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其身与独抱其身：拍案叫绝的名家妙译
输
最近读《因难见巧·名家翻译经验谈》。这本书由金圣华和黄国彬主编，邀请余光中、林文月、思果、高克毅、杨绛、杨宪益等一干译道先驱、学林硕儒现身说法，把翻译过程的甘苦和心得娓娓道来，很值得翻译从业人士一读。
不过，这次想聊的并不是什么翻译技巧或者翻译理念，而是想说说名家是如何在中英文字的羊肠窄道之间辗转腾挪，施展小巧功夫，或殚精竭虑反复推敲，或灵光乍现妙手天成，终于成就绝妙好译的。
01
余光中是我推崇的翻译家，王尔德则是我迷恋的作家。余光中译王尔德警句迭出妙语如珠的《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我最欣赏——或许也是余光中本人最为得意之处——要数这一段。
《不可儿戏》中的劳小姐劝牧师结婚：
Miss Prism. You should get married. A misanthrope I can understand—a womanthrope, never!
劳小姐咬文嚼字，把misogynist（憎恨女人者）误成了womanthrope，但妙在和前文的misanthrope同一格式。
译成“一个厌世者我可以了解――一个厌女者，决不！”不算大错，就是听起来不怎么爽利。
于是余光中这么变通了一番：“一个人恨人类 而要独善其身，我可以了解――一个人恨女人而要独抱其身，就完全莫名其妙！”
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自《孟子》而来，大家想必都十分熟悉。
只是余光中竟能将这个“独善其身”略改一字，变成了“独抱其身”，实在是妙思妙想，独得天赋。
这个“独抱其身”，并非轻率得来。一读这个，熟悉古诗文的就可能会想到“琵琶别抱归南浦，负却当年鸾锦书”。不过“琵琶别抱”是女子变心改嫁，“独抱其身”是打定单身主义的算盘了。
02
接着再说另一位我十分佩服的翻译家思果。他的翻译专著《翻译研究》和《翻译新究》，我都有读，而且是常读常新，受益匪浅。
《因难见巧》因为是编著的关系，只收录了他一篇稿子，专门谈他翻译《大卫·考勃菲尔》的准备工作和遇到的难处。
其中的双关语翻译很值得一说。原文遇到双关语，就是一大磨难。译者运气好，能找到中文的双关字眼译出来，有时候可能搔秃了脑门也想不出来，只好作罢。
思果在翻译过程中遇到了这么一处：
马车夫问大卫·考勃菲尔，他家的保姆有没有sweetheart，他的话没说清楚，所以大卫听成了sweetmeats，也就是“糖果”的意思。
原文“sweetheart”和“sweetmeats”巧妙谐音。中文里的“恋人”和“糖果”可扯不上边，再怎么耳背，也断然听不成这样。
于是思果动了番脑筋，把“sweetmeats”译成了“莲仁”应对。
莲与“怜”谐音，常常以男女情感之间的意象出现在古代诗词中。
之前读乐府诗集《子夜歌》，就有这样两首热情奔放的民间诗歌。
朝登凉台上,习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所以，这样与古文暗合的译法，也真是用心了。
不过，我后来查剑桥字典，sweetmeats的意思是small pie ce of sweet food, made of or covered in sugar，明确是指甜的东西。
而所谓“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莲仁可真是甜的反义词。真要计较起来，这个译法还是有漏洞的。
在自己的译法之外，思果还提到了其他译者的办法，一个是译成了“甜蜜的情人儿”和“甜蜜饯杏仁儿”，另一个是翻译成了“情人”和“杏仁精”。末尾不禁感叹了一句“也亏他们了”。翻译的难处，由此可见一斑。
03
在此之外，书里还有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渔夫，说过一个词"gormed"，是"god damned"化成的，“天诛地灭”的意思。
思果就用了“搞灭”，解释道，明知也不很贴切，音倒一样。
对于这个词，其实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想法。
小时候读《西游记》，对猪八戒与孙悟空斗嘴骂人记得最牢，什么“泼猴”、“猢狲”、“呆子”、“馕糠的夯货”、“痨病鬼”、“弼马温”、“猴儿了帐，马温断根”之类。
其中还有这么一段，在狮驼岭，孙悟空诈变成小妖，说要帮被妖怪抓了的猪八戒逃出去，结果哄得八戒交出了藏在耳朵里的私房钱，识破后被猪八戒痛骂，“天杀的弼马温!到这们苦处，还来打诈财物哩!”
所以，在我看来，“gormed”或许可以翻译成“天杀的”，只不过这时候又顾不上什么贴着音译了，大概是熊和鱼掌总不能兼得吧。
或许无论是译这种双关还是之前的警句，还是需要点神来之笔。搜肠刮肚不可得，反而在散个步洗个澡的时间，倒有灵感乍现，福至心灵，开窍译出。
从我自身翻译经历说，我只接手商业稿件，文学翻译完全不敢有什么胆子尝试，也是怕了这些原作闪光之处，在我笔下消失无踪。
不过，目前接到的一些广告创译类稿件，双关押韵之类的要求也不少。好在，那种变通灵活性更大些，不像文学翻译那么处处受拘束，勉强还能应付。
以后有空，大概也会写写我在创译方面的心得体悟。欢迎关注哟，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