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女性专题丨我们的天真在想:这盛在肉体里的光
Hélène Cixous
拔示巴,或内在圣经
[法] 埃莱娜·西苏
李佳 译
* 本文根据Catherine A.F.MacGillivray英译本翻译,Routledge,2004年
沿着拔示巴的方向,我走了二十四步。
1
如何,那才不再是关于“一个裸体”,看!为什么,在所有的魔力对象中,我最先说出的是那一个。
我想从她那里得到些秘密的信息。
这个女性裸体并不是一个裸体。
她不是为了要被看作一个裸体而被制作,被描画的。她是她,拔示巴。她被看见,她不应被看见。她从遥远的地方,被我们所感知着。
我们看见的那个她,并不是我们的一个对象。
不是欲望的对象,不是谋杀的对象。
是真相中的拔示巴。
这非裸体的裸体状态。不是被剥去遮盖。不是不加遮盖。纯净的,独特的。
绝对的拔示巴。没有男人在侧。我们是否能想象这样的她,而不是“大卫和拔示巴”?(拔示巴的名字同大卫连在了一起,但不是这个拔示巴,这里,不是她。)
2
这是拔示巴。她周围的黑暗是大卫留下的。是这种黑暗吗?……如果画面上是一对男女的话,那一定是昼与夜的对照。
(我说的是黑暗,不是黑。黑暗不是黑,而是最极致的红。红的秘密血液。有这么多种黑……二十四种,他们说。)
我说过“没有男人在侧”。我想说的是,没有一个“可见的”男人。我想说的是没有一个内在的男人。在她之中。无准备的,没有抗拒的,这女人没有挺立。
(而伦勃朗呢?——伦勃朗的性——
和鲁本斯纵恣的性无关,和达芬奇的镜子无关,伦勃朗毫不虚饰张扬
伦勃朗式/的性是母式的)
3
为什么弗洛伊德没有提到伦勃朗?因为伦勃朗这里没有家族场景,看不到威胁,看不到僭越,没有投射,没有依存性,没有权威性,没有残酷的依恋情结。
看看提图斯。提图斯不是一个“儿子”,他是个男孩。他是个年轻的男人,年轻的男人如是。
这个老女人没有被母性所加持。这个老男人没有被尊严所加持。老人就是老人。
争夺从属物,争夺可支配物的战争,家族中的怒火:但这里不是这样。没有暴力。只有对峙和复杂性。他和她,对彼此来说,他和她命中注定的,是要成为人。
Rembrandt, Bathsheba bathing, 1654. Paris, Musée du Louvre.
4
在伦勃朗这里没有什么?没有达芬奇。
没有那种微笑。没有那种眼神或转瞬即逝的笑容。
这里没有微笑:没有外表。没有那种只为供人注视的脸。它知道它是要被看的。没有脸。没有表面。没有场景。一切在其内在之中。没有表现。
拔示巴的被动性。心灰意懒。
逼近的危险。从她忧郁的心中低垂。
5
这里没有维米尔。
没有墙,没有墙上的绘画,没有窗,没有窗槛,没有窗帘,没有墙上的航海图,没有橱柜。
在维米尔那里,光线从窗口进入,画下一切。一切在这斗室中。外面的世界叩着窗棂。外部进入内部。
(明室,视觉机器给我们的是摄影视角,从前景到背景。)
在这儿:前景无物,没有水果,没有纺锤。在这儿,没有外部,没有时代,没有城市。
维米尔把我们带到代尔夫特。到花边女工身旁。永恒的重建。
伦勃朗带我们到哪里?一片陌生土地,我们自己的陌生之地。
他带我们进入内心。
6
人们需要深入郊野(——梵高如是说,在米堤(法国南部地名)那里,直到在深潜中,最终成为它)。
让目光锐利起来,对准这土地。
塞尚完完全全地从这片土地中来,他了解这里,这般熟悉亲切。这般色调,只有内心知晓其精确配比的人才能获得。(坚实的调子)。[1]
伦勃朗的土地呢?既非城市,也非乡村。这是内在的土地:“一部内在圣经的风景。”我说的是圣经,我的意思是,那些最古老的激情盘踞的土地,没有风景的土地,没有纪念碑。但不等于没有形式,没有居民。
怎样才能到达那里?怎样才能进入一颗星的内部?梵高在思考。最快的交通工具不是火车,是死亡。那么该怎样进入内在圣经?你需要攀上梯级,你需要坠入肉体。下沉,进入最遥远的记忆。
Vincent van Gogh, Wheatfield with cypress tree, 1889. London, National Gallery.
7
这里一片黑暗。我们在下面。我们在这里。
在胸腔中。突然。外界就这样消失了!
乡野是一间悸动的折叠的房间。
我感到的:这晦涩。这困惑的气息来自我们的秘密,它们驾驭我们,而我们并不真的知情。我们(拔示巴)处于秘密之中。秘密环绕我们身边。拔示巴坐在我们的房间中,在我们胸腔中,像一颗明亮的心脏。她含有光。这光并不溢出。
身体:光的粮食。
我求证:这光来自何处?拔示巴皮肤上,丝带投下的阴影提示有一道强烈的光来自左边。然而,侍从帽檐下三角衬布的珍珠光泽又告诉我们,有一束光是从右边打上来的。
光源被切断了,光还在。这秘密的火来自血肉。
8
我们是用怎样一种秘密的光线做成的?
怎样的命运?
伦勃朗回赠我们什么:团块,深度,触感,这些我们丢失的,我们已经失去的,我们这些失去命运方向的,扁平地生活在屏幕上的剪影:内在的放射。
——伦勃朗的一个场景(让我们以一个家庭场景为例,或者就以这个场景为例,一个“集合”的场景),是什么给它力量——这力量攫住我们,推动我们,折磨我们,爱抚我们,这力量的来处,高于彬彬有礼的战争交易——高于借口,法典……
——它总是同时出现在地窖,洞窟,或者林中,这些宏伟阴郁的史前教堂,在这里,我们的色彩,线条激荡,在这里诱惑与抗拒闪亮,像灯笼在我们的昏暗中发光。这儿(在底部)是伦勃朗欲带我们去往之处。跟随红色阶梯,下降到我们自身的底部,它低于地表。
这世界充斥夜晚和金色物体。夜晚的物体是粘土。泥土。它仍在移动,不可觉察。
没有风景,也没有“家具”。“倾斜着”,“倾斜”的颜色。条带,笔触。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对我说,这儿有个碗橱。还堆着亚麻布。
另一个人说(他是一个画家,兼有建筑师的背景):注意建筑的背景,一个半露方柱。
有个评论家对我说:窗帘被拉到一边了。
我们是有这样的需要,对碗橱,对窗帘,对家具。
世界的内部充斥着夜晚和金色物体,以及夜晚的物体。夜晚的线轴。
窗帘?窗帘被拉到一边?物体,亚麻布,黑暗的金,白亮的金,接触着,交换主角与配角,身体的闪耀金色。
整个房间都是肉体。性。
“窗帘”拉起自己,如同眼帘,显露出清晰的瞳孔:拔示巴发光的身体。
我注意到:“对于窗帘的感知被搁置一边”。就像我们的天真,是它在想:是这,这盛在肉体里的光,只能以隐蔽的方式存在,守护自己。这就是亲密。而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它,除了轻率失检的时刻。
(看窗帘上那不可思议的圣家族:关于魔术:怎样才能让我们感受同亲密的亲密,无限亲密(intimutude)?[2]我们感到荣幸,得以窥见帘幕后隐藏的一切:同凝视摇篮里婴孩一样的姿势:我们俯身,拉开遮罩,面纱,窗帘,小心不捅破这亲密。拔示巴在摇篮里,在我们面前沉睡,离我们如此近,如此远。)
这是关于“显现”的,断续的感觉。
我们看到的是缓慢和骚动的混合体。这时刻“紧接着”,但尚未过去。它尚未拥有一个名字。
9
她是用什么被画成的?
梵高说,德拉克洛瓦说过委罗内塞在描绘那些雪白,明亮,赤裸的女体时,用的是那种单独看起来像是街上污泥的颜色。
梵高要用泥土绘画。去塑造。
拔示巴是用怎样的泥泞画成的?是用怎样的土壤画成的?
用肉体的黄油。用酥油。玫瑰色的,明亮的黄油。
祭酒仪式。
拔示巴赤裸。
我看到伦勃朗在她腹股沟上画出薄纱(那什么也遮掩不住)。
伦勃朗轻拭着拔示巴的腹股沟,用薄纱。
那薄纱,创造裸体的无有之物。
若非这透明的无有之物,我们将忘记她是赤裸的。
拔示巴栖于人身。在便袍下。在身体中。
是身体,也是脸。
10
她并不看我们。她是那些不看我们的人之一。我的意思是:那些女人,拔示巴,玛丽,亨蕾克切(Hendrickje),她们不看我们,不会为了看我们一眼而停止她们的生活(也就是说,做梦,也就是说,离开)。
她们撤退,她们慢慢离开,一种思想将她们带去未知之地,遥远的地方。我们听到——几乎听不到——来自远方的召唤——
而我们,看着她们,我们看着思想离开。我们看到思想。在伦勃朗这里,这是一幅思想的肖像。思想不是沉重的蹲坐的思想者。它穿越,进入,分散,旅行,它是异乡人,是陌生人。
他画着在你我之中的异乡人,陌生人。
在信的摇摆下,那些时间——
我们忽然变成了我们体内的陌生人,异乡人。我们把自己从自己分开。我们失去了自己。也消失在视线中。
他捕捉,描绘,关于出发点。那个时辰,当命运从我们眼中滑落。
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来自异国。但如此的陌生之感从我们眼中流溢,如泪水。她已经走了,她是那个叫做拔示巴的人。但身体还留着。更多的身体,更多的肉,更沉重的现在,而拔示巴已在别处。
脸在旅行:一种极大的静默统治了画面。“你在想什么?”我们暗忖。
11
一位裸体的女性在思考。“沉思的身体。”
一方面,沉思使裸体凸显:赤裸的裸体。未被思及的裸体,未被注意的,未能保持的。被给予的。
(一位赤裸的女性在想什么——她同她身体的亲密关系,总是忽视的,像面纱,扫视或凝视。无论何时,当我赤裸,我不看我自己。我以自己的方式送去一瞥(——来自他者的瞥视,来自你的,来自我的,关于我的)——但,不,拔示巴并不看她自己的身体。她并不在自己的前面。她不在这里。她已离去,在她的眼帘之后。)
另一方面,这个人在我们面前沉思,离弃了我们。一种极轻微的背叛唤醒了我们:我们对她有一点点思念,那个不在(仅仅是一点点)的她。
分散了思绪。她是我们的抽象。
“他没有描绘伟大的历史主题(一位同代人说)。他描绘的是思绪……”(Roger de Piles, 1699, 巴黎)
(他描绘沉思。这不在身体中的东西。灵魂的离去使身体陷入离弃的境地,如同活着的坟墓。我们想:我们正在离开。)
Fragment of a drawing by Rembrandt. London, Victoria & Albert Museum.
12
那个更年长的女人,是一个残余形象。她从这幅画中回到我们这里(见上图)。
拔示巴也是这另一位妇女。
这戴帽子的女人,是拔示巴的陌生的异国感,她的异域风情,亚洲。
戴帽子的裸体!这冗余:在被编码的裸体中有什么东西被延宕了。
而这头巾:东方……
这个裸体被一分为二:身体属于拔示巴,而头巾属于年长的女性……帽子!在起着作用。
“仆人”的凝视移开了,转向东方的未来。
这两种凝视缓慢的下降,通往底部。
彼此交错,彼此无视。在两个平行的平面上。
这两位女性沉思着,退出了画面。
“仆人”惊慌地擦拭着拔示巴的双足。她在别处。她们在笔触。在灵魂中,她们在别处。留下的身体,于是越发沉重。
“仆人”在想什么?这两位妇女在一年之末,做着白日梦。在一年之末,道路将已经消失。
一年之末……
第一眼看去,第十次看去,这都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张脸。我应该说:这半-脸(demi-face)。我们这样称呼它:轮廓。它实际上是一道边缘,一半,一颗半-星(demi-star)。另一边属于黑夜。我永不可能了解那一半的拔示巴,只有这一半,被照亮的一半。
13
一些不可读解的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经历了好长时间以后,我对自己说,也许是这个:有什么正从头部向脚趾滑去。一种不动之动,一种转变。现在我看见它了,它就是时间,甚至:它是时间的书写,是年岁。从年轻的头颅,身体向下而行,几乎不能察觉地衰老着。未来在她的肋骨间散布。她的胸仍是孩子一样的,她的骨盆,她的大腿,小腿,已经在岁月的操纵之中。
什么?我不应该这么说?但这不就是伦勃朗所画出的吗:拔示巴的激情(苦难),从这里开始,在身体之中,在双膝之间,
这里浮动的……是那封信。
14
信的暴力。
起初我没看见它。那封信。
渐渐地,它牵动了我的注视。
起初我只是看着那身体。
这身体,成就了它本身。
那重量。权衡?为什么?要什么?
我看着躯体的团块。肉体的陈设。这里没有肌肉(想想《沐浴的女人》,那肌肉充实的大腿)。
一种失望,一种屈服。来自一只知道自己已被应许的动物。向着牺牲。
“身体低下了它的头。”
(在头部,似乎好像有一些当时的修饰痕。)[3]
(而所有女性都在起身,以这种或那种样子。甚至是最端庄的,比如亨蕾克切,她们有肌肉或帽子。)
拔示巴在沉落。轻轻地。
下颌低沉。
某种懒散攫住了她。
绝望?顺从?
她是怎样拿着那信:虚弱地,快要掉落。
Rembrandt, A Woman bathing in a Stream (Hendrickje Stoffels?), 1654. London, National Gallery.
15
(N. B. 信的胜利:缓慢地升向表面,那坚持。)
这里是一封信。
这里总会有一封信。
这封信,怎样的暴力!它是怎样找到了我们,它是怎样瞄准了我们!
我们。
尤其是,女人。
比欢乐更频繁的,是它带给我们的,某种死亡。
我不知道为何我之前没有看到它。你呢?
怎样的一封信啊,在一具宽大的充满黄油光泽的躯体近旁?一张卷曲的纸,在这些松软的亚麻布旁边。
忽然间,我被信击中。我只看到它。[4]这封信!不,这是画面中的一个黑洞,夜晚的一个破绽,裂口。我看着这封信,我再也看不见拔示巴。而当我盯着这信,我看到正是它将阴影泼溅到拔示巴的左腿上。这封信在面纱的对面,在亚麻的对面。
为阅读。这是信的背面。它背面朝着我们。当我想去读它:被永远拒绝。画一封只能看见背面的信!门是关着的。是大卫,一个古老的故事对我低语。
大卫是局外人。外面。是策划者。[5]看不见的。
“大卫和拔示巴”,这就是说:信是写给拔示巴的……这封信在全部的画面上反复回响。
形式
这封信或多或少地被分为两个三角形。
金色的阴影和肉体的(肤色)之光。
在中央,是信的打击。
16
信刚刚被读过。
两个女性被它所影响。
这封信攫住了她们的呼吸。将她们遣送到封闭的时间中,在朝向未来的,那扇关着的门前。
这里,在画中,在帐幕下,它们已经过去,已经过去的现在,沉落到画面底部沉重的皱褶之中。
在画面中央的这封信,是如此之白。一种掺杂阴影的,有光彩的白。信在这个色阶之间,这是拔示巴的色彩的一部分。
一封信,即没有被拿住,也没有掉落。它攫住了整个的画面,在不可解读的魅力下,攫住了它的呼吸。
在信的一角,红色的痕迹是多么鲜红。
像一个签名。在脊部的记号。白色上的一抹紫。记号或签名。一片红色封印?一抹封蜡。那么这是真实存在的吗?不,这是红色。是一种元素。血红色。
悲哀肖像:哀悼的预感。
拔示巴的悲哀:
在我们不懈注视之下,她悲哀起来。
那为着微笑的嘴巴,嘴角并未下垂。
悲哀存在于眉间:眉毛轻微扬起,就像思想在扬起,在试图思索更远。
17
我刚刚看到,收藏中的其他作品:维米尔的《织花边的少女》和《天文学家》,荷尔拜因的《伊拉斯谟》。
《织花边的少女》是一件崇高的静物作品。在少女手指播下的光与影前,我停留在沉思之中。光的雕塑性的一面。《织花边的少女》以它抽象的曲折,成就了一位堪比塞尚的画家。它是完美的。这完美体现在每一细节。它是盛满珍贵色彩的宝箱。它不缺少任何东西。我们感受到极大的满足。就像在收拾停当的玩偶屋前:所有东西都各就其位,乃至最小的烹饪用具。以及,那披肩的黄色。这房屋中的一切都各就其位。
Vermeer, The Lacemaker, 1669-1671. Paris, Musée du Louvre.
伊拉斯谟没有改变。这就是他,今天,仍同三个世纪以前一样没有变化,一样干枯的,嘴唇单薄的男人。伊拉斯谟的相貌经历三个世纪没有变化。这是一张照片。不存在内部。荷尔拜因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大师。我想象着他的同代人感受到的那种惊奇。如此的写实!
(一些客户会抱怨伦勃朗绘制的肖像看上去“不像”。这相似性要像什么呢?)
18
为什么我要单单提出伦勃朗,从他们中间,同他们分开?是向来如此吗?
不是现实主义:他描绘的是隐藏在拔示巴面容之下的一位女性。他描绘的正是这流逝的瞬间,后者是一扇通往永恒的门。在这一瞬间之中,存在的是永恒。
在伦勃朗这里,的确没有任何现实主义。他所描绘的是灵魂,在血肉中,沐浴着光的灵魂,若是以他曾展示的,那种无动于衷的对身体的“现实描绘”,又如何能够见到这灵魂呢?这是不可能的。我试过。但这并不重要。是灵魂,将画中人的大腿交叠在一起。
他画的是一个被一封信震动的女人,仿佛恍惚间离开了她自己,这个人被他——被我们——称作拔示巴。
他画的是拔示巴受伤的心。他画下微小和含混的强度。
伦勃朗画下秘密:那些从我们这里逃逸的踪迹。他总是画那些从我们这里逃离的东西:那些刚刚发生的,那些即将发生的。而它们在忽然之间穿过我们,刺中我们,颠覆我们,然后逃跑——越过画面,越过思想,留下我们在那里绘画,被悬置,被攫取。他画下残留的身体,或许是皮肤,或许是尸体。
绘画是一处供通行之处。
19
为了画出这些,一个人必须死去。他像死人一样画画。像诗人一样。像死人一样。看看梵高,为什么要单独提到梵高:
“伦勃朗忠实于自然,即便当他到达那样的高度,最高的高度,无限的高度,然而,同样,当他感到不需要去保持这忠诚时(就忠诚的字面意义而言),他可以做完全不一样的事,比如在他的肖像创作中,伦勃朗可以做诗人所做的事情,也就是说,一位创造者。”
“这就是画出《犹太新娘》的伦勃朗。”
“——这是怎样无尽的深远,怎样高贵的感情。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次死亡,才能画出这样的境界,现在我们已经可以这样评论他了。”
“伦勃朗深深地刺入秘密之中,他所说出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能表达。我们只能这样说:伦勃朗是一位魔术师……这不是轻松的手艺。”[6]
死亡的手艺也不轻松。这是什么意思呢?
好比说,伦勃朗画拔示巴并非出于欲望的餮求,而是出自对创造,对存在的奇迹的一种专注之爱。深邃的惊奇,毫无浮华的喜悦,近于虔诚地膜拜这创造:人类。没有豪华之物,没有超乎寻常之物。这是平凡的庄严荣光。而它的非凡之处在于从平凡破茧成蝶:这些人听从改变,听从时间。时间在发挥着威力。不仅仅是时间。一切都在无休无止地从内部描绘我们。所有从通往心脏的门扉传来的撞击和消息,所有来自内部的绘画,那些受困扰的神经的悸动,我们称之为灵魂。(灵魂,是我们忍耐的能力,茨维塔耶娃说。)
这就是在拔示巴体内萌发的东西,这就是那封信在她身体,器官,头脑注入的东西,从内部作用在她的身体,脸上,眉毛的东西。
她倾听着:她自己的变形。仍然新鲜,易变,短暂。她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成为谁。
穿越。
穿越,马太也是如此吗?刺穿的,竖起的。所有的耳朵。他画下我们倾听自己转变的样子。
一方面,他画。
沉重的
静默
属于拔示巴。
另一方面,他画下那引发了写作的声音。
–那声音——如何去画出声音?
–我们看不见声音。
伦勃朗画出了我们看不见的声音。
画出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看?
画出在内部诉说的……
那个词 天使
20
我看着《圣马太和天使》
是怎样的爱:对不可见物的接近。
在肩上的手。声音的手。因为声音的神秘是这样的:是它抚触我们。而这天使如此之近,如此鲜活——它是且仅是一颗头颅,一只手:(身体……我们想象着它。)天使,我是说,声音,它的身体是:“在脚尖。”是这张力。朝向我们对准的耳朵。
我靠近:真相是,天使是圣马太的一部分。这个人有无限的体格。他辐射力量,粗野,风。他穿过道路和树林来到书写桌边。他的脸颊被空气击打。被严酷天气所着色。我们可以想象一位人间的水手,伐木工,一位被温柔所驯服的巨人。一个俊美强壮的男子被优雅所触动。天使是他的优雅。伦勃朗画在那封信中的,是那血肉之身的隐喻。那声音从极远处来,从极近处来。用他的全部重量,他的整个额头,他的所有名字,这个男人倾听着。(天使的)声音穿过他的喉咙。
伦勃朗画下这调动了身体的神秘之物:创造的状态。写作,思考,是一种等待的状态,等待尚未到来,但宣告了自己到来之物——宣告和迫近——一种比我自身更强的力量来到我身边。我猜——绘画也是这样的,伴随着肩头的天使,以及那倾听却看不见的眼睛。
Rembrandt, St. Matthew and The Angel, 1661. Paris, Musée du Louvre.
这也是《沉思中的哲人》(Philosopher Meditating)的态度。[7]哲人“倾听”。他不是别的,只是一只耳朵。一切都是倾听。从光下,从书中——从胸像上略微转开。指向嘴——暧昧的耳朵……
什么是“一位沉思的哲人”?
一枚清醒的贝壳。
沉思发生在楼梯的底部。
Rembrandt, Philosopher in Meditation, 1632. Paris, Musée du Louvre.
21
我们,我们是不是有些失措?
因我们正在通向最暴烈的,最陌生的同胞的路上。
公牛。隐士。颠倒者。蝙蝠。瘫痪者。古老合唱。真理。你,如我看你 ,当我看你,如你所是:因为这,我需要把窗帘拉到一边,需要屠杀你,需要打开你——(只用我的凝视)。而那自然是我在看,是我们,赤裸,是我们的赤裸,[8]宏大,我们的力量束缚,我们闪耀的盲目。
为什么我们这般深爱《被屠宰的公牛》?如若我们不知晓它,不渴欲它,那将会是我们匿名的人性。我们不是耶稣基督,永远不是,基督……不,我不会再说这些了。
我们是这样的造物,“被颠倒,砍头,在泥土下悬挂——当那些眼睛看到它且并不拒绝如下景象,也不偏爱以上事物——维持着它的威严。
看这幅关于我们必死性的肖像。被挂着的(从它的肋骨),被倒挂的,被两次砍头的。
在斧头和切肉机下,我们变成了什么?
在我们人生的路途上有爿屠夫开的肉铺。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经过屠夫的窗户就会发抖。后来,我们想要忘了死亡。我们把死去的切成一片一片,管它们叫做肉。
Rembrandt, The Slaughtered Ox, 1655. Paris, Musée du Louvre.
22
那窗帘呢?画框呢?
要看那公牛我们必须进入画面。公牛是被框住的。框处于绘画的内部。
绘画有两扇门。一扇在前面,一扇在后。让我们进来,我们从前门进来,我们站在地窖。公牛是一盏油灯,一盏无限大的,悬吊的油灯。它是这个夜晚的紫菀花。它发光。
公牛很美。
公牛在黑暗中发光。在哪里?店铺的后面?地窖?坟墓?公牛是一块巨大的血肉之锭。
公牛被束缚着。公牛是赤裸的。
我们的沉思的对象,是谁?是参孙,还是伦勃朗的真理?盲目的,被释放的,强有力的被屠戮者。凝视。是谁用它们宏伟的无助,给我们以惊喜?
被征服的火花。(被征服,但强大)
没有比这远离“现实主义”。要如此去画。需要怎样的崇敬,怎样的爱。
公牛被猛掷于地。没有天使。巨大的身躯转向一侧。所有被施加于这印象的东西都被抛下了。
一瞬间我发现:那同我们的能力有关。
23
公牛耀眼。公牛怀着光的胎儿。
我们是如何无视那女人的头颅——谨慎地扬起,在微弱光线的晕环下。
光似乎是肉体投下的明亮阴影。
在“现实”中它无疑来自门后。
那女人从门廊中伸出头来,去看?神秘的样子。好像在看什么被禁止去看的东西。
暗中一瞥:好奇自诧:是在那儿吗?谁在那儿?什么藏在那儿?
一边,有力的身体,杀戮之力的化身,被倒吊着,缚在脚踝。为什么公牛“头向下”吊在那里(此处缺少的是一颗垂下的头)?
另一边,一颗小小的,离开身躯的头,这疑问。
但我们没有看到她。公牛的闪耀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吸引了我们。我们被腹腔敞开的公牛吸引,如同被宫殿前车门敞开,流光溢彩的马车所吸引。
光在召唤。我们前行。我们一起进去吧。
这里的一切是金与紫。
我们在胸腔之中。
24
在我之前,是悸动着的空间在播散,伴随着挥之不去的、油腻的金色那阴郁的厚度,于是,似乎,通向画布,通向在地层被剥开的深红阶梯的紫色距离中,地面像深深的幔帐,急速下降,过往叠着过往,我的矿脉,我难以靠近的保护区,然而,若我抵达,一切将奔流:思想,激情,以及同类;在我之前是我自己的异乡:那里一切接近我的东西都属于我,一切都如此陌生,奇异:一切,在夜晚的面团中,被我初次识得,被我初次辨认。这世界,在我之前,如此伟大,它在内部,它是无穷的无限的生命,隐藏在被限定的生命之下。
你看到阶梯了吗?它伸向夜晚,一些阴郁的梯级告诉我们,正在下降,降到下面,在地窖。阴郁的,下降的梯级。
但这里我们攀登。这里的阶梯,内部的黄金与紫色的阶梯引我们去向那高度,去向庙宇的心脏。
我们现在在哪里?在一个秘密之中。一个庄严的表象之中。
这不是受难。
这是伦勃朗的激情。公牛的哀悼和变形。
在这里,在地窖,我占卜探问:
为了要得到什么,他要去画拔示巴?
她的被屠戮公牛的哀伤。
拔示巴或被屠戮的公牛。
P.S. 翻开巨大的画册,我寻找《被屠戮的公牛》。例如,在这本由热尔松编辑的美丽的伦勃朗作品集[9]中。我掠过索引。作者为作品分类:肖像,自画像,男人肖像,女人肖像,儿童肖像,群像……(我在寻找公牛),风景……最后我找到了它:在室内画的门类下,它旁边是《沉思的哲人》。
[1] 文森特·梵高,“给提奥的信” (Paris: Grasset, 1937), p. 181.
[2] intimitude是由西苏创造的新概念,后文也出现过类似方法,参照法语中négritude(意为blackness)等概念的创造过程。
[3] 原文作pentimento,意大利语。意为更改,本义为悔改,画家作画时的更改痕迹仍可以从完成的画面中被识别出。在法语中相对应的词为repentir,亦有悔改之意。但英文中这种双重意义很难被传达:画中的头部能看出有修改过的痕迹,而头部低垂的姿势也暗示着拔示巴的忏悔。关于绘画中repentir这一概念的更多讨论,参见埃莱娜·西苏, ‘Without end, no, State of drawingness, no, rather: The Executioner’s taking off,’本书,pp. 20-31.
[4] 在原文中,接下来的部分围绕阴性词语“信”(la letter)巧妙引入了双关语意的游戏,阴性代词在这里有时指代这封信,有时指代拔示巴本人。遗憾的是英译无法传达这种有意为之的混淆。
[5] 原文作: David est l’hors. Le hors. L’ordonnateur. 这个复杂的句子无法用英语准确转译。法语le hor(意为outsider,局外人)。法语中对应arranger的词听起来和 l’hors donnateur(意为the giver of the outside)同音,如此又指涉回之前的le hor(outsider)。
[6] 文森特·梵高,“给提奥的信” (Paris: Grasset, 1937), p. 123.
[7] 为保证全文意义连贯,我从法语直译了本画的名称。本画名称在英语中一般被译为《在螺旋楼梯边的哲人》。
[8] nuditude参见注释2.
[9] Horst Gerson, “伦勃朗的绘画”,trans. H.Norden, ed. G.Schwantz (London: Weidenfeld & Nicolson, 1968).
| 译者简介:李佳,一名生活在北京的独立策展人和艺术评论写作者。曾任泰康空间高级策展人(2015-2020),佩斯北京画廊副总监(2012-2015)。策划/联合策划群展、个展二十余场。2017年获第一届Hyundai Blue Prize创意能量奖。Artforum, LEAP和燃点杂志的长期撰稿人。
策划:杜绿绿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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