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rge steiner,1929-20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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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是卡夫卡的叔叔”
——从圣书到书籍(节选)
[美] 乔治·斯坦纳 / [法] 洛尔·阿德勒
秦三澍、王子童 译
阿德勒:您提到“阅读”这一行为在未来的命运具有不确定性。您认为书和阅读会在未来面临危险吗?斯坦纳:读者永远都存在。即便在中世纪“蛮族”入侵的时期,修道院成了庇护所,人们仍然在那里阅读。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有多少修士识字,但总有那么一些能阅读的人。不过,能写作的人极少,几乎没有。然而,成为“文人”是非常没有保障的。文艺复兴、启蒙时代和19世纪是他们的高光时刻、黄金时代。私人藏书馆——我们可以想到蒙田、伊拉斯谟或孟德斯鸠的——成了非常罕有的奢侈。今天的居室已经不允许大规模藏书了。那是一种例外状态。今天,在英国,小书店如噩梦一般地一家家倒闭。在意大利这个我喜欢的国家,从米兰到南方的巴里,一路上只有报刊亭,看不到严肃的书店。在意大利,人们不读书。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乡村,人们很少读书。在天主教统治的区域,阅读从不受欢迎。阅读是高等布尔乔亚的一种形式——这个词用起来很危险。在某些时代,阅读、通过阅读来教育的理念迅猛发展,并创造了诸多奇迹。比如,19世纪时,一些现在已被经典化的作家(维克多·雨果、狄更斯)是畅销书作家。在俄国,阅读就意味着人道地、政治地生存着。在专制国家或政治“落后”的国家,伟大文学与审查之间的关系是复杂而有创造性的。
©Honore Daumier | Attorney Reading
今天,有人对我说,“年轻人不再读书”或者只读文摘(digests)或漫画。我们的考试,即使是大学的考试,越来越基于选定的文本、文选或获得《文摘》奖项的作品。“读者文摘”这个传遍全世界的词是非常可怕的。而且还设立了“文摘奖”。那是别人咀嚼、消化过的食物。出于礼貌,我们就不谈它是通过什么出口排出去的吧?好吧,我讲得太粗俗了。阅读需要一些特定的先决条件。人们并未充分注意到这一点。首先,它需要非常安静的环境。安静已经变成世界上最昂贵、最奢侈的东西。在我们的城市里(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的城市,比如纽约、芝加哥或伦敦,夜生活跟白天没有区别),安静和黄金一样昂贵。我不是在攻击美国。我的孩子在那里生活,我的孙辈们也是。这是人类的未来,唉!我不是攻击。他们的统计比我们的要可靠。他们最新的统计数字显示出什么呢?85%的青少年如果不听音乐就无法阅读,由此产生了心理学家所说的“闪变效应”,类似于荧光棒的效果:当我们想阅读的时候,电视机就在视野的边角播放着画面。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阅读严肃的文本。只有在尽可能完全安静的环境,人们才能读上一页帕斯卡尔、波德莱尔、普鲁斯特,或者其他你想读的作家。
©Edouard Manet | The reading
第二个条件:要有一个私人空间。房子里要有一个房间,即使是很小的房间,只要是能和书共处,只要是我们能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跟书一起对话。说到这儿,我们触及了一个很少被真正理解的话题。音乐的美妙在于它可以和别人一起分享。可以一群人一起听音乐,可以和自己爱的人、朋友一起听音乐。音乐是一门分享的语言,但阅读不是。当然,我们可以朗读,而且现在应该鼓励更多的朗读。我们不再为儿童朗读,这是很可耻的事,而成年人的情况则更糟!19世纪的文学常常是为了朗读而写的,我可以举例说明:整页的巴尔扎克、雨果、乔治·桑,它们的节奏和结构韵律都是极为便于口诵的,要去听,去领会。非常幸运的是,在我还不理解(这是秘密),还无法完全领会之前,我父亲就已经朗读给我听。所以,安静的环境、私人空间很重要,而我下面要说的第三点意见是非常精英的(我喜欢“精英”这个词,它仅仅是表明有些东西比另一些东西更好,别无他意):拥有书。大型公立图书馆是19世纪教育和文化的基础,对20世纪的心灵也构成同样的意义。但拥有属于自己的藏书,成为书的所有者,而不需去借阅,这很重要。为什么?因为你读书的时候必须握一支铅笔。
©Henri Matisse | Woman Reading in a Garden
阿德勒:我感觉您把人分成了两种:拿笔读书的和不拿笔读书的。斯坦纳:没错。我还要重复一遍 :我们几乎可以把犹太人定义为“读书时总拿着笔的人”。因为他坚信,他会写一本比他正在读的这本书更好的书。这是我们这个小小的悲剧性民族在文化上的一种大傲慢。要做笔记,要画重点,要跟文本竞争,在书页边缘写上:“好蠢啊!这都是些什么想法!”没有什么比写在大作家边页上的笔记更有趣了,那都是生动的对话。伊拉斯谟曾说:“没把书翻破就不算读过。”这有些极端,但其中也包含着莫大的真理。拥有一个作家的作品全集,就像家里请来一位客人,我们既对他表示感谢,也会原谅他的缺点,甚至会爱上这些缺点。几年过后,我们试图附庸风雅地、以某种权威性的傲慢去隐瞒我们错误的读解或阐释的痕迹。但这是最愚蠢的!我父亲带我们沿着塞纳河散步的时候,曾买给我一本若瑟·马里亚·德·埃雷迪亚先生的《战利品》——它只值几个苏,没人要买——从此诗歌的大门就朝我敞开了。我现在就随身带着我的第一本埃雷迪亚。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自己亏欠这位先生很多,虽然写的东西不自然、浮夸、学究气,但他不失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发现一本书,这会改变人生。我曾在法兰克福车站(这段轶事我时常提及)转车的时候——这就是德国:在报刊亭出售好书——看到一本书,作者的姓氏“策兰”是我没听过的。保罗·策兰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在报刊亭翻开这本书,第一个句子立刻吸引了我:“在未来北面的河流中……”我差点误了火车。从那以后,它改变了我的生命。当时,我就知道那里面有一种辽阔的东西即将进入我的生命。
©Honore Daumier | The Reader
从书本中得来的经验是最危险的,也最引人入胜。当然,书会腐坏,但这只是一个不便公开讲的笑话。书中有虐待狂,有政治的残酷性,有种族主义的教唆。因为我相信上帝是卡夫卡的叔叔(我深信这一点),他不会给我们简单的生活。萨特先生临终前——他不喜欢滥用夸奖,而这不算!——曾说过:“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会继续活着:塞利纳。”这话是萨特说的。当然,普鲁斯特和塞利纳将现代法语分成了两股潮流。再没有第三个人能与之比肩。作为作家的塞利纳:反犹杀手、流氓、灵魂上的黑帮(在私人生活里他不是这样,这无疑增加了复杂度),上帝允许他去创造一种新语言,然后再写出《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和《北方》(我认为是两本莎士比亚式的巨作),真是不幸。我怀着既感激又愤怒的心情。我试图远离一些恶毒的、破坏性的书。我反对一切形式的审查,一方面基于明确的智识上的原因,一方面基于实际的考量。审查者不会拥有任何权威。不妨看看电影、电视、文学、漫画里的恋童癖,它已泛滥成灾。我觉得,对儿童下手是该下地狱的。“下地狱”,我指的是在您能想到的任何意义上:神学的、人文的、道德的、实证主义的、科学的。在这里,我也许乐意冒严重的审查风险。但它不会起到什么作用。这种行为非常愚蠢:你封禁一样东西,而它有一千万个副本藏在大衣下面流通。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开始,地下色情出版就构成了我们历史的一部分。这不意味着我不想至少是试着去阻止这股在青少年间涌现的可怕而残酷的潮流。这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大洪水。
©Mary Cassatt | The Gden Reading
斯坦纳:用语言自慰是更加有力的。对一些人来说,词语比图像更有力,对其他多数人而言,图像或者两者的结合体更有力量。我父亲以魔鬼般的智慧将普鲁斯特全集放在书架上特别高的地方。其实他完全知道我会找到它。当然,我找到了。“做卡特兰”,我在试图理解这个短语的时候感受到了很强的震惊,它完全表现出了斯万对奥黛特的力比多。我的世界被改变了。眩晕。没有任何图像能拥有这种力量,因为我过去没有真正理解它。我不敢告诉您“卡特兰”这个词让我联想到了什么……斯坦纳:那是一份财富,一份孩童的财富。它是一个黑仙女的童话,随便您怎么想。每个人对此的感受都不同。我想再补充一个尺度很大的问题,我们需要进行开放的讨论,因为我一点答案也没有:音乐是否会诱发倒错的虐待狂?这是很复杂的一个问题。
选自《漫长的星期六:斯坦纳谈话录》,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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