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走后,他们活成时间最后的对手 | 谷雨
他们习惯了用身体与大地进行能量交换,历经荣枯,最后像玉米秆一样矗立。
撰文 | 刘旻(新京报记者)
影像 | 陈杰(新京报记者)
编辑 | 秦旭东 赵赫廷
一百多年前人们逃难来到这里。现在人们又纷纷离开了。
先走的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大多数35岁以下的都出去了。甘肃定西白碌、石峡湾山区这样的极贫之地,广阔而沉寂里,到处能看见的,是定西老汉,像玉米秆一样矗立。
白碌乡张文清的传奇感,多半是被他那一脸杂白的胡子和一顶黑旧瓜皮帽加持出来的。他73岁起,就再没刮过胡子,到腊月就80岁了。老汉坐在屋里唯一一把靠背椅里,椅子靠近炉子和窗户,不会轻易移动,他通过这把椅子,进行身体维护和能量补充。
炕边坐着的老妇人,是他老伴蔡焦英,63岁。她右脚天生不能平放地面,只能像穿了高跟鞋那样一直踮着,走路吃力。
老汉就着炉火吃糕点的功夫,老妇已经挪到了小板凳上,开始剥一堆阳光下红铜色的洋葱,她的双手不能完全伸展,嘴帮着手,咬下一片片洋葱皮。
日常就是这样了,早上六七点起床,喝茶,吃土豆,坐着,然后老汉喂羊,偶尔会被高大的羝羊顶烂衣服。隔些天他会用大铡刀铡草,然后回来独自坐在靠背椅里,看着夕阳;老妇喂鸡喂狗,下地干活,然后回来做晚饭。
她会蒸一锅开花馍馍,黯黑的厨房雾气腾腾,老汉拿了搪瓷盆,从大缸里夹出腌萝卜丝和一坨油肉结冻的臊子,在炉火上搅拌加热,再撒点盐。一天就吃两顿,看个新闻联播,外面黑了就睡了。
蔡焦英有一级残疾证,但春天也会下地干活,补种玉米苗,用小铲子除草。这些草很生猛,除掉又长,她一整天都跪在地里,想彻底斩草除根。
“野鸡飞进来吃玉米粒了”,“地里的豌豆快被地鼠吃没了”,她的声音总是没哭也带着哭腔。
老汉掏出个白药瓶,瓶盖上还吊着串小玩意,一个真正的鹰的利爪、一个假的蜜蜡珠和几个信鸽脚环,都是天上会飞的,掉在地上被老汉一个个捡起的。他用报纸卷上土黄的烟叶碎渣,做成旱烟卷。抽烟的时候不说话,沉默中仿佛守护着一堆想象中的粮食。
“每个月一斤烟一斤茶100块钱。”他开口说,“人老了,混时间,每天混到天黑。不像年轻的时候要吃好喝好穿好有上进心。”
村里人说,他的老房子,“三十多年前是村里最好看的房子”。
“八五年盖起的,用驴从会宁那地方把瓦拉来,一个来回40公里,拉了十多天。”老汉咧了咧嘴。
“现在还出去吗?乡里过节唱戏去不去?”
“不去。看戏站起站不住,坐着也坐不住,不方便就不去了。”
“上次出去还是4年前。”蔡焦英插了一句(当时他们的大儿子出车祸过世)。
“年轻的时候他走路定西一个来回就一天。”老妇说,“那时候没吃的没喝的,就到处贩东西。”回来爬定西的火车,开到巉口过桥就跳下来上山了。
“贩了一段就不贩了,五八年公社,参加集体劳动(首次引洮工程),一开始一天能吃上8两粮高兴得很,没多久就饥荒了,最惨的时候,有人偷跑出去被发现,铐起来打。以后就再不出去了。”老汉回忆着。
弟弟张文徳来帮大哥背玉米秆。77岁的弟弟,“职业”是看庙人,在1里地外的庙里住了27年,靠村民捐助生活。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没家没业,大个子佝偻着,有“散养顽童”一样的开心,爱大笑,经常露出嶙峋的掉得差不多了的焦牙,像一棵压弯了腰的向日葵,熟得已经掉下瓜子的那种。
张文德单腿跪地一只手拽着绳子扣到肩膀上,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整个人吃力地缓慢爬起,金黄的玉米秆颤巍巍地在他身后跳动,低飞的一群麻雀噗啦啦穿过落叶枯枝。
张文德住的庙在拽碾村的回龙山上,叫宝林寺。2018年6月17日,庙里请神三天,旌旗飘飘热闹非凡。这种神秘活动照例是没有女人参加的。大概是神不光有祝福,也有降灾让你害怕的东西。具体害怕什么,她们也表达不出来。
张文德在庙里只看看香火、清扫一下抬神用的轿子,张文清则在家里哪也没去,他说“神唱戏唱,都是惹人的地方”。神唱就是念经,戏唱就是唱戏,跪拜的男人队伍沿着山脊长蛇摆尾了几百米。据说那些经过“法事”的山头会阻挡冰雹的降临。
观音要从会宁著名的铁木山庙会请来,但并不是要把人家大神的塑像搬来,观音是天上驾云直接来的。每次迎神前,庙里的问师都会算卦问问谁去接合适,今年“老人家”的意思是敕封金龙和五大元君两位前去迎,并且定位了接神地点。
在接神地摆上案,道士、阴阳(一种能通阴间阳间的灵媒,不光替神说话,还会替鬼说话)们念经烧纸,算是把观音请到了。客神观音此行的目的是跟五位方神(本地庙里的神)开会,共商拽碾村大事,安排一年村里的人与事,保佑风调雨顺诸如此类。
四腿小板凳状的箱桌,是神的法宝,上面裹上了各色的绸布,叫“袍”。抬箱桌的轿夫,按他们的说法,不是人在动,是神在动,完全不按人的意志转移。
箱桌抖动就是神在说话,提醒人们要分辨是非,不要犯错,“干正能量的事情,跟着正确路线、方向发展”。轿夫是抬神过程中的核心人物,村干部也当轿夫,他们弄这事都游刃有余。
领羊是一种献祭,过程就是给羊身上洒点酒,如果羊抖毛就表示神已经把羊领了,就可以把羊拉出去宰了,如果羊不抖毛,就表示神拒收。
“你看这个天也旱,不管哪个‘老人家’来,把这个羊领了去,旱下来就旱下了么,‘老人家’也不能说害怕降不下雨就不领羊了,会把羊先领上。”会首说。
“我今儿个一算那‘老人家’不领这个羊么。”一位阴阳在旁边说。估计是说了半天,“老人家”还是不领,还得再磨。
祭灶神的队伍要过来了,一位戴眼镜的老汉看准时机一刀下去,鸡头落地,鸡身蹬着腿跑了出去,哗哗地扇着翅膀腾空而起,最后扑通栽倒在地。老汉一把抓住两个翅膀,到一边拔毛去了。
“妖蛇鬼魅西天藏,南天门都是神。神像一股寒风,忽然在天,忽然在地,在天了,你拜他他不知道就不灵,神在地了,他知道,就灵。”张文清这样解释神灵的秘密。
张文清和蔡焦英是低保贫困户,张文徳是五保贫困户。在其他人看来,这是三个已经没有劳动力,只能躺倒靠人照顾的人。但他们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习惯了用身体与大地进行能量交换的人。只要土地的生长性没有丧失,他们就不会感到真正的孤独和焦虑。
张文徳此前是牧羊人,喜欢放着羊唱着歌,他几乎只靠本能就地理解羊的想法,经常像个武林高手抡起两三米长的皮鞭,把土地砸得啪啪作响,尘土飞杨。他这手绝活,现在只用来帮大嫂哄赶玉米地里的野鸡。
“一天能吃两顿饭好着呢,只要不生病。” 张文德总是一副笑脸。“感冒了就吃点药片。进了医院就找不到出来”,蔡焦英想起自己月前肾结石住院开刀。
“如果是绝症呢,听说求神神不给看?”
“只有神愿意下手的病,才能看好。”
“人老了,吃着阳间的饭,操着阴间的心。”兄弟俩更加猛烈地抽着烟,吞云吐雾里神经大条。
“政府的各种补助够用吗?”
“签过很多字,就见了1000块钱。” 张文清白胡子一翘。
蔡焦英嘀咕,“人不识字瓜子(傻瓜)一样,看不懂(各类表格),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给打卡里了?”
“没有没有。”(事后乡里证明,张文清夫妻每年低保费7008元都打到卡里了。1000元现金是指地膜种子等补贴。这里远离银行,老汉没有账户概念)
“他生气就抽烟,高兴就喂羊。”蔡焦英说。
“不生气,不生气。”张文清慢慢闭上眼睛,头往后仰在椅背上划过一道弧线。
老汉地里种的土豆、玉米、胡麻、豌豆都没卖,自己吃完牲口吃。他还有一片上世纪80年代种下的杨树林,只卖过一次木材。羊圈里,有5只大羊2只小羊。夏天的时候,老汉从最高大的那只羝羊身上剪了3两雪白的羊毛,准备捻成羊毛线做袜子。
因此,他们只对自然的馈赠心怀感恩。
他们身后光秃秃的褐色地表,夏天只有浅浅的绿色,毛毛糙糙地铺满千沟万壑,冬天即使有积雪点缀,有阳光照射,也太过苍凉。
他们走不出去了,在一圈圈的黄土梯田或一座座的低矮屋檐下,向死而生。这一群土老汉,继续脚踏土地,用活的运动表象演示“死”的缓慢过程,等待和村落一起,不可避免地消失。
这里,没有“田园牧歌化”的盲目抒情,仅剩一片黯夜烟火,白昼微光。
我清楚地记得,当地的一位乡镇干部说,你觉得光秃秃的褐色地表就是凄凉吗?你试过夜晚,把车停在那些梁上吗?
那是一片彻底的漆黑,看不到白天那些倾斜而下的山冈和山沟。当你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终于搜寻到远方的一两点微光时,那才是真正的悲凉。
有些乡土、地方终将走向荒原。定西的白碌乡现在只剩下三千多人,乡干部说,我们还在替出去的人守着他们的土地,那些“战天斗地”的梯田,不能让它们就撂荒了,或许走了的人哪天还会回来。
“事实上没有一位中国农民会真正喜欢‘乡村’,出去的人会回流,但回流的地方也就是小城镇了,虽然人回去了,搞城镇化去了,不会再跟土地有什么事,土地也许自己会变得林草茂盛(唐代陇右定西水草丰茂,是中国西部草都,宋代成边陲后方,为战争需要,草地被辟农田,人口增长,生态破坏,从富庶甲天下沦为贫瘠甲天下)。”不同的观点在反驳。
我不知道事物终究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我所记录的定西的“诗意”,是在被“开端”和“结尾”牵引着的生命中途,在感官经验展开的复杂纠葛里,让词语和生命经验不断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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