:“我还有一台电视,怎么样?”我想想也好,下了工,就和阿治一起去找房子,我问阿治为什么要搬家,他说:“哪有为什么,搬就搬了。”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现在住的地方,这是一栋四层楼的宿舍,房东他们住在一楼,其他的三层楼,都用水泥隔成一间一间的房间出租,每一间大概四五坪大小,大一点的可以住两个人,有七八坪大小。看房子那天,阿治在墙上到处用力敲,嘴里直说:“不错,不错。”地板是磨石子地的,阿治也蹲下去仔细看,让房东很不高兴。
这里的房客我到现在也还是不认识,有的是上班族,有的应该是学生。四楼顶是一个平台,有一个用钢筋架起来的,很高的屋顶,地上到处都是碎水泥块和破砖块,看起来像是被拆掉的违建。平常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在平台上抽烟,看看旁边高架桥上的车流。房子后面的死巷里,常常有一个老人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附近有些小学生放学了,常常跑去逗那个老人,对他大吼大叫,拉拉他的衣服,有几次还拿石头丢他,阿治下去赶过几次,后来我发现,那些小孩要进巷子以前,都要抬头先看看阿治在不在楼顶,也许他们现在觉得,逗楼上的阿治比较好玩。一直到昨天,那个老人都还蹲在那里。
搬家的那一天,我和阿治各自拿着自己的东西搬进来,我的东西不多,阿治的东西里,最大的也就是那台三十二吋的大电视。后来我发现,阿治真的很爱看电视,我们刚把东西整理好,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去牵了第四台的线。他的话很少,可以整天坐在房间里面看电视,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事,你问他,他绝对不回答,我有时候会故意逗他说话。有一次,我念书上的句子给他听,我说:“阿治,阿处哭处拉鲁那一卡涛马斯,是什么意思?”阿治回头瞪了我一眼,说:“你在放什么屁?”我说:“这是‘人畜平安啊!神!’的意思。”我问阿治:“这不是你们的话吗?”阿治又转过头去,盯着电视说:“不知道,没听过。”我说:“那你讲几句你们的话给我听听。”阿治说:“放屁,哪有说讲就讲的,又不是变魔术。”
© Jean Gaumy
遇到下大雨的时候,我们不能上工,阿治就要打电话到处去问哪里需要工人。阿治认识的工头很多,我们做过大楼清洁工,也做过搬运工,阿治很有义气,总是说:“我们这里有两个人。”等工作的时候,阿治会连电视也看不下去,这时候,他的话才比较多一点。有一次,他问我这么多书是哪里来的,我给他看我的借书证,阿治看看借书证,又看看我桌上的书,他问我:“如果你不把这些书拿去还,他们会怎样?”我说:“不还就不能再借,你如果超过时间,也会被罚一段时间不能借。”阿治说:“就这样?”我说:“对。”阿治想了一想,又说:“他们不能罚你钱,也不能打你,只好这样规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说不知道,阿治说:“这是说他们拿你没办法,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又说我不知道,阿治说:“这是说这个世界上,读书最好了。”虽然这样,他自己却从来不看书,我的书如果占到他的位置,他就会很不耐烦地把书统统堆到电视上,堆在电视上的东西表示他不要了,他如果在戒烟的时候,也会把烟灰缸放在上面。
我问阿治,为什么他想要去盖捷运,他说,这样比较有成就感,你从一个地方开始工作,一段时间以后,你就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的,我告诉阿治,如果你坐飞机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因为速度太快了,超过我们习惯时间的速度,你就会得到时差,有时差的人,会一整天睡不着,或一整天昏昏欲睡,阿治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他平常时就是这样。但阿治其实很少失眠,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时,我躺在床上听着上铺的阿治,发出均匀的鼾声,有时候我会起来看着他,看着这么高壮的一个人,也屈着身体,安安稳稳地睡着了,那时候我会觉得,时间真的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有时候会觉得时间很不可思议,大部分是因为我姊姊的关系。我姊姊大我六岁,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我姊姊带我到小学门口,要我自己进去,她说她已经毕业了,现在要去念国中,然后,她在我脸上狠狠捏了一把,跟我说:“乖一点,放学以后敢迷路你试试看。”我把她的手用力甩开,头也不回就进校门了,那时候,我觉得我姊姊太小看我了,在我们那个只有一条大马路的小渔村,一个人怎么可能有办法迷路?现在我明白,事情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们家和那所小学,都在村子的大马路旁边,走路的话,大概要走十五分钟,后来我看地图,发现我们的村子,其实就是一条道路上的一个点,一边是基隆,一边是北海岸风景区,在详细一点的地图上,你可以查出,它距离基隆有多少公里,距离下一个风景区又有多少公里,我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大概免不了是要离开的。我小学三年级时,我姊姊考上了台北的高中,只有放假时才回来;我国小毕业时,我姊姊考上了台北的大学,只有高兴时才回来。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但那时我觉得,我姊姊每次回家,都可能带着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天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告诉你,她考上大学了,有一天她就这样告诉你,她自己可以赚钱了,有一天她就这样告诉你,她不念大学了,她要去结婚了,有一天她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回来了。
我姊姊最后一次回家,是一个傍晚。我姊姊一进门,问我在做什么,我说不会看吗?我在扫地。我姊姊很有趣味地看了我一会,她说你现在念国三了吧,我说废话。她问我国中好不好玩,我瞪了她一眼,她又问我有什么可以吃的,我就去炒了饭。她一面看,一面大声夸我好厉害,我觉得她当我是白痴。吃完饭,我姊姊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了很久。很晚的时候,我妈妈回来了,我姊姊就到客厅,等我妈妈卸完妆出来,我姊姊告诉我妈妈,我不念书了,我明天结婚。
我真的吓了一跳,我妈妈沉默了很久。我姊姊问她,你没有问题要问吗?我妈妈似乎是认真地想了一下,她问我姊姊,明天什么时候,我姊姊说,明天早上,在台北,你要来吗?我妈妈点点头,我姊姊说,那就好,说完就回房间去了。不久,我妈妈也去睡觉了,我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看了很久。第二天早上,我帮我姊姊拿行李,在基隆等火车到台北。我、我姊姊和我妈妈在月台等车时,月台上有很多正要去上学的学生,我觉得我们真像要去旅行一样。我想,如果这称得上是一次旅行的话,那还是第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
TAIWAN,Taipei,2000,On wedding date © Chien-Chi Chang
早上我姊姊先去公证结婚,我们见到了新郎。下午在一家餐厅请吃喜酒,来了很多人,很热闹,一直有人拿乐器上台演奏,忽然有人在新郎头上一掀,把新郎的假发掀下来,原来新郎留着长头发。每个人都来向我妈妈敬酒,我妈妈始终默默不说话,我在旁边听了很久,才弄清楚新郎的名字,他是一个乐团的吉他手。喜酒结束后,我姊姊好像喝醉了,我去扶她,她举起手,好像要捏我,我没有躲,但她突然一拳打在我肚子上,说,小弟,要乖一点,我以后都不回家了。我看着我姊姊,她笑得很开心,整张脸红红的,我想,她做这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很痛快吧。
我和妈妈坐火车回基隆时,我妈妈问我冷不冷,外套能不能给她穿,我脱下外套,我妈妈披上了,就在火车上睡着了,我看着我妈妈,我想,她也喝多了。其实,我真为我姊姊觉得高兴,那一天,在火车上,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回想这一切发生的事,有关于那些过去的时间,我想,如果我能像我姊姊那样聪明的话,也许我就能够明白,是什么使她变得这么坚强的吧。也许,我也能够稍微体会,我妈妈的心情了吧,但是没有办法,我实在是太笨了。
我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早上,我爸爸骑着机车,说要去追乌鱼,从南方澳搭渔船出发,一直跟着乌鱼到南部去,之后他就失踪了,我妈妈好像到处去找了几次,还带我去南方澳的渔会闹。我姊姊放假回来,问我妈妈,爸爸真的说要去捕乌鱼吗?有人这样抓乌鱼的吗?我妈妈又不说话了,我姊姊也不说话,到了晚上,我姊姊找我去问话,她要我仔细回想,爸爸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说我想不起来了。
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爸爸还是像平常那样懒懒散散的。他虽然是个渔夫,但是印象中,他待在陆上的时间似乎比较久,他骑着机车去追船,大概比坐着渔船去追鱼的时间多一点。我告诉我姊姊,我只记得,一直到那一天之前的前几天,我都还在生他的气。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在家里到处找不到铁丝,我爸爸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找铁丝,明天美劳课要用,我爸爸说,怎么那么麻烦,就帮我找。他也找不到,他走到外面,看见墙壁旁一根竹扫把上圈了几圈生锈的铁丝,就把扫把给拆了,把铁丝交给我,然后他踢了踢那堆散成一团的竹枝,叫我铁丝用完了记得把扫把圈回去,免得妈妈啰唆,就跑到一边去抽烟了。我看看他,觉得这下糟了,我就知道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所以平常我很少找他帮忙。
© Carolyn Drake
我姊姊听完,问我说还记得什么,我说没有了。我姊姊问我前一天晚上有没有人来家里赌博,我说那天没有,我姊姊说,这就奇怪了。我姊姊突然告诉我,爸爸很会赌博,从来没输过,大家都跑来家里赌,就表示他们也承认爸爸很厉害。我姊姊问我记得喜仔叔吗?我说记得,我姊姊说他不是每次都输得蹲在椅子上赌吗?我说妈妈不喜欢爸爸赌博,有一天她拿菜刀,把大家赶跑了,连爸爸也被赶出门。我姊姊说她记得,她也不喜欢爸爸赌博。
农历过年之后,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去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在村子里的那家金北海活鱼三吃当招待。那一年,姊姊考上了大学,我升上了国中。从那之后,我发觉我经常一个人在家,我妈妈大概睡到中午才出门工作,很晚的时候才回来,我想,要是我一直躲在家里没去上学,我妈妈大概也不会发现。一开始时,我真的这样做,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很喜欢一个人躲在家里,在我们这个每个人都出门没有回来的家,我突然有了比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和好奇,去一点一点寻找我以前没有注意的角落。我潜入姊姊的房间,这个房间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仓库,她在紧邻马路的那扇窗户加了窗帘,整间房子阴暗潮湿,她读过不要的书,还有她穿不下的衣服,在桌上,在地上,在床上,一堆一堆地堆叠成某一种特定的高度,我想,那大概是她伸起手可以不费力够到的地方,那些东西就这样被保留下来。
我妈妈的房间也一样塞满了东西,用坏的旧电锅、热水瓶,我小时候的玩具,还有一叠又一叠的旧报纸,有些东西,尽管只剩下一小截残骸,我妈妈还是一样,把它们塞在床底下,衣柜里,梳妆台柜子里,和任何一个角落。我发现了一本旧笔记,仿牛皮的封面,里面居然是爸爸所写的,在第一页,爸爸写了“航海日记”,还大大地签了自己的名字,里面大部分的纸张都被撕掉了,剩下的,大概不断地重复这样的话:“今天又荒废了一天,明天应该好好努力。”
“今天又荒废了一天,明天应该好好努力。”
“今天又荒废了一天,明天应该……”
中间还有一页这样写着:“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我被王亿万船长殴打,我没有偷懒,也没有做错事,王船长喝醉酒,没有原因就动手打我,我们一起的刘天生和王明龙都可以做证。”下面是我爸爸和其他两个人的签名和日期。
一段时间后,我又开始每天准时上学,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了。我不记得缺席了多久,我跟老师说我生病了,老师和同学们都没有多问,我想,我缺席这段时间的长度,他们大概觉得正好合理,可以接受吧。我每天很早到学校,放学后也拖延到很晚才回家。过了一段时间,我姊姊回家住了几天,有一天,我姊姊又找我去问话。我姊姊问我,你知不知道妈妈有时候晚上会偷偷跑出去,我说我大概知道吧,我姊姊说什么叫大概知道,她问我知不知道妈妈跑去哪里了,我说我不知道,我姊姊叫我以后注意一点。
© Martin Parr
有一天晚上,我睡着了,我姊姊大声敲我房间的门,把我吵醒,她问我干吗把门锁起来,我说不行吗?她叫我跟她到外面去,我们就走出门,站在门外的大马路边。晚上很冷,风从附近的海边直灌进来,钻进我的裤管,咬着我的脚,黑暗中,狗懒懒地叫了几声,又走远了,我觉得很想尿尿,就问我姊姊到底要做什么?我姊姊说,我们等,等妈妈回来。
这样等了很久,我觉得天都快亮了,然后,有一辆汽车在马路转角边停了下来,静了很久,车子倒车开走了。我妈妈慢慢从转角走出来,慢慢走近我们,我姊姊看着我妈妈,我看着我姊姊和我妈妈,我妈妈什么也没看,推开门,进到屋里去了,过了一会,我姊姊叫我去睡觉,也进屋去了。
以后有很多次,我姊姊会一言不发地把我吵醒,要我一起站在外面等。我问我姊姊,如果她一直注意着妈妈,为什么不在妈妈出门时就拦住她,我姊姊没有回答我。在等待时,她也一直保持沉默,在马路边,如果狗吠得太大声,或是谁家的灯突然亮了,我姊姊也会稍稍地显得不安。我站在那边,忍着睡意,交替着把重心放在不同的两脚上,看着我姊姊的影子一下被拉长,一下被缩短,和黑夜里偶然出现的光合在一起。我想,在这个只有一条马路的小村子,要真正保有什么秘密,大概是非常困难的吧。
我姊姊一定也明白,有时候我有一种冲动,我想问问我姊姊,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想带我姊姊,去看看妈妈的房间,那个在床底下,在任何角落,都塞满了东西,陈旧潮湿的房间。我想,这样也许我姊姊就能明白我的想法,因为当时,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她说明。我记得有一次,我姊姊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嫉妒”?我说我不会解释,老实说,我经常不记得那两个字要怎么写,我记得我姊姊低头一会,又抬头盯着马路尽头,那辆汽车每次都在那里停下的转角。
后来,也许不完全是因为我姊姊的关系,这些夜里的等待终于有结束的一天,我姊姊得到了胜利。我姊姊结婚,宣布她永远不回来了的那一年,我考上了基隆的一所高职,每天通车上学,日子在看不相干的书中度过。我妈妈还是日复一日在中午起床,化好了妆,去金北海上班,金北海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大概在台北附近的一些地方,生意都会轮流好起来吧。
我当兵的时候,有一天放假回来,发现村子里那段大马路正在拓宽,邻近的房子都被铲去了一半。我在小学旁的临时站牌下车,发现小学的校门不见了,我走回家,发现我家只剩下一半,我家的客厅,我和我姊姊的房间都变成了马路,我妈妈的房间,正对着大马路,从地板到天花板,结结实实地塞满了我家的东西。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看着假日的车潮一辆一辆从我家前面慢慢通过,然后走到金北海去找我妈妈。
我妈妈请了两小时的假,带我到小学后面的空地上,用三角板搭起的临时住所。我妈妈住的地方,大概有十坪大小,我妈妈说等马路铺好了,政府会帮我们盖新房子,房子虽然只剩一半,但政府会盖二楼做补偿,所以大小还是一样,还多了一个楼梯。我看着马路上卷起的灰尘,告诉我妈妈,我们的政府真有魄力。我妈妈笑了,这么多年,除了看电视时的傻笑,我真的第一次看她笑。我回头看看妈妈住的地方,发现墙角堆了很多没有开封的小家电,光是果汁机就有三台,我问妈妈这些要做什么,我妈妈说,现在这里每个礼拜都有流动夜市,这些是买来的,很便宜。我妈妈问我退伍以后要做什么,我说,找工作,去台北。我妈妈说这样也好,她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像是要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最后,她问我要不要带一把吹风机走,她买了很多,我脱下我的帽子,指指我的平头,笑着说,不用了。
© Thomas Hoepker
就这样,退伍后,我也来到了台北。一开始,我根本没有心情工作,只是租了一个小房间,每天无所事事的,照着出现在脑海里的,曾经听过的那些地方,一个一个去看看。有一次,我也登上了那个摩天大楼,去看看台北市的街景,我想着,如果从这里往外面看,那么方向突然变得很清楚,反正这么多马路、桥、高速公路、铁路上,这么多车子,我们不是来台北,就是离开台北,我们不是往南离开,就是往北靠近,一个地方可以大到这样一点都不抽象,一切好像都可以很确定的样子,我想,光是这一点,我就决定要留在这里了。
昨天整天雨下得很大,阿治跑出去喝酒,傍晚回来的时候,他把烟灰缸从电视上拿下来,坐在那里抽烟,然后,他叫我跟他一起去平台上看看,他告诉我:“我明天就要回家了。”我想了想,我问他:“你家在哪里?”他说:“屏东,在恒春那附近。”我说:“所有的屏东都在恒春那附近。”他就把他的身份证拿给我看看,我才知道他叫许文治,大我五岁。他说小时候大家都叫他死蚊子,因为他长得很高,又比较瘦,很像一只蚊子,我说:“阿治好听一点。”我问他回去以后要做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开一家杂货店,他家就是开杂货店的。
我说那他就不叫“开”杂货店了,因为他家本来就是杂货店,阿治说:“那要怎么说?”我说:“我也不知道。”阿治说反正就是那样。他问我还要留在台北吗?我点点头,他说:“那好,电视送给你。”他想了想,又说:“那个第四台的线,如果你怕被抓的话,可以把它拆了,如果想看,可以去找人来接,反正你还要住在这里,还是,你也可以搬到比较便宜的地方。”我告诉阿治别那么啰唆,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阿治不说话了,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们看着还蹲在楼下的那个老人,他还是一动也不动,雨已经小了很多,我说:“活动中心已经快要盖好了。”阿治点点头,说:“好不容易。”突然,那个老人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从我们这里往下看,他简直就像在跳舞一样,我和阿治一起大喊:“小心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老人被高架桥下经过的一辆车子撞上,整个人在车顶翻了几圈,面朝上落在柏油马路上。我想要冲下楼去,但阿治拦住我,他说:“来不及了,现在大家都挤到那里去,去了也只是挡路。”于是我们站在那里看,人群中,有人用行动电话报了警,大家聚在那里指指点点,没人敢去碰那个老人。我很紧张,抓着阿治的手臂,救护车来时,我好像看到正有一个血泡,在老人的鼻孔上,被一点点气息吹得愈来愈大,慢慢地,好像一只结好网的蜘蛛那样,从老人面目模糊的脸上,一点一点,横移开来,不知要走去哪里。救护车走后,阿治告诉我:“下楼吧。”
今天早上,我坚持送阿治去火车站,我买了月台票,我们一起在地下的月台等车,我告诉阿治,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月台,是在基隆。基隆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在火车站附近,你可以一直走在天桥上,不碰到陆地、大家都在天桥上走路、卖东西,有些房子的大门,就接着天桥,连那山腰上的房子,远远地看,都像一座桥。阿治点点头,说:“那个地方下太多雨了,地也不平。”
送走阿治后,我慢慢从车站走回来,我想起了那个老人,我想,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有人流那么多血,而且可能会死掉。我看的书里,有很多充满了痛苦的呐喊,但他们一本一本摆在书架上,摆在柜子里,看起来,又是那么整齐安静,就像现在街上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保持安静地走着,一步一步地。这么一想,时间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但有时,我觉得时间也没有那么奇怪,事实就是,我二十四岁了,阿治二十九岁了,我姊姊三十岁了,我妈妈五十二岁了,而我爸爸,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已经五十八岁了。
我真心希望那个老人没事,过几天,他又可以蹲在那里,我会像阿治那样,帮他赶走那群顽皮的小学生。我想,这真是一个自私的希望,我希望,我也能有一次机会,能看见在这个只会愈来愈老,愈来愈接近一个终点的时间里,有一个人,像是倒转时间一样,恢复了过来。这个城市就像不时在变动一样,即使是闭上眼睛,还是能清楚听见,各种拆毁和建造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再迟钝的人,即使像我一样,也终于能够听见,不知道为什么,在应该觉得轻松快乐的时候,我只觉得,很难过。
(本文获一九九九年“台北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
——选自《王考》,童伟格 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6月。感谢后浪授权发布。
童伟格(1977—),出生于新北市万里区,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硕士班,现为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院讲师。曾获1999年“台北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2000年“台湾省文学奖”短篇小说优选、“大专学生文学奖”短篇小说叁奖,2002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以及2010年“台湾文学奖”图书类长篇小说金典奖。著有舞台剧本《小事》、散文集《童话故事》、短篇小说集《王考》与长篇小说《无伤时代》《西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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