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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女孩震后十年:“生活没有给我撒个娇的机会”

赵晗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19-12-16

蓝色衣服为母燚的母亲李红琼。


她要好好活着,把离世亲人的人生,一并都活了。

 

撰文 / 赵晗(谷雨特约撰稿人)

编辑 / 秦旭东

项目支持 / 谷雨计划

出品 / 腾讯公益 腾讯新闻


地震十周年这天,羌族女孩母燚并不打算特意做什么。她每天都在纪念妈妈和弟弟,还有那顷刻间被吞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村庄。

 

重点大学毕业后,母燚在南京一家做旅行产品的大公司当技术人员,维护酒店预订后台系统。她去的地方越多,就越为妈妈惋惜: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化妆品,没有高跟鞋,连火车也没坐过。

 

母燚的羌族姓氏和名字都很特别,常引人好奇,但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四川姑娘,人生被十年前的大地震斩为两截。

 

母燚常在脑中回放那个温暖却不安的午后。像看电影一样,慢镜头穿过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田,妈妈穿着绿色衣服,抱着身穿鹅黄色罩衣的弟弟,站在家门口的李子树下,弟弟呵呵笑着,向姐姐挥手作别。

 

那是2008年5月11日,星期天。母燚13岁,读初二。弟弟母志燊一岁零八个月,名字里也带着许多的火。

 

和往常一样,母燚拖到下午才下山去坐车上学。不知为什么,这天的离别让她特别不舍,心里揪着疼,好像这一走就是永别。她边走边回头,对妈妈和弟弟说:“下周我早点回来。”

 

这真的是永别。眼前的陈家坝大竹村、李子树、油菜花田,还有妈妈和弟弟,都在24小时后化为乌有。

 

不久前,母燚看了电影《寻梦环游记》,在南京的马路牙子上哭得直不起腰。她害怕自己的记忆会“消磁”。“如果我把妈妈忘了,是不是就没有人记得,李红琼曾经存在过,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母燚只有一遍遍回想老家的一草一木,想梨树花开,想妈妈的一切,想跟她感情最好但连“姐姐”还不会叫的弟弟,并把这些画面都牢牢刻在心里。



母燚是王韦(点击查看王韦的震后十年《北川学生这十年,苦难的抗体悄然生长》)在桂溪中学的初中同学。学校建在阴坡,虽震感强烈,但受灾并不严重。地震发生后,她和其他人滞留在学校,以为灾情并不严重。下午开始下雨,天气变得异常地冷。陆续有家长来接孩子,带来一个又一个噩耗。

 

母燚张望着,在人群中寻找印着小鸭子图案的黄色罩衣。她想如果妈妈在,一定会抱着弟弟来。但她心里有种不安,特别特别地不安。很晚的时候,来了一个老大娘,说大竹村的一百多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整座山塌了。

 

当晚,老师从男生宿舍搬来上下床,十个人背靠背坐着,没有吃的,也不敢上厕所。谣言四起。有说北川都成海了,有说堰塞湖马上要淹过来了,有说晚上还有更可怕的余震……

 

夜晚,她看见一些小孩三三两两走着,近看发现是自己在陈家坝的儿时玩伴。他们已经成了孤儿。他们听到可怕的谣言,便结伴去最近的城市江油,已经走了二三十里路。有的衣服不全了,有的鞋破了。矮小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又消失在黑暗中。

 

母燚只感觉时间非常漫长。熬了一个无比寒冷的雨夜,第二天一早,大巴从陈家坝开来,接没有收到家里消息的同学去绵阳的普明中学。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大巴车上,母燚遇到一个老家那边的远亲。她告诉母燚:“我们母家就剩这么几口人了。”母家曾拍摄过一张全家福,总共八十多口人。

 

到了普明中学,大家都不敢在楼里呆着。有人煮了稀饭,母燚想着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地震,隔一会儿就去吃一顿,一晚上吃了六七顿。

 

在绵阳的姑姑听说陈家坝受灾严重,四处打听母燚一家的消息,终于在普明中学找到了侄女。一见面,母燚就告诉姑姑:“我妈妈不在了。”姑姑惊讶,“你都知道了啊。”

 

地震发生时,母燚的爸爸正在山西挖煤,在电视上看到地震的消息,连夜赶回。5月15日,父女相见。得知妻儿遇难,爸爸当场崩溃,不吃不喝了好几天。好几年都没有缓过来。

 

母燚家虽然很穷,但爸妈感情很好。弟弟出生后,他们有了新的规划,爸爸想在山西挖煤多存些钱,然后回家种大棚蔬菜,之后再做点小生意。爸妈不怕吃苦,日子过得很有奔头。

 

爸爸以前从不抽烟。那之后,烟酒不离手,也没有再工作。他曾对母燚说:“要是哪个有钱人要你,我就把你给别人领养好了。”他想着把母燚送走后,自己也就不活了。母燚听了心都碎了。

 

“生活没有给我撒个娇的机会。”失去母亲和弟弟的母燚,看到消沉的父亲,告诉自己:你要坚强一点,你要成为顶梁柱,你要支撑活下去。



母燚人生的前半截,小时候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贫穷却开心。父亲外出打工,妈妈的爱温柔地陪伴她,她可以尽情地淘气。

 

母燚四岁时,和很多刚会走路的同伴玩过家家,说去河里游泳,中途有一个小孩掉进了河里。很快村里发现很多孩子不见了。母燚妈带着其他年轻妈妈把村里所有的茅厕都捞了一遍,以为他们掉进去了。五岁的时候,妈妈让母燚去给家里的猪买药。结果母燚把十多颗大药丸子都吃了下去,妈妈急坏了,给她灌了很多酸醋。

 

大竹村在陈家坝的一座山上,山下是清澈的河流,不知含有什么物质,水是漂亮的绿色,流动在白色鹅卵石上。岸边是高高的芦苇荡,母燚在里面捡鸭蛋。从山上往下看,是成块成块的油菜花田,春天百花齐放,大山就像穿上了绣花鞋。

 

母燚很小就会做饭,搬着小板凳站在灶台前,尤其擅长做素菜。农村青黄不接时,她还经常去挖野菜。她给妈妈做土豆丝,妈妈说特别好吃,“都做出肉味来了。”母燚就给她做了好几天土豆丝。

 

母燚妈妈初中毕业,最大的心愿是女儿好好读书,到大城市去。大竹村共有108户,其中60多个学龄儿童。村小只有三个老师,其中一位是杀猪匠。

 


母燚小学四年级转学前的村小,地震后不复存在。


母燚四年级时,妈妈决定把她转到镇上的小学。母燚是第一个走出村小的学生。开学时,爸爸还没寄回钱来,母燚打碎存钱罐,拿出了25个硬币。学校充饭卡必须用纸钞,她拿了硬币去换钱。看到别的小朋友打打闹闹,再看到自己穿着亲戚家淘汰下来的破衣服,傻不愣登地站着,就哭了起来。但一想到爸妈那么勤劳,生活总会好的,母燚并不自卑。

 

镇上的小孩懂得都比她多,她也不太会讲普通话。那时镇上的小学每天下午都要唱歌,选的曲目是《七子之歌》。母燚从未上过音乐课,暗自纳闷,为什么要唱“一块芝麻糕”?过了很久她才知道,同学们唱的是“你可知Macau”。

 

如今母燚虽然有Kindle,但仍对纸质书有执念。大学毕业时,她从宿舍搬出了四大箱书。她永远记得自己最初的几本读物。小学五年级,妈妈借来两本书给女儿看。一本是《童年》,一本是《少年当自强》。在这之前,母燚的读物只有一本,是爸爸收废品捡来的《一千零一夜》,她翻来覆去地看,把书都翻烂了。

 

到镇上上学后,母燚每天要跑十里路,早上六点走,晚上八点到家。一天放学,她看到校门口有拖拉机在装石头,就要求搭顺风车回去。司机说,要装完石头才能出发,她实在不想走路了,就一直在旁边等。结果晚上十点石头还没有装完,母燚看到爸爸焦急地跑来找她,之后挨了一顿打。

 

地震前两年,母燚在妈妈的鼓励下进入教育质量好过陈家坝的桂溪中学。上初中的钱,是妈妈借来的。母燚从小就知道家里的钱放在哪里,她总会掏出来看,只要里面有一张粉红色的,就会放心。开学前,母燚发现家里的钱一下子多了起来,她知道家里没有存款,就明白是妈妈借来的。回想起这些,母燚特别感谢妈妈从小就跟她沟通家里的情况,会谈到家庭的近况和负担,从未隐瞒,也从未渲染。妈妈总是对未来充满期待,总说以后就会有钱,不过她没有等到那天。

 

地震后,大山不仅丢了绣花鞋,也断了手脚。母燚不知道家在什么地方了。她经常梦到妈妈。有一天梦见妈妈回来告诉她,她就在门前的梨树脚下。爸爸听到这个消息,就不出去工作了,回去原址附近居住,希望有一天能把妈妈挖出来。



地震令王韦和母燚的成绩都出现了断崖。前者是骤降,后者是猛升。

 

父亲变得消极。一位亲人对母燚语重心长:“你是没妈的孩子,跟别人不能比。靠不上爸爸妈妈了,你只有自己一个人。你必须什么都比别人强!”

 

母燚还记得另一个儿时玩伴张欢。她的成绩特别好,小时候大家总拿她俩比较,张欢老考双百,母燚总是被“碾压”。初中时张欢去了北川中学。地震后,母燚遇到张欢的妈妈。她说:“我们欢欢没出来,你还在,多好啊。”

 

母燚开始拼命学习。初三上学期,她没有跟同宿舍的女生说过一句话,受到排挤也无所谓。中考时,她比班上第二名高了100分,考入了北川中学高中,和考砸了的王韦继续做同学。

 

妈妈一直对大城市充满了向往,带着她的期待,母燚高考时考入了南京一所“211”院校的自动化专业。

 

她终于去了大城市,有了化妆品,有了高跟鞋,却无法和爱美的妈妈分享。母燚开始对爸爸照顾有加。每年过年,她都会给爸爸准备好多礼物。她撮合了爸爸现在的婚事,继母是她初中同学的妈妈。几年前,同学的爸爸病逝,母燚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把阿姨的电话给了他。后来他们果然在一起了。



“这个世界本来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母燚知道,除非亲身经历,别人并不能理解自己讲的一切。

 

高中时她非常自卑,不主动结识他人。第一次接触来做心理干预的安心团队,她蛮排斥,想着充其量就是一面之缘。北川来过很多拨志愿者,来来去去,各取所需。

 

有一天,安心团队负责人小蔡在学校门口叫了母燚一声。母燚惊讶,班上同学那么多,这个心理咨询师竟然记得我的名字?之后他们的交流多了起来。

 

高二时,母燚告诉小蔡,要请假回老家,去山上给妈妈立个衣冠冢。她没有想到,安心团队的小蔡、萱姐和几位音乐工作坊的导师会跟她一起,全程陪伴。给妈妈磕头时,母燚看到萱姐哭了。那一刻,她觉得安心团队真的是和她在一起的。“他们肯花时间陪我,用心地跟我一起去承担,去经历人生的重要时刻。”

 


复垦后的陈家坝大竹村,之前是母燚全家居住的村庄,曾遍布人家。


地震后,尤其在晚上,很多人不敢回去原来的山头,太多人在里面去世。但无论白天晚上,母燚都不害怕。“就算妈妈和弟弟变成了鬼,也是爱我的,保护我的。”她愿意相信还有另一个世界,妈妈和弟弟并不是真正地消失了,“她以另一种方式在关注我”。

 

至今母燚仍旧经常梦见妈妈。在梦里,就像没有地震一样,她的家园都还在。她总是在找妈妈,但妈妈忽远忽近。做这种梦时,她特别不愿意醒来,闹钟一响就马上按掉,希望能把梦续上,继续看到妈妈。

 

大竹村留下了很多单亲孩子和孤儿。逝去的大多数是年轻妈妈。在外打工的丈夫通常已经再娶。每年清明,回老家祭奠这些年轻女人的人越来越少,但母燚和爸爸总会去给妈妈烧纸。母燚给妈妈买了很多东西,都是她生前未曾拥有的:面值百万元的钱、漂亮的衣服、手机、金元宝……

 

从前村里很多妇女爱打麻将,但妈妈一没时间二没钱,从没打过。一边烧纸,母燚一边跟妈妈念叨:你去打麻将吧,其他人没钱了就输给她们,反正我们这里给你烧很多的钱。

 

母燚自己也决定好好活着,要把去世的亲人和没长大的弟弟的人生,一并都活了。“谁的过去不是欢乐和泪水交织的?”母燚仍旧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能为爸爸做的,都做了。我也成为了更好的我。我相信我现在的样子,不会让妈妈失望吧。”


(本项目由腾讯谷雨计划支持,腾讯公益、腾讯新闻出品。)


 

运营编辑 / 洪雨晗

校对 / 阿犁

运营统筹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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