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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30年,她如何从自杀未遂到渐别阴霾

2018-01-15 张进 谷雨实验室


一位患病30多年的妻子,在丈夫爱的庇护下,坚强地存活至今。什么是抵抗抑郁最有效的良药?答案是:陪伴与扶持的亲人之爱。


撰文/ 张进「著名媒体人,谷雨特约撰稿人」

支持/ 谷雨计划 腾讯公益

 

本文作者张进六年前患重度抑郁,病愈后开始研习精神健康问题,先后出版了《渡过:抑郁症治愈笔记》、《渡过2:接纳是最好的治愈》。2015年创办了精神健康公号“渡过”。2017年,在全国范围内启动抑郁症患者寻访计划,完成新著《渡过3:治愈的力量》。《渡过3》由谷雨计划支持,本文即摘选自该书。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别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


这段话,出自杜拉斯的《情人》。它是如此有名,应该不需要我做任何介绍了。2017年5月,坐在去往西北边陲的绿皮火车上,想像着此行的采访,我脑海里涌过这段话。


促使我开启这段行程的,是我收到过一封信,来信者凌寒,一位有着30年病史的双相患者。她家在靠近中蒙边境的一个小县城,通过微信找到我后,似乎找到了依靠,每天都发信息汇报病况。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她看我经常在朋友圈发照片,就把她拍的发给我看。我偶尔评点几句,她居然很有进步。我觉得她有点艺术感觉,随口建议她:用手机拍总差点意思,换个相机吧,哪怕几百元的傻瓜相机都比手机更好用。


几天后,她告诉我,相机买了,是松下的微单。这个款式2.3万元,我曾经看上但没舍得买。我问怎么买这么高级的?她说她对老公说想买一个相机拍照,老公专门跑市里给买来了。她不知道值多少钱。


“你老公对你真好!”我由衷赞叹。


没想到这句夸奖刺激了她。她后来非常正式地给我写了一封信,原文如下:


“张进老师您好,我曾经怨恨过,怨恨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自已是多余的。没有对父母尽到做女儿的孝心,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爱人又当爹又当妈,女儿的所有玩具和饰品都是爱人所买,作为妈妈我内心一直内疚和惭愧,甚至连顿可口的饭莱也没给女儿做过。婚前自杀未遂两次,不愿意拖累爱人,因为他是个大善人。婚后无数次复发,想死,为了这个家没有付诸行动。还有对爱人的不舍,对老父亲、母亲的不孝。如果把人的一生看作一杯有泡沫的咖啡,那些心理健康的人一辈子只是浅尝了杯口的泡沫,我是饮尝尽了生命杯中的每一滴……”


这封信磕磕巴巴,但我能懂。她称老公是“大善人”、“又当爹又当妈”,直觉告诉我其中一定有故事。我决定走一趟。


“咣当、咣当”,在久违的声响中,茶炉“吱吱”冒着热气,乘客们歪着脑袋昏昏欲睡,列车员在值班的小隔断里无聊地望着窗外。绿皮车载着我,掠过无尽的荒漠,抵达这个小而偏僻的县城。


先把故事梗概写在这里:一位患病30多年的妻子,在丈夫爱的庇护下,坚强地存活至今。


结论也很鲜明——什么是抵抗抑郁最有效的良药?答案是:陪伴与扶持的亲人之爱。


30年前,两次试图自杀未遂


绿皮车在站台上停了两分钟,一声长鸣,又开走了。白色的蒸汽消散后,站台上只剩我一个人。我四面张望,一抬脚出了车站。凌寒和她老公已经等在那里。


凌寒今年48岁。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又被疾病折磨了30年,我没敢去想像她的样子。一见面,毫无准备地,我眼前一亮:白皙的皮肤,一袭黑色的风衣,搭配红色的围巾;高挑的身材,束着腰,面容姣好,岁月和疾病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倒是她的丈夫,大大咧咧,穿一件夹克,敞着怀,脸色黑红,粗壮结实。很朴实的一条西北汉子。我突然明白她老公为什么对她那么好了。


我是带着长途旅行后的轻松出站的,还有些兴奋;凌寒的表情却很凝重。和在网上话痨不一样,她略带矜持地和我握过手,一转身,哭了,哭得很凄惶。她丈夫(这时我已经知道叫小武)不知所措,赶紧劝慰;我示意他别管,让她哭。我很理解:抑郁症患者的内心,即使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无法彻底进入的。她见到我,仿佛在敌占区见到同类,当然喜极而泣,又悲从中来。


小武跑前跑后,安排我到宾馆住下。凌寒这时不哭了,她让小武去上班,说要单独和我说话。她说话很慢,一句一停顿。她解释说,因为多年脱离社会,已经不会说普通话了,为了接待我,专门在家里练习了好几天,请我原谅。


在叙述的时候,她并不看我,自顾自地说,眼神迷茫,仿佛灵魂已经飘越到很远的地方。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我们那半农半牧,我家在农区,是汉族。我有六个姐姐,一个哥哥,是一个大家庭。小时候家里很穷,不过我在家里最小,没受过什么苦。


现在回忆,我很早就抑郁了。我从小学习好,是全家人的骄傲,一大家子都宠我,可我没高兴过。上初中时,我特别喜欢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到了初二,两位老师突然调走了。别人都没什么,我觉得天塌了,难受得不行。


后来上了师范,抑郁就很明显了。那时没有死的念头,就是觉得活着麻烦,没意思。本来正是青春花季,却觉得活得那么难。伤春悲秋,树叶飘下来觉得凄凉,同学们叫我林黛玉。


我学的是美术。第一次上写生课,老师让我当模特儿,坐在凳子上给大家画。全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恐惧极了,手足无措。


那时心很重,承受能力特别低。有一次开文艺晚会,老师让我当主持。我太紧张,报幕时把两个同学的名字报错了。我哭了好几天,觉得是奇耻大辱,不能原谅自己。


师范三年级,下乡实习。我恐惧讲台,夜里怕得睡不着。元旦晚会,每人都要出节目,同学们都兴高彩烈,只有我早早逃走,因为害怕别人请跳舞。我讨厌自己的逃避,觉得活着是多余的。同学们都说我性格内向,毕业纪念册上,一位老师给我留言,“愿你在沉默中爆发”。那时不知道这是病。


毕业后,分配到邻村小学,小武已在那一年了。我比他大一岁,但我上学晚,又复读过一年。我一到学校就很受欢迎,追求者不断,小武是其中一个。有一个男的,好象是乡干部的独生子,没正形,经常送我名信片、笔记本,里面藏着贾宝玉林黛玉的画片。他爱唱歌,经过我身边就流里流气地唱“我爱你,心爱的姑娘”,我很怕他。


小武和他们不一样。别人请我吃饭、跳舞,小武是替我上课。他知道我有讲台恐惧症,一看我不行了,就主动替我上课,给我救急。有时候带我到河边走走,也不多说话,就是陪着。看我心情不好,安慰我说,我是性格问题,磨练磨练就好了。哪知道一直没好呢?


就这样相处了一年,我觉得他踏实可靠,慢慢接受了他。又过了一阵子,和他订婚了。


我是被他感动才订婚的。我不想结婚,从没觉得结婚是好事。自己病歪歪的,结了婚多拖累人家。还要养孩子,面对公婆,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婚期近了,我压力越来越大,悄悄攒足安眠药,想着在结婚前把自己结束。我怕我死了,家里人找小武的麻烦,就写好遗书,说明是自己想死,和小武无关。


正准备吃药,姐姐带孩子来家里玩,我赶紧把药瓶和遗书塞枕头底下。孩子和我打闹,不小心把遗书翻出来,药瓶滚到地下。姐姐吓坏了,也很奇怪:人这么漂亮,工作又好,男朋友又好,为什么要自杀呢?全家也知道了,把我看得紧紧的。


暑假后开学,面对学生,我不敢上讲台,还是小武替我上课。我请了三天假,在宿舍躺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下定决心,还是死吧。我一个人来到河边,那天是周一,一个学生在河边背书;然后又一个羊倌来放羊。一个上午,来来往往人不断,一直没有机会跳河。


就这样耗到下午两点多,我还在河边来回走,这时我姐和小武来了。原来吃中饭我没在,全家人慌了,到处乱找。后来还是小武想起他经常和我到桥墩这,就过来看看。


看到亲人,我哭了。小武也哭了。他问我:“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实在不满意就算了,我还一样对你好。”我哭着说,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


就在河边,小武对我说:“不管你为什么这样,结了婚,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这一句话,拖累了他30年。


病了十几年,才知道这叫“抑郁症”


凌寒说到这里,沉默下来。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脑子里浮现出这篇文章的标题——《三十年的承诺》。我觉得就是它了。


我告诉凌寒,现在大家都明白,无缘无故、长时期的情绪低落,就是抑郁症的症状。但那个年代,谁能知道?你那么小,就高兴不起来,恐惧、害怕,很可能你的病是内源性的,这和你,和你的原生家庭、社会环境,没有太大关系。


“这样想,你也许可以少一些怨悔。”然后我继续问:“后来你的病怎么样了呢?”


凌寒继续讲了下去。


这年冬天,我们结婚了。婚都结了,我下决心好好活下去,听小武的话,不再自杀。


学校是呆不下去的,总不能天天让小武代我上课吧?只好辞职。后来我在亲戚开的店里帮过忙,还是干不长,又辞了。从此再没有上过班,就缩在家里。


越往后,病越来越重。整晚失眠,最长持续三天三夜没合眼,整个人好像罩在一个大罩子里,头重脚轻,脚底像踩棉花。脑子里似乎有根弦,越绷越紧,马上就要断了。吃饭味同嚼蜡,拼命咽下去,立马又吐了出来。心慌,害怕,头晕得不行,整天赖床,只有呆在床上才觉得安全。


最害怕的是见人,现在知道这叫“社交恐惧症”。见生人还行,一碰到熟人,赶紧躲。偶尔出门,要带帽子,带口罩,把自己严严实实套起来。


最严重的时候,连小武和女儿都不能对视。有好几次就是因为不得不应酬,一紧张,病情复发了。有时候在家里都不敢有动静,怕邻居知道我在家。


有一次回娘家,在厨房做好饭,就是不敢往桌上端。当时餐厅只有老父亲老母亲,怕什么呢?我在厨房哭了半天,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把饭菜端到桌上。连父母也不敢看,赶紧吃完就跑回家,边跑边哭。


后来有了女儿,负担更重了。带女儿过十字路口,那会没有红绿灯,街上一辆车接一辆车,我在路边站好半天,都过不去。每次我犯病,我都会对小武说:“小武,我不想给武湘当妈了。”我没敢看他的表情,他说:“不要瞎说,不要瞎说。”赶忙岔开话题。妈哪能说不当就不当呢?我只是觉得承担不起母亲的角色。


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情是,有一次女儿在学校突然晕倒,人事不省,下巴磕了个大口子。班主任通知到我,我状态不好,不敢去。小武当时在乡下,骑车40里路赶回来,女儿已经被送去医院,下颌缝了九针。我心如刀绞,一个人在家里嚎淘大哭。女儿生死关头,我选择了逃避,我配做母亲吗?又想起女儿小时候参加文艺会演,其他孩子都是家长给换服装,女儿的服装是老师换的。还有一次,女儿说,同学家长帮她梳头。这些事,孩子说一次我哭一次,好像有一把刀往心口扎。


小武和女儿还是挺体贴我的。有一个夏天,我在家躺着,父女俩在外面晒衣服。听到小武说,你妈爱整洁,爱干净,咱们把衣服洗了,把地拖了,家里收拾利索了,你妈就不烦了。女儿说什么我没听清。当时我泪流满面。


女儿高考成绩不错,本地第二名。我们这里时兴贺大学,就象结婚一样。如果我状态好,一定要贺的,可我没法参加,不去自责,去又不敢。小武说了,我们不贺了,节约点钱。其实还是贺了,是去他老家贺的。父女俩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后来我在垃场桶里发现了撕碎的请客名单。我哭着说:我家姑娘,是不是没娘,你娘死了?他俩一个劲安慰我。


好在我这个病是间歇性的。好几个月,坏几个月。坏的时候,在家躺半年,恨不得连气也不喘;慢慢缓过来,又能正常生活一段时间。小武和女儿也习惯了,不当是个病。


终于有一天,我们才知道这是一个病。大概是1999年,小武家一个亲戚,因为酒精依赖,去外地大医院治疗。回来后对我们说,他听说有一种病叫“抑郁症”,和我的情况很像。


听了这个话,我号啕大哭。这都十几年了啊!好比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第二天一早,小武就带我上路去治病了。那时我们也不知道抑郁症是个啥,只知道是个不光彩的病,偷偷摸摸的,对外就说去看心脏病。


从1999年直到现在,10年时间,我一直在治病。从地区医院,到省城的医院,到北京的医院;从西医到中医,到心理治疗,到民间各种偏方,跳大神,都试了个遍。


第一次看病,是在巴盟的五原市,哪家医院记不清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医生,开的药是马普替林片。这是第一代抗抑郁药,现在早淘汰了。


也住过院,光包头的内蒙三院就住过两次。第一次去,过了两道铁门,进入走廊,到处是酒精炉,还有其它灶具,是病人家属做饭用的。整个楼的窗户用铁护拦封着,真像监狱,就差有铁丝电网和狱警来回踱步。


我那间病房有四张床。两张空着,另一张床边上站着个女娃娃,瘦瘦高高的,见我们进来,立刻把头低下去。旁边是母亲守着她哭。年龄这么小就住精神病院,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看见一位男士,摇摇摆摆地走路,傻笑着,遇见护土拍一下人家的肩膀。估计这类人没有自知力,也不怎么痛苦。


有一次,正躺床上打点滴,忽然听到走廊里闹哄哄的,有人大声哭喊,“嘣”的一声,摔倒了。接着听到一位女大夫的声音:“捆住!快用绳子捆住!”我不忍心听下去,小武以为我害怕,赶紧说:“别怕,有我呢。”我很难过,又觉得心里暖暖的。


那几次住院,都是小武陪我。每天拉着手带我走路,早上用热毛巾给我擦脸,晚上用热水给我洗脚,没一点不奈烦,反倒说他对我很有用。


后来还做过心理咨询。那时不知道什么叫心理咨询,听说有用,傻乎乎做过很多次。第一次是在市中心一个楼上,有600元、800元、1200元三个价位,我挑了个600的。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了,医生让我在一张纸上画人、鸟、房子。画完问小武和女儿,会不会做饭?厨艺如何?不知道为啥问这些。问完放音乐让我闭上眼睛听,听着听着我都快睡着了。过一会医生回来,让我每天用普通话朗读课文,经常对着镜子自己夸自己。治疗就结束了。


2006年5月,我还跟人去包头六院听了三天心理学课。讲课老师据说是北京的一个大腕,听课费一千五。我像听天书一样,只记住两个词:投射,反投射。学费里包括午餐,记得荤素搭配,还有鸡腿。


北京也去过好几次,为了省钱,住地下室旅馆,一个人一晚60元。有虫子咬,我睡不着,小武心疼我,换到快捷酒店。那是2001年,快捷酒店一天也要100多元。


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挂不上名医,就花高价买黄牛号,一个号要三四百。我们去一趟北京,就得花一两千多元。好在家里人听说有了希望,都愿意借钱给我们去治。


那些年没少花钱。小武工资七百多,药费每月一千五。我不会理财,不知到全家一年开支多少。我问小武,他也不知道。管他呢,钱乃身外物,要不咋叫人民币?人民币是大家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在北京还被医托骗了一次。那次我在医院大厅等小武,忽然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过来和我攀谈,就跟她走了。不记得是哪里,反正离市中心很远,类似私人诊所,墙上挂了不少锦旗。那个女的对大夫说,我们是她的亲戚,让价钱上照顾点。把完脉开药,很贵,小武借口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才脱身。


最后一次心理咨询,是在乌海,小武在网上查到一个的咨询师,看了简介,挺适合我,约好时间就去了。记得是个午后,到了咨询师家,他妻子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落座后,咨询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我俩,慢言慢语地说:我看你俩咋不像夫妻?一句话就让我不高兴了。后来不记得对方又说了什么,我和小武彻底没信心,扔下钱就走了。


那时交通不便,去包头、省城、北京,都坐硬座,有时候还是站票。到后半夜,小武开始转车厢给我们娘俩找空地睡觉,找到就让我们娘俩先睡,枕头是行李包。车上吃的都是上车前买的,泡面,茶蛋,饮料,瓜籽等,父女俩都爱吃零嘴。小武去泡面,把茶鸡蛋剥好泡在汤里。我吃一碗,小武和女儿吃一碗。女儿那时饭量小,小武说吃了女儿剩的面,加上喝我剩的汤就饱了。


有时候赶不及车,就在车站过夜。我躺长椅上,头枕在小武身上,挨到天亮。让他躺会儿,他不躺,找个地方抽烟去了。


30年里,我和他一共生过两次气


凌寒的求医经历让我无言以对。这是身在北京的我无法想像的。我知道中国基层精神疾病知识欠缺,治疗水平不高,可他们10年时间,走过这么多弯路,花了这么多冤枉钱,仍然让我惊讶。


正说话间,小武回来了,说要带我去一个叫沙湖的风景区拍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和小武攀谈起来。我问,凌寒说拖累了你,你觉得呢?他承认,刚结婚的时候,也没料到她真的有病,会病这么多年。不过,他也没觉得这算拖累。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这辈子没有大的志向,能拖累啥?她身体也不是总是坏着,反反复复多了,知道总会过去的。夫妻这样是本分,应该的。”


小武不肯太多说自己,我只好继续问凌寒。车到沙湖,小武坐车里抽烟,等我和凌寒去拍照。走在湖边,凌寒讲述了30年间夫妻俩相处的故事。


这些年,全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忙,又当爹又当妈。他应酬特别多,每天忙得像陀螺。如果不回家吃饭,会先赶回来替我做好饭;或者应酬后,赶紧打包回来,怕我饿着。


他从来没有不耐烦过,就一次发火,把手机砸了。不过,那不是对我发火。那次女儿病了,要去医院打点滴。他正逢应酬,回不来,耽误了。等他回家,我抱怨了几句,他气得砸了手机,说如果不是有手机,拉他应酬的人就找不到他了。


他是个大善人,不光对我好,对他家里人也好。我和他有矛盾,都是为他家里的事。


30年里,我和他一共生过两次气。一次是我刚发病不久,辞了工作,和他大姑姐开一个小店,因为琐事闹了矛盾。他不分青红皂白要我向他姐道歉。他就是向着自己家人。


还有一次,因为他整天在外面应酬,喝酒,还酒驾出过车祸,我担惊受怕,忍不住对婆婆埋怨说,他就是两个结局,要么喝醉了从工地上掉下去,要么脑血管堵了睡过去。后来婆婆和他说了,他责怪我对婆婆说话太大声。


每年春节除夕,他都要回他家过。那时我病重,见不得人,他就带女儿去。父女两穿上新衣服去婆家大团圆了,我一个人在家煎熬。各家灯火通明,噼哩叭拉的鞭炮声,我觉得活着没有一点意义,心真痛。好在过了两三个小时,父女俩就回来了,在家里重新庆祝。我强颜欢笑,有时连强颜欢笑也做不到,为自己不能给家庭带来欢乐自责。


2011年,婆婆病重。他说,老人怕是时间不长了,得接到城里来享享福。动员我把我家让给公婆,我们俩搬到一个废弃的平房住。我二话不说答应了,他后来一直念着我这个好处。


后来婆婆去世了。小武自责得难受,说婆婆可怜,后悔没有积极治疗,要不还能多活些日子。我劝他说:“你不要自责,这些天你工地也不去,每天呆在医院,一夜两小时换一次尿不湿,插管喂营养液全是你。你妈走那晚,你哥去别的病房睡去了,你守护直到离世。下葬前四天,你都守在灵前。每晚守夜你都选最难熬的后半夜,每两小时起来上香。生老病死,我们左右不了,你尽力了。只是我作为儿媳妇,没能和你一起送老人最后一程。你能理解,但家里兄弟姐妹不一定能理解,我让你作难了。”


听我这么说,小武反过来安慰我,说他不怨,他家里人也不怨,都知道我的病。说着说着我两个人都哭了。


当然也有笑的时候。一次家里有工人来干活,房子小,没处躲,小武就把我整个蒙在被子里。工人一出去,赶紧揭开被子让我透口气。看我这个狼狈样,小武笑个不住,说我是掩耳盗铃。


有一次,我难受上床先睡了,忘了吃药,喊小武帮我拿药。他答应了,端着水,拿着药过来,我正准备起身去接,突然小武端起水杯,一仰脖,把药吃了。我说你咋把我的药吃了?他才反应过来。那时他也吃高血压药。我忍不住笑,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小武也笑了,两人笑成一团。


“渡过”的每位患者,都是精神上的支柱


说到这里,凌寒难得露出了笑容。苦难的岁月,这一点点苦中作乐,支撑着他们,一天天坚持下来。


凌寒继续往下讲。再往后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了,因为和我有关。


那是2016年4月的一天,我在清华大学做了一场抑郁症科普讲座。凌寒有个亲侄子,在北京工作,也去听了。听完把我的情况告诉她,还买了我写的《渡过》寄去。拿到书,她和小武连夜看完,才知道这个病是可以治好的。全家人有了信心。后来通过侄子,她加上我的微信,从此和我联系上了。


那时,她只是我众多读者中的一个,我说过什么,全不记得,她记得清清楚楚。说话间,她打开手机让我看;我很感动,当时我说的一大段话,她居然完整地保存在手机上。


那天,他和小武看完《渡过》,一对比,觉得她的病也是“双相”。他们重新去地区医院,把这个猜测告诉医生,让医生按双相治;又想再到北京来治。他们问我意见,我仔细看了看当地医院开的药,大体差不多,就劝他们说:来北京治疗,成本太高,先在本地治疗吧,实在无效,再来北京。


在她的手机上,我看到了我当时给的意见,完整抄录如下:


1.你的病,主要靠吃药;心理治疗也有用,但心理治疗的主要目的,是让你有信心,能够坚持治疗,永不放弃;


2.吃药对身体基本无害,尤其是吃了这么长时间的药,即使有副作用,也慢慢适应了;


3.你的药,情绪稳定剂(丙戊酸钠、碳酸锂、拉莫三嗪)坚决不能停。情绪稳定剂的作用,是在你低落的时候往上拉,在你兴奋的时候往下压。在此基础上,抗抑郁药(帕罗西汀、米氮平)和抗精神病性药(喹硫平)可以微调。


4.在治疗的同时,加强锻炼,每天步行2个小时以上。


5.此外,尽可能找一些事情做,不能和社会太脱离。


6.眼下,先在本地医院,按我说的坚持治疗一段时间。如果状况好,则万事大吉;如果再次循环,那再来北京。


从那以后,她按我的要求,足量足疗程规范治疗,再没随意停过药。小武担任她的药剂师,每天把药准备好,监督她吃药,还学会了给她调药。


说到这里,我和凌寒已经回到车上,小武开车带我们回去。我问小武:“小武,你一本书都没看完,也不懂,凭啥给她调药啊?”


小武回答:“我看她情绪高了,就把喹硫平加一点;情绪低了,就把文拉法辛加一点;稳定剂基本不变。加多少减多少,看她的状况。”


他举例说,平常凌寒都是懒洋洋的,有一天中午,他回家,刚睡个午觉的功夫,她就上了两趟街,买了好多东西,“躁狂了。”


说到这里,凌寒不同意。她说:“那天我不是躁狂,是感觉不对劲,又要掉进去,赶紧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给家里多干点活。”


我没理凌寒,由衷地夸奖小武:“你这就是精准调药。任何医生,都不如你对她的情况了解得准啊!”


服药的同时,凌寒还报名上了当地的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国画和摄影。尽管是与陌生人社交,还不敢见熟人,总算比过去零社交前进了一步。


那段时间,她随时随地把她的经历、感觉写给我,不管我看不看。比如,她会写:“今下午独自一人去干洗店洗衣服,和店主交流时没有恐惧的感觉,还出附近店里买了一块丝巾。下星期一,准备上课去呀,好高兴呀。”


她在微信上,记载了过去一年几次波动:4月好转;8月同学聚会,复发;11月,恢复;转过年4月,一个远房亲戚要来,发愁招待,又小复发。


不过,总体来看,这两年,她好的时间越来越多,坏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甚至总结出经验:只要出现心慌,就是快复发了,但还能撑半个月——这是抓紧调整的最后时间。


经历了近30年的折腾,凌寒总算步入了正轨。她继续讲了下去。


认识您以前,每次病情复发,我都是孤军单打独斗,像死猪躺在案板上,也象待宰的羔羊。现在“渡过”公号的每位患者,无论是痊愈的,还是正在痊愈路上不放弃的,都是我精神上的支柱。


病重的时候,躺在床上起不来。只要病情好转,能起得来,我就出门去拍照。我特别享受拍摄过程,拍了几个月,自我感觉进步不小。我还能拍照,不是废人一枚呀!这么一想,心情就好了。明显感觉到自信在一天天积累,不惧怕人群了,注意力也能集中了。


有一天下午,在厨房看到对面高楼上两个工人吊着擦窗户,我想都没想,飞奔到卧室拿上相机冲进厨房,隔着玻璃狂拍。小武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看我这样,说:秋天树叶都黄了,我陪你出去拍秋景吧。他这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刚才肯定让小武觉得我躁狂了。但我知道我没躁狂,是进步了。我们夫妻俩高高兴兴出了门。那一下午阳光很亮,一点风也没有,我拍了好多照片,从没那么高兴过。


后来我就经常自己出门。第一次是去理发店做头发。我鼓足勇气走进去,说明来意,然后故作镇定摆弄手机。理发师与别的顾客聊天,过一会那女顾客走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心想刚才她为我遮风挡雨,现在就剩我面对了。好在理发师和我说了两句,看我没心思,就不说了。洗完头,吹干,付款,马上离开。走出门的霎那,我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脱敏了一次,算是小小的进步。一高兴,回家路上还拍了好几张照片。


现在我一个人在家,只要没有痛苦的感觉,就不胡思乱想。洗漱完毕,吃了早点,把家收拾干净,就看书、看电视,学习心理学。泡杯咖啡,我对咖啡的烘焙味很喜欢。只是因为睡眠不好,只在上午喝一杯。有时也喝茶,品茶更好。渐渐我开始体会到生活的乐趣了。


前几天我一人出去转转,到了当年那个铁桥边,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小武骑自行车驮着我。当年的土路崎岖不平,遇到难走的地方,我会跳下车和他一起走。我唱歌给他听,都是些伤感的,沉郁的,迷茫的,无助的。记得有姜育恒的《再回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等等。


旧地重游,物是人非,我己从妙龄少女变成了臃肿老妇。火车时不时穿过铁桥,隆隆声索绕耳畔,“活着真好”的意念蹦到了我的心间。我又哭了。想到女儿都二十多岁了,我还没好好活过啊。


走着走着,大半辈子也就走下来了


三天后,我结束采访,要回北京。夫妻俩一定要把我从县城送到地区所在城市。


我们是当天下午到的,先在那个城市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小武领我去宾馆餐厅吃自助餐。桌子上放着一个牌子,“鸡蛋一人一个”。小武说:“以前不限量,随便吃。”


我问:“你以前住过这?”


小武答:“太熟悉了,三次住院,都住这。”


他告诉我,因为凌寒受不了医院的环境,他向医院申请,每天去医院治疗,挂点滴,然后到这个宾馆来住,“交两份钱。”他颇有些心疼地说。


说着话,我和小武端着早餐盘去找凌寒。她正坐在一张桌前,望着窗外的蓝天。


她指着窗外,对我说:“那些年,我就坐在这个位置,看着这座楼。就想,这楼就几层高,跳下去也死不了啊……那时整天就想着死……”


小武说:“30多年都过来了,现在得好好活了。”


凌寒仍然沉浸在回忆中:“我状态不好时,老是问小武,我拖累你吗?问了无数次。他总说不拖累。我不相信,他是不想让我伤心。其实换位思考一下,不就全明白了。”


说着,她转过头,对小武说:“这一生亏欠你太多,没法弥补了。”


小武回答:“你不是总说我将来身体会垮吗?那你赶紧好起来。将来你好了,我不行了,你来照顾我,就弥补了。”


……


吃完早餐,夫妇俩打车送我去机场。车上司机放着俄罗斯民歌《喀秋莎》。这时凌寒的情绪格外地好,又回忆起来:30多年前,她、小武,还有一个女同事,三个人一起打牌。小武打输了,被逼着唱歌,唱的就是这支《喀秋莎》……


在想像中,我仿佛看见,30年前,在乡下简陋的宿舍里,几个年轻人哄着,闹着。她强打精神,强颜欢笑,小武则不时偷看她一眼……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还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但是走着走着,大半辈子也就走下来了。


附录:女儿的一封信


凌寒和小武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我没见到。从照片上看,是一个美丽、爽朗、阳光的女孩儿。后来通过微信,我采访了她。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谈起她妈妈,她的一家。


全文如下,一字未改。


自从我记事以来,“我的妈妈和普通的妈妈不一样”这个想法就一直伴随着我。因为妈妈的抑郁情绪,我常常被托付给大姨照顾,不能随意地带小朋友回家玩儿,因此一直是一个乖乖女,懂事、听话,也不免有些内向。小时候,总是觉得爸爸最好,其实回头想想,那时候年纪太小,觉得爸爸关心最多,就最爱我,但是看不到藏在妈妈心里的爱,其实,他们对于我的爱谁都不比谁少一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懂得了妈妈的苦楚。我之前一直不愿意承认妈妈是病人,可能因为了解有限,也可能妈妈在比较好的状态时,那种明媚的样子让我感觉她从未那么难过,从未有任何病痛。


现在,随着知识水平和认知水平的提高,我逐渐意识到妈妈的痛苦来自心理和生理两个方面,像感冒一样,可以科学的解释其原理。在我看来,妈妈的病痛就像感冒一样,综合了很多因素,合乎常理的发生,也同样会有康复的时候;我们不能保证一次痊愈后就不再感冒,也不能因为害怕感冒而放弃正常生活,只是要以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来避免感冒的发生。


对于有一个抑郁症的妈妈,除了一些无奈的苦楚,我大多数时候其实是感到幸运的。我相信上帝为我们家关上了一扇门,也就同样打开了不止一扇窗户,这二十几年来的生活也是幸福甜蜜的。


其次,可能是从小做事需要观察爸爸妈妈的心情,我养成了我善于捕捉他人情绪,擅长换位思考的习惯,对于现在的人际交往,我常常受益匪浅。说实话,妈妈的社交困难也对我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妈妈总是鼓励我走出去,去体验外面的世界。有爸爸把关安全问题,妈妈鼓励我勇敢,我渐渐体会到了自己走得越来越远,一直走在遇见一个更好的自己的路上。


最后,因为妈妈的经历,我的家庭对于成绩往往有着大多数家长没有的宽容,通常以引导和教育的方式陪伴我的成长。在一个充满善良与爱意的家庭氛围里长大,可能这就是所说的富养吧,让我有了爱的能力,以充满爱意的心态对待周围的人,去爱生活,爱这个世界。


本文自述部分由凌寒「化名」记述,张进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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