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开直译的“精确”伪装
翻译界“直译”与“意译”之争由来已久。
鲁迅,可以说是直译一派的典型代表。他强调忠实于原作,主张“直译”、“宁信而不顺”。
鲁迅曾有言:“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但这保存,却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惯了。不过它原是洋鬼子,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改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张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宁可译得不顺口。”
说起来,这样的主张,跟鲁迅所处的时代大有关系。当时西方列强声势赫赫,而中国危在旦夕,农耕文明在工业革命的坚船利炮之下不堪一击。面对残酷的现实,认识到西方文明的优越性,以钱玄同、吴稚晖、胡适、陈独秀、鲁迅为首的一批名士学者发起了“反传统、反孔教、反文言”的新文化运动。
他们对西方文明有多少的憧憬向往,便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多少的深恶痛绝,连带对文化的载体——中文自然也是极其反感,视为“腐毒思想之窟,废之诚不足惜”。
钱玄同有言,“中国文字,论其字形……不便于识得,不便于写;论其字义,则意义含糊,文法极不精确……”将中文贬斥得体无完肤。
在这种情况下,鲁迅极力主张照字面翻译,试图通过模仿西方的行文,弥补中文不够精确、不够严密的问题,达成“改良”中文目的;试图以“保存原作丰姿”的方式引入新思维新思想,更好地学习西方文明。
如此煞费苦心采取的“直译”策略,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这样的翻译策略到底可不可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余光中在为思果的《翻译研究》撰写序言时,就对这种“直译”法作出了切中肯綮的评价:
精确固然是翻译的一大美德。但是为了“精确”不惜牺牲其他美德,这种译者,在潜意识里认为外文优于中文,因为外文比中文“精确”,于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原文一个虚词也不敢省,一个结构也不敢变。
但这样的“精确”是否为真命题呢?
余光中举了两个例子说明。
Don't cough more than you can help.
要保持所谓的“精确”,就得译成“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甚至“不要咳得多于你能不咳的”。
而这句英文只是说:“能不咳,就不咳。”
中文说“军人应该忠于国家”。
用英文说,就成了A soldier should be loyal to his country。
如果要这类精确主义的译者再译成中文,一定变成“一个军人应该忠于他的国家”。
可是,这样的译文,只见啰嗦不见精准。
余光中在自己的《翻译乃大道》专著中,干脆直言鲁迅“倡导直译,成绩不高,时至今日,看得出他的创作影响仍大,但他的翻译未起多大作用”。
思果跟余光中的意见基本一致,立场更是摆得鲜明。
我相信中国人写了几千年文章,说了几万年话,用不着跟别人学,也可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意。遇到说法不同的时候,我就不服气,费力也要找出中文原来的表现法和字眼来。
思果直截了当地指出,翻译该是重写。字的桎梏一定要打破,翻译要译意。
原因很明白。因为中英文是不同的,英文每个句子必定要有主语,必定要有性数配合,还有多种多样的时态和层层叠叠的从句。
而中文,并没有这些特征。
因此,若是把英文的一套原原本本地照搬到中文来,产生的只会是别扭的翻译腔。
思果曾经仿照西式的句法,将红楼梦改写一番,部分引用如下:
改写:
在看到她吐在地上的一口鲜血后,袭人就有了一种半截都冷了的感觉,当她想着往日常听人家说,一个年轻人如果吐血,他的年月就不保了,以及纵然活了一个较长的生命,她也终是一个废人的时候,她不觉就全灰了她的后来争荣夸耀的一种雄心了。在此同时,她的眼中也不觉地滴下了泪来。
原文:
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与原文相比,改写的内容,不仅多了英中的一大堆的性数配合,“一口”、“一种”、“一个”,多用了六个“她”,还加了许多连接词,“在看到……后”、“如果……就”、“以及”、“在此同时”。最可怕的是,在“当她想着……一个废人的时候”中间竟然还插入了大量的内容,一口气读下来简直要命。
改写后的文字非但未见精确,反而美感顿失。如果有人还硬是认为那样西化的文字,胜过《红楼梦》这样的经典之作,那真的无话可说了。
西化的文字,若是泛滥开来,成为“常态”译文,结果不堪设想。
而劣质译文的毛病也多在此处。随手举几个我在审校中遇到的例子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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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的目的是让不懂原文的读者,获得同原文读者一样的感受 。
然而,在直译译文别扭至极,以致于妨碍阅读的时候,翻译的意义就丧失了,非但不顺,连忠实也算不上,可谓是南辕北辙。
真心建议原译者不妨多读读余光中和思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