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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童阴影下,像陀螺一样旋转的幼师们

2017-12-11 高龙 沈曼怡 谷雨实验室


这是一种日复一日的陀螺式的工作,琐碎中,很多教育理想会磨灭掉。

——当过家长的幼儿园老师岛香


撰文/高龙 沈曼怡

编辑/秦旭东


“我孩子说这两天头疼,你说幼儿园会不会有虐童这样的事情?孩子一会儿说疼,一会儿说不疼。你说我该怎么去求证?”最近国内几起虐童事件曝光后,岛香身边的一位朋友这样问她。五个月前,岛香从青岛一所幼儿园离开。作为家长,为了体验幼儿园的真实情况,她在这所幼儿园当了八个月老师。


2017年11月25日,北京朝阳区红黄蓝新天地幼儿园虐童事件中的幼儿园教师刘某某被刑事拘留。此前在上海,携程亲子园虐童事件中的几名犯罪嫌疑人也被刑事拘留。然而民众的关切并未随着刑拘的结果而结束,层出不穷的幼儿园虐童事件,折射出幼师行业的痼疾。


发生虐童事件的北京朝阳区红黄蓝新天地幼儿园。


幼师群体的日常工作和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如何看待这些行业丑闻事件?这个职业群体,又该被如何对待?“当过家长的幼儿园老师”岛香和她的同行们的体验和观察,或更有参考价值。


“陀螺式的工作”


“我的办公桌在哪儿?”


“你不需要办公桌。”


岛香第一次走进青岛崂山区蒙氏园时,她遇到了这样的回答。蒙氏园是一所家庭幼儿园,位于一个小区居民楼的一层。


岛香是八零后,幼儿园老师是她第三份工作。从南京大学英语系本科毕业后,她在中国传媒大学读了国际新闻专业的硕士。毕业后,她进过外企,后来担任制片人,主要拍摄有关美食、红酒的纪录片。


2016年,岛香酝酿做幼儿教育的微信公号。她想到一个主意,去幼儿园当老师,实地感受一番,同时能照顾自己的女儿,“不去的话,你感受不到真正的老师是什么样子。”


两年前,三岁的女儿进了这所蒙氏园。岛香在幼儿园考察过他们的理念,觉得不错。2016年10月,她也进了蒙氏园,直到2017年6月离开。



进幼儿园两个月后,岛香成为正式老师。她女儿每月学费两千五。她的工资每月一千六。


岛香发现,上班时她根本没时间坐下来。蒙氏园有五个正规老师,一线的有三个老师,对应着16到20个孩子。这个师生比在幼儿园中已很高,但他们仍觉得很累。


“看一个孩子和看十几个孩子太不一样。”这是岛香的第一感受。程式化的生活她记得非常清楚。七点半老师到校,布置教室环境,准备孩子的食物,吃早饭;八点到八点二十五之间,他们站在门口迎孩子;中午陪孩子午睡;孩子睡着后准备下午的课。



“到下午5点小朋友全部走完之前,老师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各种问题悬在那里,比如两个小朋友打架抓伤了,不小心摔胳膊脱臼了,或不小心把东西吞进去了,等等。”岛香回忆。


有天,一个父亲气冲冲地闯到教室,指着一个小男孩说,“你以后不可以抓她!”并威胁小男孩。这个小男孩玩耍中抓了他的女儿。后来老师们把他推出去,在外面疏导他的情绪。


孩子走了,老师仍不能下班。他们得整理教室环境,帮洗画笔,总结今天的工作,准备教案。幼儿园老师教案不固定,根据孩子的状况随时调整。比如明天要给孩子们讲豆芽,今天就要去超市买豆芽。


所有的工作弄完,到八九点了,岛香还要照顾一下自己的孩子。“女儿有一段时间闹情绪。她会觉得这是我的妈妈,不可以照顾其他人。”岛香说。


大敏是这所蒙氏园的九零后老师。有天晚上她做次日课程演练。由于种种压力,她表现得很糟糕,情绪当场崩溃,跑到一个房间哭了半个小时。


去年,蒙氏园的老师一周只休息一天,周六集体学习。今年周六不再集体学习了,大敏觉得轻松了太多。平时放学后,蒙氏园的老师们会在教室里冥想,把当天的压力或负面情绪释放掉。


在老师们眼里,蒙氏园环境挺好。教室外是一个小院子,摆放着秋千。院子旁边是一株五角枫和两棵海棠。但外部风光无法弥补职业的枯燥。“很多工作就是孩子裤子尿湿了,你要去帮他们换裤子,诸如此类。这是一种日复一日的陀螺式的工作。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很多教育理想会磨灭掉。”岛香这样概括她经历的工作和生活。


逃避与疏离


大敏已工作四年。她此前在老家临沂的一家传统幼儿园工作。那里的工作氛围压抑:任务严苛,老师自己的需求没有任何体现。大敏后来辞职来青岛,进了这家蒙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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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幼师四年的大敏:幼师的地位是最低的 。


从业多年,大敏感受到社会对幼儿教师的释读。“在传统教育里,家长会认为老师只是一个保姆、孩子王。我爸妈开始时不理解,认为我做了一个孩子王,不重要。后来我跟爸妈解释了自己的工作,他们才认可了。”


经亲戚介绍,大敏在老家相亲几次,都失败了。有一次,聊天时,对方知道她是幼师时,只是客套回应,“幼儿老师比较有耐心”,没有聊更多话题。


这所蒙氏园的另一位老师潘虹,为学前教育硕士毕业。潘虹观察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称幼儿园老师为“阿姨”,不说“老师”,“所以你能看得出社会对幼儿园老师是怎么看的。”


与社会评价相对应,幼教行业加薪非常缓慢。罗妍在师范院校读了4年学前教育,2014年毕业后在北京一家连锁私立幼儿园实习,做小班助教。毕业3年,目前从事和学前教育毫不相关的工作。她大学同班同学,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仍从事幼教工作。当初和罗妍同期实习的姑娘留在那所幼儿园做助教,月薪三千。罗妍所带班级的班主任在幼儿园干了20年,一月也只能拿六千左右。


潘虹之前在青岛一所公立幼儿园,有编制,待遇是现在收入的1.5倍。这所公立幼儿园有相关福利,还有寒暑假。但两年前,潘虹坚决辞职。她感觉这所幼儿园做事的目标不是为孩子服务,而是看领导满不满意。潘虹的父母是即墨市的农民,他们非常看重编制,至今不能接受女儿的决定。“父母的圈子评价,觉得有编制的老师会高人一等。”潘虹说。


潘虹毕业于西南大学,当年同班同学30多人,职业选择幼儿园的只有两三个。很多同学选择去大专、中专院校当老师,教书也不轻松,要上很多课,但是都不象幼儿园老师带孩子那么麻烦。


潘虹在即墨的一所私立幼儿园实习过。她观察到,对孩子粗暴、粗野对待,在这个行业是挺常见的一种现象。有的幼儿园老师豪无节制的把自己的情绪流淌到孩子那里,“最典型的就是呵斥,不是把孩子当作一个人去尊重的。”


此前,青岛有位男老师在公立幼儿园做了十年,最后转到新理念的幼儿园。岛香转述这位男老师的描述,“他自己看不下去。他说这家幼儿园的孩子看老师都是很惧怕的眼神。老师对待孩子也是呵斥式的。”


大敏也有类似的观察,“幼儿园里经常会说的是你再不听话的话,我让你爸爸妈妈不来接你了,或者你再哭的话就让警察把你抓走。”


脆弱的关系


呵斥等软暴力成为常态,而虐童事件等身体伤害频繁出现,已严重动摇了家长和幼师间的信任关系。


“他们伤害孩子是罪不可赦的,但他们虐童那一刻一定有情绪,这些情绪是压抑了很久导致的。”大敏表示她深刻理解虐童者那一刻的状态。因为孩子还小,缺乏表达和沟通能力,而且性格各异,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和习惯,老师的负面情绪火山一样积累,有时候忍不住就喷发,“愤怒的火力是非常大的。有次我砍碎了一个行李箱。”


家长和幼师之间最容易发生矛盾的地方是孩子身上出现伤痕。原因很多,有的小朋友玩耍时擦伤了,或者跟小朋友打架受伤,有时老师甚至都没注意到。但是要向家长说明并求得谅解不容易,有的家长完全不接受。


蒙氏园的园长崔燕介绍,“我们精神经常高度紧张。有些孩子受伤了,要带他们去医院缝针。这时非常非常紧张,一方面担心孩子,另一方面担心家长这边的压力。这样的受伤缝针平均每年都有一起。”


一次,一个小女孩放学回家,脸红红的,像过敏。后来她爸爸妈妈带她找到幼儿园,责备班主任。后来他们调监控,没发现伤害现象,此事才了结。


由于长期面临这种压力,部分年轻幼师产生了心理问题。“有年轻老师跟我说过几次,他们面对孩子时很放松,但看到家长会紧张。”岛香回忆。


“有些家长面对老师像对着下属,好像我雇着你,交代了你一项工作,你没有做好。”岛香这样感慨。


罗妍对于幼师和家长的关系也深有感悟。她回忆,“每天随时在家长群里发全班的动态,出入园之前仔细检查小朋友的手、脸等,一般主动告知家长孩子的全天情况。”尽管如此,每周仍有一两名家长打来电话“问责”。


有次,在罗妍做助教的那个班,放学时老师往一个孩子书包里装东西,发现包里藏了个摄像头。家长的解释是,“就想听听老师跟孩子说了些什么。”


幼儿园应对家长的一个方法是录取小朋友时对家长面试。青岛这家蒙氏园的园长崔燕介绍,“对于实在不好沟通的家长,幼儿园不收他们的孩子。”


另一个方法是“妈妈幼儿园”的诞生,即孩子的妈妈自己担任幼儿园老师,与自己的孩子同处一所幼儿园。方玉是“妈妈幼儿园”的早期实践者。八年前,她和另外几位妈妈在北京通州创办了一所幼儿园。最开始,幼儿园只有四五个孩子。如今,幼儿园有四十个孩子,九位老师,其中八位老师的孩子在同一所幼儿园。


创办“妈妈幼儿园”的想法,肇始于她们对传统幼儿园的不信任。“很多幼儿园让很小的孩子做体操,不让他们多玩。我们不想让孩子过早学习知识性的东西,否则他们没有童年。”方玉说。


她们自己担任幼儿园老师,消除了这种不信任。这所幼儿园的老师均超过了35岁,心态相对成熟。她们均有大学学历,不少人此前有教育经验。老师的月薪七八千。幼儿园的运营主要来自学费,此外,还有部分捐款。


此外,这所学校招生都是朋友介绍。因此家长和老师处于同一个朋友圈。通过这种方法,最大限度地消除了老师和家长的信任危机。


不过,在“妈妈幼儿园”,虽然老师和自己的孩子处于一个园区,但并不在一个班级。“她们选择让自己的孩子在别的班上。因为自己的孩子不能和别的小朋友分享妈妈的爱。他们和别的小朋友的关系不好处理。”方玉说。


男幼师的尴尬


幼师中的一个特殊群体——男幼师,除了日常压力,还要面对性别带来的困境。这些困境包括社会评价、收入压力等。


刘志昊是九零后,毕业于内蒙古赤峰学院,学前教育本科。毕业后,他先在一个传统幼儿园待了一个月。这所幼儿园有各种检查,他不堪忍受,后来到了青岛这家蒙氏园。


“工资三千左右,但耗费的精力远超三千块钱。”刘志昊这样评价。他在蒙氏园附近租了一间斗室,三平米,刚刚放下一张床,没窗户。一个月房租六百,花掉了他月收入的五分之一。


蒙氏园周围的学区房,价格冲到了一平米三万。如果拿刘志昊的工资买一套一百平米的房,需要他工作一百年。


刘志昊后来离开了。他目前在一家公司负责财务。新生活放松不少。回忆起幼师往事,刘志昊仍带有强烈遗憾,他喜欢孩子,但最终扛不住压力。


很多幼儿园园长为留住男幼师,会给他们一些“性别工资”进行奖励,一个月多则300,少则50,只是杯水车薪。


除了经济压力,男幼师还面对性别烦恼。社会上普遍认为幼儿园就是带孩子,像保姆一样,属于女性的工作。“男老师很多东西感觉被同化了,做事会同化到偏女孩那种。除了体育课,其他那些课程可能就表现得不那么男性化。”刘志昊说。


幼儿园里有小男孩子,也有小女孩。有些小女孩的家长都对男幼师有种天然的不信任感,好像把你当坏人一样警惕,这让他们很尴尬。


一方面是男幼师不堪压力而离开。另一方面是幼儿园对男幼师的需求。“很多家庭爸爸不太参与到孩子的抚养当中。所以孩子6岁之前由男老师参与带,好处很多。如果学校有一个男老师,带一些体育活动,或一些游戏,他的张弛力比女老师更大。”青岛这家蒙氏园园长崔燕说。


王明荣是青岛的一位男幼师。据他的观察,目前幼儿教育行业是个暴利行业,“30个孩子,每月2000,月入6万,找上一个毕业一两年的老师带两个实习的,满打满算老师的待遇投入加上其他投入,算2万,投资回报率非常高。只要能招满孩子,幼儿园就是一个稳赚不赔的行业,所以吸引了大批的急功近利的老板们。他们有资本压力,自然这些压力会转移到老师们身上。”王明荣这样认为。



种种压力导致老师流动很大。岛香在蒙氏园待了八个月,老师换了三个。“100%的就业率,80%的转业率。”这是岛香在职时,圈内普遍流传的说法。


高流动性也意味着幼师离开的空缺能被迅速填满。“反正这批老师走了还有下一批,年年都有毕业生和实习生。走了王老师,还有小李老师。”王明荣说。(应受访对象要求,部分名字为化名)


封面照片是发生虐童事件的北京朝阳区红黄蓝新天地幼儿园。



摄影/ 吴家翔

策划编辑/ 郝昊

数据编辑/ 章靛  李钊 

图表设计/ 李大花

监制/ 于涛  吴曙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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