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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的席间碎嘴

得一忘二 飞地Enclave 2021-07-02

1946年十月奥登开始在纽约的New School进行一系列的莎士比亚讲座,其中有一个42年的哈佛毕业生叫做艾伦·安森(Alan Ansen)的慕名而来,很快两个人便很是熟悉,一起泡吧或者到奥登的住处喝酒。这位安森每每回到家里便立刻根据记忆将谈话内容记录下来。1948年4月,奥登去欧洲度假,谈话随之结束。1976年,安森将这些谈话的笔记本交给纽约公共图书馆,然后在1989年由Nicholas Jenkins选编了这本《奥登茶余饭后的碎嘴》The Table Talk of W. H. Auden,这里的话大多是聊天时对任何话题的脱口而出,不仅反映出奥登的博闻强记,更显出一个活脱脱的性情中人,幽默机智甚至还有英国人特有的那种snobbishness。——得一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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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的席间碎嘴
得一忘二 译

1.批评应该是随意的交谈(casual conversation)。海明威资质极其有限(terribly limited)。他的技巧写短篇还不错,写些深夜人少的时候在酒吧里遇见一回的人,但是他们之间并不购成多重关系。但不能写长篇。
2.每当我听到一盒特别不舒服的声音组合,我就想到那是勃拉姆斯的,而我每次都对。我对雪莱也是这样。他是我惟一真正不喜欢的英国诗人。他的节奏可以很不错,但是措词无法忍受。糟透了。布朗宁的方式不对我的胃口,但是我可以欣赏他。抒情篇章很糟糕,但是长诗不会。Bishop Blougram’s Apology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布朗宁是第一位下中层阶级的诗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会做的更好。你读布朗宁便能一直欣赏他的语言格律——精彩——但是还一样,有时就是不对头。……布莱克的长诗也不对头。我不是不喜欢沃兹沃斯。他尤其善于长的篇章。《序言》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我和沃兹沃斯一样喜欢乡村,但不是同样的地方。我的风景和他的不一样。我的,首先来自于书本。
3.威尔第和莫扎特是顶尖的作曲家,A+。巴赫、贝多芬和海顿是A。威尔第的最好作品是《安魂曲》,我觉得莫扎特都没能比得上。……海顿作为一个交响曲作曲家,比莫扎特强。莫扎特最好的是歌剧和协奏曲。
4.(教中学时)我什么都教:算术(我曾经想要编一套算术教材)、绘画、法语、拉丁语、历史。要想过得去,你必须和校长老婆调情,陪她打高尔夫,让她赢。然后你成为学校里的那个丑角(没有任何学校容得下两个)。我有些不舍得离开高中的教书生涯,但是工作量太大。十二岁的孩子是最佳的谈话对象。他们很聪明,可以有五分钟时间全神贯注,但是接着就全忘到脑后去了。
©Constantin Piliuta | The Violonist
5.[牛津大学的诗歌教授职位] 没有授给艾略特简直是一件耻辱。他所有真正的国际名望,正是那份工作的合适人选。为什么诺贝尔奖还没授给他?[这时是1947年1月5日,艾略特于1948年获奖] 我真不知道,他们怎能把诺奖授给赛珍珠?辛克莱·刘易斯还算有点东西。也许不对你的胃口,但是毕竟还有点料——《巴比特》、《道兹沃斯》、《艾络丝密斯》。但是赛珍珠……
6.十九世纪除了易卜生就没有戏剧,但是歌剧却是那么丰富。瓦格纳、威尔第、多尼采蒂。
7.我的两个野心是进入英语音律和《牛津英语辞典》,让他们编写新词条的时候引用我。[按:事实上,《牛津英语辞典》的《增补卷》多次引用奥顿。但奥登一直试图创立的一个新词homitern同性恋俚语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任何词典里]
8.我本质上是反法国文化的(anti-French)。拉罗什富科不过是说一些人们一直就知道的东西。我根本不拿他当回事。我喜欢的法国作家都是非典型的:巴斯卡尔、波德莱尔、当然还有兰波。波德莱尔关于法国人崇拜伏尔泰说得极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蒙田。他比他假装出来的样子要不开心得多。这一代人当中,我只喜欢瓦雷里和科克多。科克多机智非凡,瓦雷里极其智慧。……纪德实在平庸。
©Constantin Piliuta | Dance
9.我认为存在主义者绝对都是些骗子。十九世纪的时候,那些小圈子还算重要,但是这不过是一个苍白无力的模仿。他们在英国没什么影响,……在法国,好人都是年纪大的或者正在死去的。我不怎么喜欢艾吕雅。加缪比沙特强。英国的反动者不像法国的那样死硬。……对于法国人,改变意味着终结。他们无法想象任何将来。法国没有真正优秀的幽默家。法国没有希德尼·斯密斯(Sydney Smith)、甚至没有肖伯纳这样的人。我无法忍受法朗士。拉伯雷很无趣。他们也没有尼采这样的人,他有时会有趣得令人击节赞赏,是德国惟一能做到这样的人。
10.我开始觉得但丁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教作家。他确实是那个最伟大的诗人。当人们真正认真看待这件事的时候,才会知道这有多难。在我信教之前,还很容易接受但丁的神学,暂时将不信搁置一边。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他到底是否是一个基督教作家了。他没有意识到上帝在受难。但丁的地狱由那些来自外界的(imposed from without)惩罚组成,而不是来自那些留在那里的罪人,这后者才是基督教的观念。另一方面,我认为非基督徒无法理解《堂吉诃德》。如果你认为基督的双重本性是胡说八道,那么堂吉诃德与桑丘就毫无意义。
11.劳伦斯有关动物的诗《鸟、兽与花》、一些短篇小说和游记值得玩味。《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纯粹是黄书。只有一个办法测试是否黄书。找十二个正常的男人读一本书,然后问他们,“你是否勃起了?”如果十二个人中大部分人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那本书就是黄色的。就这么简单。你不同意么?无论作家的意图是什么都没什么区别。
12.我认为诗歌从根本上是无聊之娱(frivolity)。我之所以写是因为我喜欢而已。惟一严肃的事情是爱上帝和你的邻居。因为你可以说“我不是一个数学家”或者“我不是一个艺术家,但是这也没什么,因为我没那份才气”。任何不是要求你必须做的事根本上都是无聊之娱。你不可以说你没有爱邻居的才气。这是要求于每个人的事情。
©Constantin Piliuta | Self-Portrait
13.你是否和我一样不喜欢劳伦斯的书信?几乎和里尔克的一样糟糕,很Schöngeistig (道貌岸然/假正经)。我见过的他们的女朋友也都一样。全都Schöngeistig 得要命。她们并非都有钱,但是很聪明。
14.我根本不赞同庞德的政治观。我认为他发疯。他竟会喜欢那个讨厌的老无趣孔夫子。有一个人说的对:感谢上帝,只有一个国家选择了这么个无法忍受的笨伯作为民族英雄——中国”。
15.你能想到哪些“晚期late”作品?……从某种角度看,我想《伊尼阿斯》是一部真正的晚期作品。《布瓦尔与佩居谢》也是。这是福楼拜写过的最好的作品,虽然他可能并没有将它完全写成成品。他早期的小说很枯燥。甚至《情感教育》也令人失望。但是《布瓦尔与佩居谢》实在有趣。尤其是那场,他们深夜回到别墅,非常兴奋,点起蜡烛,趁夜查看花园。
16.今天,最大的问题似乎是:人到底是否应该写诗?三十年代的问题是:人应该写什么类型的诗?例如,人是否应该为大众写诗?但是却从没有是否应该写诗的疑问。如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才会给人以愉悦?应该写诗,还是fuck操?……没有学生还对技巧感兴趣。他们会谈论《四个四重奏》,但是似乎没有人对于艾略特对但丁的模仿感兴趣。而这才是一个年轻诗人应该很在乎的一个问题,可他们不在乎。……他们很多时候只是模仿措词。……我很吃惊,哈佛生迟至你的时期(安森1942年毕业)还在模仿艾略特。我在牛津的时候,没错,他被大量抄袭模仿。诗歌必须是一丝不苟的。说到底,艾略特对他自己的音节一清二楚。你不可能将他从英语韵律史中揪出来。
©Constantin Piliuta | Self-Portrait
17.我不知道为什么艾略特对密尔顿如此不公平。事实上,他对他的不公正评价促使我阅读密尔顿,并进一步发现他的优秀。
18.你知道,英语基本诗行是四个重音。英语这语言似乎是两重音和四重音的,所以你会说:a fucking day(操蛋的一天)。法文则完全是另一套原则。我不知道德文是否也有类似的。在《贝奥武夫》中,你便一直可以听出素体诗的基础,谈论什么五音步抑扬格是很蠢的,大多数诗行真正上也只有四个重音而已。例如,the hideous ruin and combustion down。确实,速度会慢一点。……令人吃惊的是很少有学生对韵律有所了解了。你教大学课程就会发现,他们读起来要么平淡如读散文,要么那节奏就死气沉沉地单调……我发现圣兹伯里(Saintsbury)的History of English Prosody《英语韵律史》有的地方读来气死人。布里奇斯(Bridges)的Milton’s Prosody《密尔顿的韵律》倒是指出他的重音少于五个。不过,圣兹伯里还是韵律方面最好的学者。即使作家依照音步原则,他们也不会忽略重音。
19.你看过[王尔德的]《较真的重要》(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余光中译为《不可儿戏》)么?这是一部绝顶好戏。它无关任何内容,这使得它成为一部好戏。《温夫人的扇子》有一些社会指涉,这就使得它没那么好了。肖伯纳戏剧的问题在于它们全都是些头脑,而没有肉体,这在舞台上就不好看。《较真》也许没有什么肉体,但是起码还有衣服。显然你必须看演出,不能仅仅阅读而已。与此相似的是,《李尔王》舞台效果也不好。说到底,王尔德的重要性不在于他是作家,他根本就不会写作,而在于他是一个表现行为者(behaver)。
20.女人应该安静。当人们谈话的时候,她们应该退到厨房去。遗憾的是,这儿的[美国]房间里其他空间和厨房之间没有分隔。当然,如果女人以沉默表示不满,也不是好事。但她们可以同时保持安静与娴淑。没话找话一直说个不停,实在惹人嫌。不过[美国]这儿,男人实在太无趣了,有时有个女人掺和着,倒是一个解脱了。如果女人真的机智风趣,说话倒也无妨。但是即便如此,人们还会产生一个印象,她实际上非常不幸福,虽很机智风趣,但并非出于兴致高昂,而是为了让她自己欢快起来而已。这就给人留下非常痛苦的印象了。一个人如果不能欣赏机智,就令人感到难受。不,我不喜欢女人犯嫌。女人就应该比男人优雅。她们就因为这一点才活着的。不应该和女人谈论知识话题(intellectual subjects),因为如果她们喜欢你,她们将会同意你的话而不带任何自己的观点。哦,和她们张家长李家短的倒是很有趣的。有几个真有脑子的,但是她们通常令人感觉不舒坦。老处女姑姑应该虔诚,定时定节地做礼拜。
©Constantin Piliuta | Illustration for Tudor Arghezi's Good Morning, Springtime
21.我得在底特律的现代语言协会(MLA)大会上做一个有关叶芝的演讲。你知道吗,我越是读他,我就越不喜欢他。看这个短语:that gong-tormented sea那顷被铜锣骚扰的大海。你读第一次,听起来很妙,但是你细析一下,简直是胡说八道。这个短语来自第二首拜占庭诗篇。不,你不可以说,大海在震动,因为铜锣必然在大海中响了,这不对头。那些铜锣显示来自陆地上的某种行进(procession)。“海豚撕裂的Dolphin-torn”可以是一个很可怜的谬误,但是“被铜锣骚扰的”就不行。根本就行不通。他是一个难对付的老头。不行啊,我不能公开对他发起攻击。说到底,这应该是某种庆典。如果他再认真对待一点,我倒是不在意他那神经病的神话体系。真的,如果他能够在结束的时候,使一个狡黠的眼色,我真的不在意那是否是一个愚弄人的东西。我喜欢真正发疯了的家伙,如里尔克,还有劳伦斯。至于歌德,你知道文学手段(machinery)不过就是手段而已。这也没什么。毕竟,你可以笃定无疑,歌德非常相信自己的信念,并且坚持不移。但是叶芝则不一样,根本不真。
22.美国人假装难以启齿谈论这个话题[同性恋],实在是因为美国是一个非常同性恋的国家。……我正在读《人间天堂》[按:This Side of Paradise,菲兹杰拉德的小说,直译为《天堂的这一面》]。彻斯特给我的[按:彻斯特·卡尔曼Chester Kallman是奥顿1939年4月到美国两个半月之后遇到的小伙子,他们的同性恋关系维持一段时间,后来奥顿觉得他太年轻,自己的精力吃不消,见下条]。那个普林斯顿男人和他女孩子之间的那些长对话,令人无法相信他真的关心她。美国人的所有作品都使人留下一个印象,觉得美国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女人。美国男人实际上只要两样东西:他想在自己读报纸的时候被一个陌生人揍一顿,他想在喝醉的时候被自己的兄弟操一次。其他的一切都是社交。欧洲人倒真是异性恋的。甚至卡夫卡也是。当然,卡夫卡可能难以洗脱[同性恋的嫌疑],但是你仍然能够感到他还是真心真意地想和女人上床。
©Constantin Piliuta | Flamenco
23.我发现如果没有兴趣,我现在很难装出兴趣来。而我也不能熬夜到凌晨两三点了。我给人们一种感觉,以为我对他们很感兴趣,而实际上并没那么浓,这令我感到很是内疚。我倒不在乎稍微追求一下的刺激劲儿。我真正喜欢的是一个妓院,你直接走进去,付钱,然后在该回家的时候回家,任何一方都不会产生误解。在柏林时,我隔壁就是一家妓院,所以我就不必等到很晚。我可以在九点钟进去,然后半夜前就寝。我想,上帝小姐坚持我必须早睡。同性恋关系中的性忠诚比其他关系中更重要。其他关系中有许多其他纽带。但是,这里,忠诚是唯一的纽带。不过,彻斯特还是没有权利吃醋的,是他离开了我,而不是我离开了他。不过他在这些事情上很是难缠。我希望他有一个同龄人,能够陪他熬夜到凌晨四点。在周末还行,但放在平时,我吃不消。他需要一个不喜欢音乐的人。我以前曾经认为害怕被弃是犹太人的特征,现在我逐渐意识到这是美国人的。彻斯特总是令我很感到惊异,他对于一些人表面上好得很,而实际上背后却非常瞧不起。……欧洲人认为对于低阶层的人,你叫他上床,他就应该这样做,这是他的责任;美国人一般上对这种态度很吃惊,你也一样么?我将我这一态度告诉彻斯特,他非常吃惊。
24.我真的认为女人不应该混在一个[男]同性恋的圈子里。当然,这些人更有趣、谈话也更机智风趣,但是这对女孩子的自尊心是极大的打击,因为她们会发现在这样的社群她们实属多余。她们在很重要的意义上被遗弃了,那种感觉很不好。
25.你知道吗,在美国的一大困难便是缺乏conventions(规矩)。我知道我非常吃惊,作为一个老师,我的学生对我没有deference(敬重)。彻斯特认为我之所以希望他为我找出租车,是因为我是我[这样的名人],而实际上并非这么回事。这不过是一个年纪高的人期待年轻人做的事情。人们认识不到,亲近关系也有其规矩,正如其他一般的社会交往一样。
©Constantin Piliuta | Pierrot și Colombina 1982


| 作者简介:威斯坦·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21—1973.9.29),生于英国约克郡,1922年开始写诗,1925年入牛津大学攻读文学。30年代他以第一部《诗集》成为英国新诗的代表。1946年加入美国籍。奥登被认为是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英国的重要诗人,擅长各种诗体,他将任何一种英语诗体都重新赋予以鲜活而智慧的现代生命,这些诗体既包括十四行诗、六节六行诗,四行戏谑诗等轻体诗,也包括诗剧等复杂的诗歌形式。著有《战地行纪》,赞美中国抗日斗争的同时,对其中存在的问题予以无情揭露。奥登生前共出版诗集35部,代表作有:三十年代《雄辩家》、《西班牙》、《给拜伦的信》;四十年代《新年来信》、《海与镜》、《石灰石赞》;五十年代《阿基琉斯的盾牌》,六十年代《向克里奥致敬》、《无墙的城市》,七十年代《谢谢你,雾》,等等。另著有文学评论集《迷人的洪水》、《染匠的手》、《二等世界》、《前言与后记》等。
| 译者简介:得一忘二,本名范静哗,1960年代生于江苏,诗人、译者。


题图:©Constantin Piliuta | The Backgammon Play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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