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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热线:有自杀念头后,近30万人打了这个电话

2018-04-27 李华良 谷雨实验室


撰文 / 李华良

摄影 / 吴家翔

视频 / 车怡岑

编辑 / 王怡波


午夜的电话接通后,传来的只有沉默,持续的沉默。

 

“您好,心理援助热线。”王景娜温暖的声音一如既往,但换来的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凭热线咨询员的职业直觉,她知道,对方正在做心理斗争。

 

尽管热线以秒计时,王景娜又能做什么呢,只能等待,耐心等待。

 

“从三楼跳下去能不能死?”一个女孩冰冷、绝望的声音,终于传来。

 

类似具有高危自杀倾向的电话,过去十多年里,咨询员们接到过一万多次。

 

仅2017年,王景娜和同事们接听了19000多个求助电话。在回龙观医院内一排不起眼的平房里,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心理危机干预热线”于2002年开通,2010年6月18日,升级为北京市心理援助热线(8008101117),背后是近30万的接听数字,70%以上来自外地。

 

遇上王景娜的这个女孩已属幸运。毕竟,能打进电话的人只是少数。目前,热线每月来电1万多,能接听的只有2800个左右。大部分电话在长时间的排队中,无奈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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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挽救数千条性命的生死热线。


 

多讲几句是生,少讲几句是死


求助的人,大多遭遇很大的困扰,视援助热线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条24小时运转的热线,确实也挽救了几千条性命。其中包括王景娜劝说的那位女孩,她尽量用平缓温和的语调,抚慰她惶惑不安的内心。每个咨询员都有张有关抑郁的量表,根据求助者的情况对照抑郁症状,比较严重的他们会建议去医院。

 

但也有不少人并不希望被挽救。“我不想活了,临死之前告诉你们一下,证明我来过。”对方随即挂断,留下咨询员不断拨打着始终无人接听的手机。

 

第二天,电话打通。咨询员有时听到的是亲属悲痛的哭声,有时是对方酒醒之后的茫然。

 

“十多年来,能够确定的来电者自杀的案例有23例。”热线主任王翠玲说。他们面向全国有抑郁情绪或自杀危险者提供免费专业支持和干预。

 

9年前,心理学专业毕业生王景娜加入这个队伍。迎接她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冷冰冰抛来的问题:从20楼跳下去,会摔死吗?给你说三句话的机会。

 

王景娜大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手心里都是汗。她生怕一句话说错,对方瞬间就跳了楼,只好勉强回应:“其实,抑郁是可以治疗的。”

 

“这是第一句。”

 

“我真的只能说三句话吗?”王景娜慌乱地从隔间探出头,看到其他同事都忙着接电话,没人可以帮忙。

 

她只能默念上岗培训时的要求:不能把紧张、慌乱传递给求助者,镇定是第一位的。

 

但对方并没给她说第三句话的机会,迅速挂机。

 

王景娜一边担心“是不是已经跳楼了”,一边回拨。连拨七次后,她听到一句“再给你说三句话的机会”,心顿时从嗓子眼回到原位。

 

这个“感情出了问题,一时想不开”的女子,最终接纳了王景娜作为倾听者。“既然有人愿意听我说,那我就说说。”

 

她“说完了心情也好些了”,答应不会再自杀,回屋睡觉。后来长时间的随访表明,她状态逐渐好转,走出了自杀的阴影。

 

“很多自杀者只是瞬间的冲动,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打了热线求助,某种程度上是把选择权交给了我们。”王景娜体会到了手中热线的重量。

 

如今,她已是督导,负责指导新同事,也分享自己对这份工作的理解——热线连接着生死,或许多讲几句是生,少讲几句是死。

 

他们努力用言语,抓住电话彼端那些处于绝望边缘的生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不能先回屋里,不要在阳台上?”在王景娜劝导下,三楼的女孩回到屋里。女孩有抑郁症,仅仅因为与男友吵架后一个人在家想不开,想跳楼自杀,但又担心死不了只是伤残。犹豫多时后,她拨通了热线。

 

隔着电话与王景娜交流一个多小时后,痛苦得以缓解,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王景娜则在电话放下的瞬间,感觉到颈肩和胳膊的酸痛,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导致她肌肉劳损。尤其是这几年,电话骤增。


“一个原因是我们热线电话的认知度高了,手机普及了。另一个原因是,现在人们压力很大,感情纠葛、经济纠纷和家庭矛盾都比以前多了很多。”王景娜说。

 

然而,他们只有10间小屋、10个电话接听岗位,白班五个人,晚班三四个人,24小时值守。

 

前些年值夜班,一晚上大概只需要接两三小时电话,现在基本不会停。接电话时,电话机上红色提示灯都会不停闪烁,意味着后面还有很多排队的电话等待接听。

 


不忍心挂断电话,为的是让他哭够

 

那些无边无际的痛苦或无聊,就这样日复一日不分昼夜地蔓延到狭小的接线室中,甚至“假装自杀”的也不乏其人。

 

王景娜曾在深夜接到一个女子声称准备自杀的电话,交流一小时后,约了第二天同事回访。后半夜,对方又打进电话,说在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已经吃了氰化钾、吐血了。她呼吸急促,不断咳嗽,拒绝给联系方式。

 

王景娜和同事都很着急,但按工作规定,不能替求助者报警,因为无法判断对方所说的真实性。除非可以确认有可能危害社会和他人安全,他们才会启动相应措施。

 

王景娜劝对方自己拨打120报警的同时,同事翻查记录,发现了对方丈夫的联系方式。他诧异地告诉他们,“媳妇没事,就在隔壁房间给你们打电话呢。”


女子听到丈夫的话,随即挂断后又打进电话,指责王景娜“为什么给我老公打电话”。

 

这种恶作剧背后,王景娜和同事看到的是一群人的生活之痛。类似的求助者,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耐心听他们说话,内心的苦闷、孤独即使是家人也无法理解,只有热线接听者,能够和风细雨地与他们交流。王景娜曾在电话中听一个东北男人哭了一个小时,不忍心挂断电话,为的是让他哭够。

 

隔断里此起彼伏的电话,为咨询员们链接起了外面急剧变化的世界。他们感受到人们对金钱和物质的渴求越来越强烈。“为了赚钱、为了发财,丧失了底线,最后,不少人赔上了家庭、事业甚至生命。”王景娜说。最近几年,因赌博、欠债、投资失败等理由而产生自杀念头的人越来越多。

 

河北农村的周兵(化名),经济条件本就一般,没正式工作,受亲戚影响下载了赌博软件,一赌就输了两万元。一怒之下,他连赌三天,又赢了回来,顿时觉得这种办法来钱挺快。此后,他更加疯狂赌博,赢来的10万元很快又输掉,一直输到85万元。钱基本都是从亲友处借来的。

 

“已经走投无路,只有绝路一条。”他告诉王景娜自己曾割腕自杀,但割破皮肤后觉得太疼,受不了就没继续割下去。“不过,我绝望的不是输了那么多钱,而是绝望再也借不到钱赌博了。”


他天天在网上查,怎么能快速地赚到85万,甚至着了魔一样,总幻想去澳门赌博,一夜之间赢了一大笔钱,之后非常风光,跟电影里演的那样,赌场派出特别高级的车,送他到豪华酒店,吃喝玩乐尽情享受。

 

“我是特别感性的人,只想赢钱后的风光,从没想过输钱。”周兵说,他还幻想去抢一个没有摄像头的金店,“把金子都卖了,我就有钱了,把欠别人的钱该还的都还上,恢复我以前的生活。”

 

后来,王景娜和同事多次随访,发现他仍然深陷赌博中,家人帮他还债借来的钱,也被他继续输光。

 

那些欠网贷、银行贷款或高利贷的求助者,面临的困境比周兵严重得多,被逼迫还债、催债,心理承受力处在崩溃边缘。“人死债亡,他们想一死了之,不受那些屈辱,或让家人能平静生活。”


王景娜在热线办公区内。


 

有人认真听,对他们来说,就很知足


判断这些求助者是不是“高危”,咨询员们有一些标准。

 

“说割腕了或开煤气了、站在楼顶了、有自杀具体计划等等,证明正在自杀或可能马上自杀,属于高危。”35岁的韦晓艳说。

 

这时候,她需要马上进行劝解、疏导,联系家人朋友进行阻止,或指导其自救,化解自杀情绪。

 

像王景娜劝说的那位女孩,情况录入电脑后,就会被标记为高危。根据流程,“高危者”情绪稳定后,要为其预约后续的随访,定期关注。一旦“高危女孩”再次来电,其他同事可以第一时间查询到她此前来电咨询的情况。当然,也有很多说要自杀的电话,以后再也没打通过。

 

大一男生小亮(化名)打援助电话,“只是希望有人在他死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韦晓艳听后,感觉很悲凉,用了很长时间倾听,让他讲诉。

 

他与交往5年的女朋友分手后,觉得失去了最爱的人,失去了生活目标。他计划先买份保险,受益人写父母,然后制造车祸的意外事故自杀,保险公司会给家人一些补偿。小亮曾尝试过两次自杀,一次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另一次骑车去撞车受伤。

 

“我试着给他希望。“韦晓艳跟他探讨、分析,尽力让对方平静下来,还要到了他父亲的电话,并取得联系。

 

“一个人如果不想救自己,其他人都救不了。”韦晓艳说,面对高危的自杀者,热线咨询员会想尽办法帮他、去劝说他,但最终他还是自杀,这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拉他,他不伸手,那就没办法了。”

 

这也不只一次让韦晓艳有无力感。电话所能做的事情毕竟有限,抱着必死之心打进电话的人,目的只是“通知一下”,证明他们来过这个世界,也不想让咨询员联系家人。大约一半来电者拒绝向她透露个人信息,担心家人、同事知道求助过自杀干预热线。

 

也有经济优渥、住着别墅的人打电话来求助:在社会中,他们是别人羡慕的对象;但他们心理承受着众多感情困扰,十分痛苦。

 

还有一些老人,饱受病痛折磨,缺少家人和社会的关爱照顾,年龄已经很大,对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他们打进电话的目的,只是想说一说。那种悲凉的痛苦是无法化解的。

 

打求助电话的人,往往情绪和心理都处于崩溃边缘,很容易生气、发怒。“他们对我们讲出这些,心里就轻松了不少,觉得在世界上还有人理解、有人安慰,会好过一些,这也是我们热线能帮他们的地方,有人认真听,对他们来说,就很知足。”韦晓艳说。

 

当然,也有人是纯粹出于骚扰、发泄等目的。性困惑、性方面问题的求助者很多,有人会有露骨的描述,通过讲述达到满足。如果判断是骚扰,按规定咨询员可以主动挂电话。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走出接听室的韦晓艳,是三岁男孩的妈妈。十多年时间,她接听的求助者电话已上万,已经“非常适应这种工作“。

 

“戴上耳机接听电话与放下电话回家,这是两个世界,不要把两个世界混淆。”韦晓艳说。

 


这份特殊职业,让她和同事们比其他职业女性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分清工作与生活,很重要”,“工作起来就全情投入,下了班就立即忘掉”。下班后,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喜欢与朋友聚餐、看电影、旅游。


她和王景娜并没有被太多负面情绪的电话而困扰,也不会带着负面情绪回家。家人朋友都知道她们的工作性质,也不会出于好奇而打听细节。

 

这种工作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热线目前有23个人,最多的时候有32个,每年都会流失五六个,2018年5月,他们需要再次招纳新人。

 

但这份工作带给韦晓艳的变化很明显。她对孩子的耐心和理解程度,远比其他家人要高。

 

孩子的那些问题,令别人焦头烂额,在韦晓艳眼里,根本不重要。“与生死相比,还有什么事算大事?生活中的烦恼、矛盾不要放在心上。”

 

见过太多的生死纠结,甚至人心隐藏最深的秘密后,韦晓艳和王景娜甚至看电视都有相同的感觉:电视剧的情节太简单了,根本不能触动人。

 

热线把他们和形形色色的人联系了起来。有些来电足以令人震惊,各种陷入悔恨又无法自拔的人,被日子一天天折磨。似乎茫茫世间,他们可信赖、能倾诉的人,只有陌生而温暖的热线咨询员。

 

“有时候,我们能体会求助者的痛苦和压力,那种绝望、无助遮盖住人生所有希望。有时我觉得,或许他们自杀真的是一种解脱。虽然我们做这个工作,想尽办法去阻止他们自杀,但有时别人的痛苦你是替代不了的,也没办法分担。”

 

一旦他们分担过了,也会带给他们很多突如其来的幸福感。

 

逢年过节值班时,常有电话打进来说“新年好”,这些已经走出来的人,特别感谢咨询员曾经的帮助。有人还会分享自己的新生活,比如交了新男朋友、女朋友,或者找到了新工作,有了新事业等等。还有人匿名寄来手工做的饼干、饮料。

 

有人几次要求上门当面送锦旗,都被拒绝。咨询员不与求助者见面是严格的规定,不是为了保持神秘,而是为了求助者隐私和安全。

 

2018年清明节后,回龙观医院内柳绿桃红,一片生机盎然。接听室墙上,贴着不少求助者的反馈记录。2016年的一位求助者,感谢韦晓艳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耐心倾听,也想向韦晓艳汇报自己的状态,希望她别再为自己担心,“希望晓艳高兴”。

 

互联网上,也有劫后余生的匿名网友在知乎等论坛发文,讲述求助的经历。欠下巨额高利贷的这位网友从好友的语气里听出了无奈和一点厌烦,挂掉电话后,一个人走在城郊的高架桥区域,“觉得世界上只有死路,前途一片灰暗,家人友人皆不能倾诉”。


他拨打了求助热线说想自杀,哭了一个下午,接线员则一直安慰倾听,告诉他一切都会变好。他后来走出阴霾,找到新工作,还因为表现优异成功加薪。“一切都在变好,谢谢那个午后的他。”他写道。

 

打通过北京自杀干预电话的一位网友则写道,“不得不说一个很nice能倾听的声音,当时给了安慰。”接线员给了一个倾诉的机会,然后慢慢平复心情,多多少少有点缓解自己崩溃的状态。

 

如今,如果通过网络搜索有关自杀的关键词,就会跳出北京市心理援助热线的电话号码。王翠玲解释,这是为了让那些有自杀念头的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热线。


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全球每年大约有100万人死于自杀。中国统计资料也显示,每年约有25万人死于自杀,自杀未遂的人数约为200万。自杀已经成为中国人群第五大死因,是15岁到34岁的青壮年人群的首位死因。


“人一旦陷入了自己思维的闭环中,别人的话很难听进去。”王景娜说。这时候,就需要他们用很nice的声音,劝慰那些心碎到绝望的人们。

 

“人生的路长着呢,几年之后,回头看,以前经历的那些事都不值一提。”她曾这样告诉三楼那位被从绝望边缘拉回屋里的女孩。


 

运营编辑 / 洪雨晗

校对 / 阿犁

运营统筹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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