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在北京搞丢了爱情 | 谷雨
北京的轮廓和规模成倍地放大了孤独。在夜晚不为人知的角落,隐藏着许多秘密的关系。一些相互消解孤独的故事发生了。
撰文丨姚胤米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工作室
“隐秘关系”
“我回家了。”程然放下餐具,和对面的男人说。“我回公司了。”男人说。这是一个暗号,意味着这一晚会发生些什么。
付完款,程然先叫车从东三环的一家餐厅走出门。她28岁,从读书算起,已经在北京生活快10年了。夜色泛起,街两侧央视新大楼、普华永道、财富金融中心、平安金融大厦的高楼各自耸立,建筑物的光清淡又好看。北京这座巨大城市有无数个面貌,回龙观、海淀大学城、五道口商圈、三里屯、国贸、朝阳大悦城、金融街……不同的商圈包裹着这座城市不同的孤独。
她的车到了。开门上车,程然和男人说,拜拜。几分钟后,男人的车也到了。目的地——程然的家。
他们就职于同一家公司,男人有家庭,但程然和他并不是恋人。这样的相会,一个月有一两次,整个公司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公司附近单独吃饭,即便碰到了同事也没什么。“他也控制得很好,大家都表现得挺成熟的。对。”
她看起来非常独立、爽利,是在公司里会被同事们夸赞“酷”的那种女孩。这座城市里,这样的故事随处上演。就连当事人最好的朋友,也只是在极其偶然的醉酒后,才能揭开小小一角。
“我们只是需要彼此的身体。”程然说。
北京的轮廓和规模成倍地放大了孤独。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隐藏着许多秘密的关系。没有同事想得到王浩然竟然和“那个女孩”同居快一年了。他们看起来太不同了。女孩是“特别冷艳的那种人”,在外表现得非常独立、坚强。她在时尚圈呆过几年,连妆容也是“那种气场”,拒人于千里之外,“大部分男生一定会觉得这个女生是不太敢接近”。
王浩然则看起来“很不特别”,扔到一大群互联网青年里,根本不会引发关注。他的生活看上去很简单,甚至单调,是一个“无趣且正常的人”。
他们两个虽然同居,但也不是恋人。
王浩然对这段关系的定义是“室友”。他的头脑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趣”,他读过很多书,喜欢思考,头脑清醒,甚至会让人觉得冷酷。“我本来就不希望有负担,最开始我对她的心态就是一个短期关系。”他说。
女孩提出一起住的时候,王浩然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反正我也单身嘛,你可以说是寂寞也好,或者是什么也好,反正有个女生愿意跟我多那啥,我肯定很开心的。”
人终究耐不住寂寞
最初有很多种理由。对于王浩然来说,熟起来是因为猫,前年十一长假,女同事因为要回家,把猫送到王浩然家寄养,慢慢地,聊天也多了起来。女孩向他抱怨感情问题。那时,她有一个刚交了不到半年的新男友,“很奇葩”,相距不到两公里,但一两个月才能见一次——非常夸张。
之后,女孩频繁约王浩然下班后压马路、逛街、看电影。后来,他们干脆约到家里做饭,吃饭,聊天。“她就挺寂寞的。”王浩然判断。她并不是王浩然喜欢的类型,他一直克制,把两个人的关系维持在安全范围内,“其实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推倒她,但一直没有。”
2018年元旦,女孩提出陪王浩然去台湾跨年。他们全程都预定了两间房,终于在一个晚上,王浩然“可能脑子一热,觉得不办一下就可惜了,浪费了,对。”那天,他们睡在了同一个房间。
这段本来想作为一夜情的关系“不知道怎么着”就一直维持了下来,女孩和原来的男朋友分开了,他们以更多的频率约饭、逛街、看电影,一起过夜,干脆住在一起。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室友没有那种“爱情的感觉”,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有精神交流。类似的细节有很多,他举了个例子。去年作家李敖去世,看到新闻弹窗,王浩然很吃惊,他在路上停下来了,特别专注地看一条推送。女孩在前边回过头,“你怎么不走了?”然后凑过来看了一眼,“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理解不了。”
这种瞬间让王浩然感到很无力。他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不要发怒,不提要求,“我就把我自己家当成一个五星级酒店,她是我的一个客人,在我家的时候享受到无微不至的这种关怀。”
一些时刻,有人陪的渴望很强烈,让人想疯狂地握住。
张弛在互联网公司做产品,公司在距离市中心很远的郊区。他是一个很需要热闹的人,大学时经常组织一帮朋友们到外面玩儿。来北京后,他感到生活质量断崖式下跌,异地的女朋友也分手了。公司所在的那个区,就像老家的一个县城,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他租一个一居室,那里并不能反映北京的高房价,房租每个月才3000出头,和他的收入相比是个零头。
生活太枯燥了。
分手一两个月后,女同事约张弛过周末,张弛安排了吃饭、看电影、逛街、喝酒,一条龙,到了晚上,在张弛家楼下,他试探地问,要不回家坐会儿吧,“一般同事你说,说回家待会儿,基本都知道干嘛了。”他说。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次。
张弛像是一个猎艳者,他说他能在第一眼看到一个女生时,就判断“晚上能不能带回家”。对于这些陪他度过了短暂的、激情的夜晚的女孩,张弛没有留下任何感情,“一点也没有”,“纯走肾”。他是少数那种能在感情问题上来去自如的人,处理方法非常干脆,通常在女方动情前,他就主动掐断这段关系,“我也知道会很难过,但长痛不如短痛。”
有那么一两次,他知道女方也是怀有目的的,有的可能刚分手,想发泄或者在某一刻需要陪伴,把张弛当做一个工具和幻想对象。张弛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他看得比较淡然。
“没什么,这可以理解。”他说。
没有什么稳定的关系
为什么不建立一段稳定的关系呢?跟同事在一起发生在程然分手大半年后。她经历过两三段不长不短的爱情,也见识过身边的朋友幸福地走进婚姻,平静地走出婚姻。对于恋爱和婚姻,她没有那么向往,也并不积极。
有一个男朋友,会比现在的孤独感更弱吗?她不确定。
那些和前男友一起生活的日子,尽管现在可以平静地描述,但还能依稀看到那些伤痕的模样。他们是通过一个互联网项目认识的,前男友是那个项目的外包程序员。
刚认识时,他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前男友比程然大两岁,有更多的工作经验,但这并不代表什么。在一起后,平时很独立和有主见的程然会不自觉地想依赖男友,有时候工作让她心累,加班到十一点多回家,她忍不住想向男朋友诉苦,说自己的委屈,一边说一边哭,领导布置多傻逼、系统做得多垃圾、工作上多迷茫。
男朋友默不作声地听完,“你不要再跟我说你公司的事情了,我不想听,你同事的这些事情我没有兴趣知道。”工作把每个人都塞满了,那些缝隙里,容不下这些负面情绪。没有耐心,也不想。“那一次我真的很难过,非常难过,很受伤。”
她一直压抑,很努力地压制自己。他们只能聊一些生活琐事,讲笑话,说段子,发表情包,制造一些“水水的快乐”。
偶然会有一些旅行。但并没有让程然觉得更快乐,她感觉这一切更像是“两个人结伴玩了一趟”。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找原来公司的好朋友喝酒,每一次,她都抱怨,好想分手。
2017年5月,她终于咬牙做了决定,分,她和男朋友说。但一个月后,她又求复合了。
“其实现在想想,也不是说真的还很喜欢他,就是你忍受不了那种,突然你在北京的生活状态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你不能忍受。”但到了那年7月,他们彻底分开了。
男朋友心灰意冷。他说,自己“再也不相信感情了”“不想谈恋爱了”“想空窗两三年冷静一下”。后来,他迅速又找了一个新女友。
程然的家里,前男友的痕迹全被抹掉了,她不养宠物,一个人住,总觉得房子空荡荡的,太安静了,她买了一台大电视,但因为加班很多,电视大多数时间黑着屏。
去年有一个季度,程然工作压力很大,每天加班到凌晨,推开家门,是“情绪一下子就崩溃”的时刻。特别是冬天,情况变得特别严重。她好几次拿刀伤害自己。几条小小的口子,一边疼,一边抱着自己大哭。
在公司里,程然有几个玩得比较好的同事,那个和她“搞在一起”的男人也在其中。大家都爱玩,有时候周五一下班,一帮人从公司出发,坐飞机或高铁到另一个城市过周末。
有几次,程然是和男人两个人单独去的,并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想过会发生什么”。男人曾经当着大家的面,表达对老婆的喜欢,但他们夫妻工作在不同的城市,见面的时间并不充分。
一个加班后的深夜,工作群逐渐安静下来。男人约程然到家里喝酒,程然没拒绝,她并没多想,下班喝酒解乏,很正常的事情。程然喝的少,男人喝的多,很快就醉了。他凑过身来抱她,好像知道她需要一个拥抱,程然把他推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过来亲她,程然又推开了。
男人话少了,程然开始聊到自己的事情,聊着聊着,她觉得自己也动情了,这个小小的变化被猎人捕捉到了,男人又凑了过来,这一次,程然没再拒绝。
一个月后,两个人又因为一件什么事情,男人要到程然家,“再之后就非常顺理成章了。”
建立这样一种关系后,程然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得好了一些。“我就是把他当一个过渡品,”她说,“因为我没有找到下一个人,需要一个人来缓解我的孤独感。”
结束爱情的一百个理由
陈江也是一个大学毕业北漂的年轻人。他在东北的一个省会城市读计算机,大四那年,他一个人来北京,朋友介绍他进了一家创业公司,压根就没有正经办公室。在一个民宅居室里,干了没两个月,就感觉公司“特别不靠谱”,提出辞职的当晚就买了张火车票,背着包离开了北京。
正式毕业后,他在北京的一家国企做技术,单位承诺给户口,条件是要工作满四年。工资很低,工作氛围也不好。大学时的女朋友紧跟着也来了北京,在一家互联网外包公司上班,虽然那份工作“也比较一般”,但女朋友的工资比陈江的高一点儿。为了照顾陈江情绪,女孩提出两个人的工资放在一块儿,一起花。
“所以我才能在北京活得下去那么一段时间。”陈江说,日子清贫,但还算美好。
三个月后,因为实在受不了国企的氛围,陈江瞄准了一家电商互联网公司,不是大厂,但当时也算“如日中天”。他果断跳槽,工资double。新工作特别累,他每天加班到清晨六点,六点到九点睡三个小时,然后洗把脸去上班,这么坚持了半年多,第一次涨薪涨了120%。
这个数字让陈江觉得挺自豪的。
这个时候,女朋友提出结婚,陈江不想,一切都没准备好,“结婚我就废了”。女方父母特地来北京找陈江聊,实际上是摆出结婚条件:户口得有,房子得有。“户口我真的搞不到,房子跟家里商量一下,可以买。”但女方父亲的态度很强硬:“随便的房子不行,得买差不多的。”
“一说差不多这个就伤了。”陈江说。
谈话结束的那个尴尬的下午,陈江牵着手送女朋友和她的父母到北京站。在车站里,女孩又被父母“叫去说了一些话”。陈江一个人坐地铁回了家,之后再也没见过女朋友。分手的话没说出口,两个人“默默删了,四年的默契嘛”。他说,“最后一个默契好默契啊。”
这成为一个刺激。
那之后,陈江拼命地赚钱,买房,弄户口,北京的搞不到,他弄了天津的,玩比特币,投资,搭团队创业,赚了一笔。但生活是无法被这些东西真正填满的。也有很多朋友介绍对象,“有枣没枣搂一把”,他也不拒绝。
陈江刻意装得很穷。女孩问,“你有什么积蓄吗?”“没积蓄。”“你家有钱吗?”“穷死了。”有时候和新认识的女孩约会,他不打车,骑单车过去。“快累死了。”后来学聪明了,先打车到约会地点附近的地铁站,再骑单车过去。
碰到主动的姑娘,他也和人家谈。恋爱关系确立得飞快,“觉得有一个能照顾你的人在一起还挺好的,自己也比较省心”,但陈江很快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有一个和他短暂恋爱的女孩,平时喜欢刷抖音,刷剧。
陈江“一天忙的要死”。回到家后,女朋友说,“陪我看电视剧吧。”不看,女孩就生气。这些快速建立的感情,两三个月就分手了。
这个时代需要怎样的爱情
王浩然和室友摊牌了,他感觉到室友对自己产生了感情,这段原本没有任何负担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他提出了分开。
即便不曾被寄托过感情,但只要是分开,都意味着深刻的割裂。室友一旦搬出去,王浩然的家“会空掉一多半”,他的衣柜里一多半的地方将会空掉了,三只猫剩下一只猫……这种割裂光是想象都让王浩然觉得痛。他被这痛感搞糊涂了,“我不知道这种痛,是不是代表着喜欢”。
推动他说出分开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感觉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而和室友在一起的日子,除了精神上没有交集,“但在一起也有很好的部分”。今年五一,他们一起到甘南旅行,那是王浩然安排的一场“告别之旅”,但旅行回来后,室友更不想和他分开了。他感觉到了她的态度,“只要我说可以结婚,她马上就能跟我领证。”
关系被逼到这里,不得不处理了。
选谁呢?王浩然想不清楚。和有精神默契的人在一起很重要,但他又怀疑,“好像也不是必要条件。”这让他觉得疲惫,他长得很俊秀,“从小在女生堆里长大,从小就在跟女神的各种暧昧中成长起来”。
他有过一段长达6年而分开的爱情。那段平平稳稳的爱情让他甚至觉得,“跟哪个女生过都是过,ABCD没有特别大的区别。”但第五年,他碰到一个“极其心动”的女生。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人”,最后被“伤得遍体鳞伤,伤到支离破碎”。
过往的经历让他整个人“变异了”。“会不知足。”他说。那之后,他对很多姑娘产生过喜欢的感觉,这让他更加自我怀疑,“我真的不确定说我能够做到跟一个什么人携手余生。”
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隐秘的爱情故事。王浩然发现,身边的同事、朋友间充满了各种“违背小时候被灌输”的事。出轨、背叛随处发生,他也是当事人,早已不再感到惊讶。
程然和前男友也因为结婚的事情而产生很深的矛盾。她抗拒结婚,准确地说,是抗拒这个社会对于结婚这件事情的定义和期待。她理想中的结婚状态是像一对前同事那样,他们同居了很久,“结婚就是领个证”,然后“你想买房我不想买,那就想买的人买”。
而眼下,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背负了很多被试图标准化的东西,婚姻只是其中之一。人们逃不脱,也丧失了对抗的劲头。他们接受规则,被既有的定义驯化。
忙着猎艳的张弛在空闲时间里,也给自己制定了明确的规划:31岁前结婚,35岁前生娃,老婆不需要赚太多,是公务员或老师最好,不用太好看但也别丑,本本分分就行。他在工作上业绩很好,已经贷款买了车,下一步准备买房。
对爱情失去兴趣的陈江,也被一种说不清楚什么动力源的力量推着做筹备,在一个周日,他翘了一天的在职研究生培训课,跑了四个银行,处理好公积金的事情,又去了一趟雄安新区,在一个“据说三年之内会建成直通北京的高铁”的县城物色了一套房源。
“这都是我现在应该干的事情。”
“然后就可以找老婆了?”
“哪有时间找老婆。”他说。
*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