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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鱼弟”自杀背后:80后父母难以背负的流动家庭

陈少远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0-09-10

△ 2010年,苏州“杀鱼弟”眼神犀利蹿红网络。摄影 | 视觉中国 


这对80后夫妻带着6个儿女,先后经历了二十年辗转挣扎。舆论却乐于追逐少年遭虐的疑云。


撰文 | (谷雨特约撰稿人)

编辑 | 秦旭东


17岁的“杀鱼弟”喝了百草枯自杀。他不说原因,父母也不敢多问,怕刺激他。


一度走红网络的“杀鱼弟”,姓孟,山东临沂人,八岁便随卖鱼的父母迁往苏州。初中弃学后,在批发菜场长大的小孟全力帮工父母。7月31日傍晚,他喝下掺兑百草枯的冰红茶,随后由苏州转往山东治疗。


“孩子是心理压力太大了。”父母猜测。母亲王春芬(化名)7月刚查出肾炎,春节后开始脸部浮肿、嘴唇发紫。父亲孟强(化名)的腰和腿关节也不利索了。长年日夜颠倒贩卖水产,夫妇俩积劳成疾,经常争吵。孩子们都看在了眼里。


小孟有五个弟弟妹妹,大妹妹孟晴(化名)至今不解哥哥的行为。刚放暑假时,几个小孩围在一起看农业节目,介绍西瓜增甜剂的,哥哥突然提了一句,“不知道人喝了农药,会不会死”。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哥哥的反常迹象。


如今小孟躺在山东大学齐鲁医院中毒科的病房里,尚未脱离危险期。他皮肤黝黑,手脚上还有劳作时留下的瘀痕,魁梧的身板让病床略显局促。


△ 在齐鲁医院中毒科治疗的小孟


很多人密集造访,他和看护他的父母不堪其扰,把病床挪到了邻楼的僻静处。8月7日下午,一台摄影机掠过大半个房间,对准小孟。他闭着眼,肺和肾都被百草枯灼伤,正在昏睡。医院保安来驱赶,双方起了争执。


这样的密集注视,小孟曾遭遇过两次。第一次在2010年,九岁的他拿着尖刀疾速刮鱼鳞、剖鱼肚,睥眼瞪视画外的照片传遍网络,引来媒体追踪。照片拍摄于苏州官渡里立交桥附近的集贸市场,周围密布着外来人口。被冠名“苏州最年轻杀鱼弟”的同时,小孟被父母用作劳力而失学的质疑,也随之浮现。


第二次在2013年10月,苏州本地电视台接到爆料,说“杀鱼弟”被父亲“毒打”,“眼球可能要被摘除”。尽管父子俩出来澄清,“杀鱼弟”遭虐的说法仍然广泛传播至今。


这些注视,小孟多数时候沉默以对。年幼时,他怒目相向,在菜场泼过记者一身洗鱼水;现在,他面对闯入的记者,大多时候闭紧嘴巴,试图遮挡自己的脸。他躺在病床上缓慢而艰难地吞咽食物时,无视围着他的镜头。他会和家人开玩笑,讨要手机看新闻。

 


少年的委屈


小孟不喜欢媒体和网络。“早熟”“脾气爆”“怨愤”,当年的舆论这样解读这位寡语的少年——“他总是带着哀怨的眼神,一副不屑的样子。”


孟晴记得,被镜头对准时,哥哥总是自顾忙活,不大理会记者的发问。他曾有两次尝试亲近媒体。一次是2011年初,父子俩去上海录制亲子节目。小孟说了很多,也哭了很多次。父子俩站在舞台上,反复回答着这些问题——为什么年幼却杀鱼?喜欢杀鱼还是上学?


犀利的提问者是一群和他几乎同龄的上海孩子。这是节目组的安排。稚气童音的发问连续砸向父亲——


“你是不是利用你的儿子挣钱?”


“你想让你的儿子长大了和你一样成为杀鱼专业户吗?”


“你的儿子如此年幼,你让他去干活,你是否忍心和心疼呢?”


“你的儿子自己希望帮你杀鱼吗,让他来回答。”

 

还不到30岁的孟强越答越羞赧。他简短解释,不愿让儿子子承父业。小孟似乎也急了,举起话筒说,“是我自己想杀的”,脸露委屈。父子俩登场时,放过一段介绍视频,小孟穿梭在鱼摊间,麻利地杀鱼,收钱,咧着嘴笑。“你喜欢杀鱼的工作吗?”小孟身子摇晃,嗫嚅回答道,“一般谁都不喜欢”。主持人继续追问,小孟低下头,“就是看他(爸爸)的手都冻红的了,我才帮他杀鱼的。”

 

节目中,小孟多次表现出委屈欲泪,和人们印象中的怨愤形象迥异。最后,小孟举起话筒向上海孩子们喊,“我觉得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一个人。”他卖力地推荐自己爸爸,说他的杀鱼技术是一门绝活。

 

节目是比赛式的,获胜方可以获得一万元助学金,但孟家父子第一个被淘汰。小孟抹着眼泪走下舞台,随后逐渐淡出公共视野。

 

还有一次也是亲子节目。小孟和“像他一样”的孩子们比赛,他们有人杀猪飞快,有人会卖烧烤,赢了的可以拿一部步步高点读机。

 

两期节目孟强都带回了碟片,孩子们聚在一起看过几次。但每次播放,他和小孟都显得挺尴尬。

 

碟片后来都被弄丢了,“杀鱼弟”的热度也冷了,小孟又变成课余或逃学时帮家里看摊的孩子。家里做了块“卖鱼弟水产”招牌,做海报的商家称新学了技术,要把他杀鱼的照片印上去练练手,小孟不置可否。妹妹们开玩笑叫他网红,他斥责道,“你们无不无聊”。


在邻人和光顾鱼摊的顾客看来,这个孩子从小寡语,小时候拿着刀飞速杀鱼,长大了就抱着手机,“乖”“懂事”“敏感”。逐渐长高变壮后,少年会经常和日益疲乏的父亲拌嘴。两人脾气都躁,老子急了会打小子。

 

△ 孟家曾使用的“杀鱼弟”水产的招牌


俩人最近的冲突爆发在7月31日傍晚。孟晴看着哥哥蹲在鱼摊边上,喘着粗气,哭着嚷,“又不是我的错,你们为什么都说我。”导火索是他送鱼时和女店主起了争执。父亲调了价,每斤降了两毛钱。小孟不知道,和对方争辩,在市场里吵开了。孟强随即赶去,把儿子领回骂了一顿,邻人和妈妈也指责他作为男子汉不应该和女人吵架。

 

已经大人模样的小孟,蹲成一团,哭得像个小孩子,然后起身快步向家后的仓库移动。妹妹赶到时,他举着一瓶绿色液体仰头快喝完,她赶紧夺下,拔腿奔去告诉父母。

 

两口子急了,大声吼骂逼问,儿子否认了几次后,从隐蔽处拿出一个农药瓶,上面写着“百草枯”,一个月前买好藏起来的,瓶内溶液还剩三分之一。

 

孟强顾不上穿衣服,就拉着赤膊的儿子跳上了运货的三轮车。他卖力蹬着,穿过苏州晚高峰时段如织的人流,十五分钟后赶到苏州市立医院。洗胃、抢救,随后在苏州一位记者帮助下,转院至齐鲁医院。

 

小孟躺进了治疗百草枯中毒更专业的病房,“杀鱼弟”则重回公众视野。关于他们的信息在微博和自媒体上流传,指责父亲从2010年开始“让杀鱼弟不上学回家杀鱼”,“后来生了个女儿,对这个长子非打即骂”,“打得他差点摘除眼球”……

 

孟强被赶来的采访者频频追问,脸上又出现七年前有口莫辩的神态。他甚至疲惫地央告,“不要跟我说了,行吗?”“我求你们了”。

 


流动的家庭


七年前的节目现场,孟强也不知所措。主持人拍了拍低头不语的他,说他还不如儿子表现得男子汉。孟强显得委屈,停顿了一会,张口说道,“我今天一天都不想说话,不抬头,因为我儿子在网上出名了,我的亲戚朋友,认识我的人,都说我不好,让这么小的小孩杀鱼。”小孟斜眼看他,抹起了眼泪。他的父亲结巴了,“实际上我真不应该让我儿子帮我杀鱼”。

 

七年后,“杀鱼弟”喝下了百草枯,没道出的隐情才逐渐浮出水面。多子多女的父母忙于生意,最小的弟弟就是小孟带大的。网上走红的他除了会杀鱼,还要冲奶粉喂弟弟。那张流传甚广的照片背景处,有一个蓝色鱼筐,里面其实放着他弟弟。孟晴和排行老三的妹妹,也是这样在筐里长大的。两个小的妹妹出生后,她和哥哥一样冲着奶粉喂大了她们。

 

超生这么多孩子,源自孟强家族的一个隐痛。年幼时,他父亲在村里伐木,被树压死,母亲带着他和弟弟到苏州打工,租住在几平米的小屋,冬天烧炭取暖时,弟弟不幸一氧化碳中毒去世。

 

母亲回乡改嫁后,孟强孤零零一个人。他和初中同学王春芬结婚后,独身一人又来了苏州,妻子几年后带孟晴过来,小孟被留在老家由太爷爷带。生意红火后,这个接连丧父丧弟的异乡人,希望家庭能热闹起来,就想多生些孩子。夫妻俩也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工作强度。孟强一般凌晨一点起床劳作,妻子凌晨三点醒来帮工。早市到中午才散,孟强睡上两三个小时,下午的顾客又来了,晚上八九点再睡上一觉,凌晨一点,批发市场又开张了。

 

市场里的其他摊贩,有人是把父母接了来照顾孩子,有人是把孩子留在老家。孟强在老家只有一个爷爷,王春芬的母亲则要帮她的兄弟看孩子。他们的三个大孩子只能在山东和苏州不断流动。二女儿是在苏州怀上的,养到二三岁,老家又来电话,说小孟皮实,老下河摸鱼,没人管教,他们把两个女儿送回山东,把小孟接到苏州,和弟弟一起在鱼摊边长大。

 

小孟成为“杀鱼弟”的2010年,苏州经过十年积累,外来人口数量趋稳,保持在逾四百万的规模,占总人口比例超过四成。


△ 鸟瞰苏州金鸡湖全景和中央商务区,这里是苏州的标志性地标。摄影 | 视觉中国


孟家的八口之家安在苏州外来人口聚集的相城区。一家人住在水产铺后的平房内,二十来平米,辟了两个房间,两个男孩一间,四个女孩一间,孟强和王春芬夫妇就睡在客厅。屋内满是做摊贩生意特有的匆乱生活的痕迹,衣服用塑料箱堆放的,从来没有工夫精心收拾。父母甚至没有工夫称呼三个小的孩子名字,他们被叫做了小四、小五、小六。屋后储运液化气的仓库,是孩子们从小玩捉迷藏的地方。卖液化气的邻居把孟家头三个孩子喊作“大毛、二毛、三毛”,并笑称他们的父亲是“老毛”。


“老毛”孟强出生于1983年,还不到四十岁。他精瘦,身形轻健,送儿子去急诊时,被媒体误认为“赤膊少年”。


王春芬从19岁开始,隔两年就生一个孩子,在鱼摊和出租屋里度过了二十年的青春。她的母亲心疼她,女儿并不想多生,但她不当家做不了主。这次大外孙出了事,在山东老家照顾留守孙子孙女的老人,才出远门来女儿家帮忙看护。


跟着父母漂泊的这些外孙们,让姥姥心疼。为了让父母能多睡会,“二毛”孟晴在八九岁就学会了烧饭,母亲忙不过来时她就负责一家的饮食,后来“三毛”也会烧饭了,她们俩抢着烧饭,因为烧饭比卖鱼轻松。


最懂事的是“大毛”小孟了,为这个家承担最多。在80后母亲身体变坏的这半年,小孟好像变成熟了,更懂得心疼爸妈了。他会催促喊累的妈妈去休息,也会赶着喊饿的爸爸去吃饭,自己看摊。


妹妹想,哥哥这一次会这么委屈,可能是因为妈妈也说了他。平时他和爸爸拌嘴,妈妈总是护着他。终日忙碌的孟强和王春芬夫妇则对儿子的心理状况缺乏觉察。王春芬说,儿子喝了百草枯,她才意识到原来他还是个孩子。而孟强,似乎一直没深入关注过这个小时和自己分离的儿子,当年的节目现场,主持人问他儿子喜欢吃鱼的头部、中段还是尾巴,他没答对。


孟强的世界就是这爿小店。他要为一家人的生存而打拼。孩子们出生、长大的这二十年,他盘下铺位,又扩了一倍,添了电视等家什。前两三年,“卖鱼弟水产”的招牌被风吹落,水产店被更名为“大发水产”。大发是小孟的小名。



脱轨的成长


当年节目落败离场时,孟强说,“我从小没(好好)读过书,以后不管哪一个小孩都要读好书。” 画面随后跟进小孟的独白,他说:“我要好好读书,让爸爸过上好日子。”


随后七年里,父子俩的人生轨迹都没有如预期行进。孟强养着六个孩子,长期缺觉,脸上的疲态越来越重。小孟还是常旷课,要上初中了,他被送回临沂一所寄宿中学,又逃学,泡网吧,后来中途弃学。


小孟并非不能在苏州读初中,离开是因为他挨了父亲打而第二次被媒体聚焦。


2013年10月,小孟和二妹一起去附近面馆送鱼,把收的钱揣在兜里,陪二妹在附近玩耍。等回到家,发现兜空了,父亲急得在鱼摊上打他。不久后,苏州的电视台接到邻居爆料,称小孟被父亲暴打至要摘除眼球。夸张的说法在电话采访中被小孟证伪。他自称,一只眼睛确实有伤,是2013年春节期间放鞭炮时被炸伤的。


这似乎未能说服一些人。官渡里一带的外来人口多数来自山东枣庄、菏泽一带,还有四川和苏北地区,都是乡亲跟着乡亲迁徙来的,关系网都联着。孟家打了大儿子,要去医院看病的消息流传到了四里地外。一位如今在开滴滴车的师傅转述这个传闻时,描述得绘声绘色。等到父亲虐待儿子的消息又在微博上流传,市场里的言论风向从早期本地记者造访时的“家庭关系不错”变成了恶父长期虐打孩子的版本。一位老人甚至向记者描述,孩子的眼睛是打坏了,后来还装了个“狗眼睛”……


“杀鱼弟”再次被抛进舆论漩涡后,被父母送回了山东老家。一年后,他彻底弃学了,成为人们并不陌生的那种流动儿童:频繁更换学习环境,从大城市返乡读初中因厌学而辍学。


△ 2010年,因“杀鱼弟”走红后,媒体拍摄的小孟在打工子弟学校上课时的情景。 摄影 | 视觉中国


再回到苏州的小孟依旧不爱说话。孟家的女孩都善言谈,自来熟,但哥哥腼腆,不喜欢和除家人外的人聊天。弟弟妹妹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朋友。小孟爱玩手机,一般六点起床看摊,他通常五点就醒。摊子闲的时候,他就玩玩手机上流行的那些游戏。孟强每个月会带子女们去市区的湿地公园等地方玩,小孟嫌无聊,宁可自己待在家打游戏。

 

下了学的弟弟妹妹爱玩篮球,他也跟着打,技术不如孟晴。除此之外,小孟最大的爱好就是捞鱼了。官渡里一带比邻的阳澄湖和父亲朋友开的一片鱼塘,都是小孟喜欢光顾的。附近鱼具店的老板卖给过他一条鱼网,撒开了有20米长,可以在阳澄湖随意野捞。

 

小孟从小就喜欢下河摸鱼。母亲的说法是,来苏州后,儿子看着一条条大鱼,喜欢拿刀子砍杀。被网友拍照时,他被问了一句,“小朋友,你怎么冬天杀鱼啊”。斜着眼睛是他平时看人的习惯,但随后网友们的解读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这个疲于生计的流动家庭像是因为一张意外的照片被硬拽进了陌生的城市生活。孟强不会上网,他在那档电视节目里的知识问答环节被问到网络用语“打酱油”是什么意思时愣住了。

 

孩子们对城市的亲近似乎比大人强。在一道亲子的默契题里,孟强被问到,“儿子长大后最想从事的职业是什么”,他回答“卖鱼”。小孟拿着答案纸,掩着嘴笑,“不对,开厂”。

 

工厂很大可能是小孟在苏州生活后接触到的意象。他的外婆说,老家没什么工厂,要讨生路,乡民们才出走家乡。而在批发市场附近,有一个大型的工业园区。正是因为这一大片工厂里的外来人员,荒地里建起了批发市场,两所打工子弟小学和一所幼儿园也随之而生。

 

王春芬没花过心思琢磨苏州的教育政策,她的世界就在批发市场一带。附近的孩子都上打工子弟学校,她把孩子也送了去,附近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从“三毛”到小六也都上了。打工子弟学校被关了,孟晴和弟妹们可以上过渡的学校,政府给学籍,交了社保就可以上公办初中,她也跟着交了。

 

这之外,她没有多的精力关心孩子的学习了。儿女们反映学不懂,老师凶,他们也顾不上。家里几个孩子都爱逃课,老师打电话来敦促,她也管不了这么多。



缓和的父子


小孟在鱼摊上帮忙的2015年,苏州的外来人口超过了本地人口。一份报告显示,截至2015年10月1日,中国流动人口总量已达2.47亿,6个人中就有1个在流动,而流动人口的子女,被称为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的两个群体则是“被社会洪流裹挟的1亿个孩子”。

 

对于这些孩子的研究不少。留守儿童可能亲子关系疏离,学业荒弛,流动儿童的教育有流动性和间断性,一些打工子弟学校低质,易生学困和辍学问题。频繁的流动还可能阻碍儿童的社会交往和教育机会。


小孟刚来苏州时就逃学,被父亲打骂过。后来邻居也来劝,卖鱼的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啊。小孟在打工子弟学校上完了六年级。学校就在家门口,响了铃抬腿跑五分钟就能到,仅一幢居民楼大小。王春芬猜,当地人当年认为儿子失学,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孩子课余要上补习课、兴趣班,但小孟下了课就在摊子上待着。后来帮助小孟“重返校园”,是指让这所打工子弟学校给他减免学费。减了两个学期,“卖鱼弟”的热度散了,学费又要缴了。


打工子弟学校是民办,一个学期每生收二千元左右,孩子们都在上学时,孟家一个学期要掏上万元学费。卖水产营生好,掏这笔钱并不十分拮据。但年头越久,孟家人的教育方式就越显得像个异数。世纪初,菜场里的孩子多数都在摊头玩耍。但到了现在,菜场里的孩子暑假也补课了,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约着上补习班,“现在教育孩子哪能像以前那样啊。”一位摊贩评价道,这里各地来的父母,一般都是两三个孩子,孟家养六个孩子实在罕见。


发生变化的还有逐渐收紧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入学政策。苏州实行“积分入学”,菜场里年头待得不够,或者没有房产证,孩子马上又要上学的,算算积分到不了,就只能收拾东西回老家。工业园区因为环保要求也迁走了不少企业,这一片区域人流遽减,市场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在小孟长大的近十年间,这一片外来人口聚集的社区走过了盛景,成了苏州最老最破的地方。菜场里有传言,今年9月这里就要拆迁了。

 

△ 孟家在苏州的出租屋


和小孟同龄的孩子,有的早回了家乡,也有几个和他一样弃学了帮父母看摊,还有的在苏州上着高中。


孟家正对着几步之遥的卖蒜的陈红(化名)的儿子正在江苏省重点中学上学,成绩排名全班第一。如果小孟不辍学,就和他一样,过完暑假要上高二了。


陈红很少让儿子来帮忙看摊,她和丈夫日夜忙碌,花钱送儿子暑假去补课。如果不是一路有老师提醒,儿子现在不会在苏州上高中。上幼儿园时,老师见孩子聪慧,教她孩子上本地的学校才有前途。她当时还懵着,学校还分本地和外地吗?


她听了建议,让孩子考了公办学校,又早早在一所好初中附近租下房子,得到地段生的名额,儿子也争气,考入了好高中。

 

但家里是牺牲了女儿的。女儿初中升高中时,儿子在苏州出生了,生意繁忙,没人照顾小的,女儿被召了来。她承诺,儿子长到两周岁,就让女儿回山东老家复学。过了两年,生计还是离不了人手,女儿就这样留了下来。儿子长大,女儿嫁了山东老乡,也在菜场里支了一个摊位。


说起女儿,陈红眼睛湿润,“她的书包直到结婚时才扔了”。将心比心,陈红也心疼孟家。他们是老乡,她知道孟强在苏州丧弟的往事,也知道他们家生意好,常被人眼红。这个像异数的家庭在市场里常暗引流言,“说什么的都有,可是哪个父母会不让孩子上学,他们一家是真的苦啊。”陈红抹起了眼泪。


孟强父子俩现在都不再提起“好好读书”的这份心志。父亲问过儿子,是否想出门打工,干更体面的活。小孟计划着等以后结了婚,再出远门,后来又改了口,怕外面的社会太乱,自己被骗。


妹妹们曾和哥哥聊过向往的职业,小孟告诉她们人要现实,走一步算一步。


七年间小孟的心路经历了什么改变,孟家人都不知道。一个月前,母亲和妹妹担心他会喝农药自杀时,小孟安慰他们,自己不可能自杀,因为游戏还没有打通关。


小孟现在住的病房里还收治着另外两个喝了百草枯的少年。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他的主治医师菅向东称,少年人吞服农药多在冲动的情绪状态下发生。

 

在苏州的出租屋里,孟晴还在生爸爸的气。因为爸爸骂了哥哥,他才喝了药。孟强从山东拨来电话,她把手机扔在了一边。晚上几个弟妹想哥哥,一起呜呜哭。爸爸的三轮车带着哥哥驶离街口后,妈妈来电话,说哥哥过两天就会回来了。他们等了超过一个星期了。


在济南的医院里,孟家父子的关系却在缓和,孟强的悉心照料让儿子又确认了父亲对他的关心。父子俩都不擅表达。上一次情感直露,是在煽情的电视节目现场,孟强说,他想通过这个节目告诉观众,自己很爱儿子。他布满堆褶的手在镜头下放大,是鱼贩长年浸泡冰水留下的痕迹。镜头随后又切换到小孟粗糙的手,其中的一只指甲在杀鱼时被劈裂。主持人说,这是她见过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里最粗糙的手了。小孟开始抹眼泪,父亲也在哭。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本文由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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