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放榜前后的新晃一中 | 谷雨

图 | 视觉中国

在学校工作了数十年的老师担心，因为这件事的影响，今年高考学生进入大学后会受到歧视。而考出不错成绩的学生，内心则“有点愧疚”。

撰文丨茶鱼 豫广

编辑丨陈格

原本直到湖南省高考成绩公布这一天，高三毕业生陆璐（化名）才会和同学一起重新把目光投向刚刚告别的校园。然而，这个时间被提前了6天。

在他们熟悉的新晃一中操场下，6月19日起，挖掘机连续工作两天，挖出一具遗骸。经DNA鉴定确定，2003年失踪的新晃一中教职工邓世平，有了下落。他的家人称，他是因为监督操场的工程质量问题才被害的。

一夜之间，新晃一中成了舆论关注的焦点。操场上的案件取代即将放榜的高考，成为学生群里唯一讨论的热点。

就连在学校工作数十年的老师，也无法判断突如其来的关注度对新晃一中未来的影响。他只是担心，因为这件事的影响，今年高考学生进入大学后会受到歧视。他们好不容易在高考考场上突围，却被身后已经告别的这个操场，拖入另一个无法用考试来解决的无形考场。

1

高考结束后，陆璐在学校附近的店铺打暑期短工。学校操场事发后，她先是害怕，继而觉得很愧疚，“他在下面忍受着冤屈，然后我们在上面玩耍”。工作空闲时，这个00后总在网上刷新闻，然后把链接转发进QQ群，与同学们讨论案子的进展。也有记者加她QQ，请求她拉他们进学生QQ群。

高考成绩公布当天，新晃一中篮球场上，有高一高二学生跟着音乐节奏做早操。从篮球场前往操场的斜坡路上，拉着一条细细长长的蓝色警戒线，有特警把守。

陆璐带我从食堂顶层的小门走出，沿着小径溜进操场后门。她对这所学校太熟悉了。

2019年10月6日，她的母校会迎来80周年校庆。作为献礼，学校2019年的工作目标是力争实现“422”高考目标——二本以上录取400人，一本录取200人，一流高校录取20人。

这目标得靠陆璐和同届同学们去完成。近年来，新晃一中每年招收约600个高中生，200个初中生。根据2019年的高考上线情况，有老师估计，422目标有望实现。

新晃一中正门口 图 | 茶鱼

但时至今日，这已显得不那么重要。新晃一中要应对的目标，显然已不止高考。那个被挖开的操场，已然成为新的考场，把学校乃至当地有关部门都拉进来应考。

这个操场在1996年筹建，为了让学生拥有更好的体育场所。熟悉校情的人告诉我，考虑到新晃是少数民族边远贫困地区，政府当时还拨款30万元支持。新晃一中向附近的山头、鱼塘、菜地征地，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以及96万元。以至于后来资金不足，学校一直没有施工置办塑胶跑道。

2003年1月22日，主要负责学校工程质量监督管理工作的邓世平去操场的工地上班，然后失踪。此后，“操场埋人”成为当地流传的一个秘密。00后的陆璐和不少同龄人都听说过。

但在她所听过的新晃一中的秘密里，这并非最离奇的一个，也极少有人真的相信。因为新晃一中建在飞云山上，附近山中坟墓很多，每年清明节都会有人前去“挂清”。

直到2019年4月，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新晃县公安局打掉当地涉黑涉恶的杜少平团伙，审讯侦查过程中，发现其与邓世平失踪案有重大关联，而且有两人分别供述邓世平已被杜少平杀害，并协助其移尸至新晃一中操场掩埋的事实。

邓世平的家人则说，因为怀疑工程质量有问题，邓世平最后拒绝在验收单上签字。他不签字，工程就不能过关。因此，他和包工头杜少平起了矛盾。“他是一个耿直的人，对工作认真负责，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他们说。

挖掘机在校园里工作的那两天，面对学生的困惑，有老师安抚学生：“那是公安机关扫黑除恶呢。”

2

这个最终把传闻坐实的操场，16年后变成了一个大考场，越来越多的人被聚集了过来。

率先上场的当地警方侦查发现，杜少平等人近年来还涉嫌故意伤害、非法拘禁、聚众斗殴等犯罪行为。后又发布通告，面向社会各界征集杜少平团伙违法犯罪线索。

随后当地纪委监委会同住建、审计等部门进行的初步调查发现，新晃一中操场工程确实存在招投标不规范、预算超标等问题。而后他们还发布消息，时任校长黄炳松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新晃侗族自治县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当地检察院已提前介入案件的侦查工作。

知情人士向我透露，杜少平的舅舅黄炳松当年并非光荣退休，他在邓世平失踪后曾一度受到县纪委的调查，有教职工当年也接受过县纪委的询问。但那个时候没有证据，2004年2月，黄炳松被免职。

他说，黄炳松在任期间以及之后几年，新晃一中二本以上录取从未超过80人，这成了一中师生难以突破的天花板。经过几年改革办学思路，直到2010年，二本以上录取才突破170人。当时，有分管教育的领导曾说：“新晃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与此同时，邓世平家人的“仗”则一直打得不顺。弟弟邓晃平称，哥哥刚失踪的那几年，家人一心一意找人，“都没有心情去娱乐场所”。

“现在犯罪嫌疑人直接指定一个地方，警方都挖了两天，那要是我们找了一台挖土机进去的话，不知道要挖多少地方。”邓晃平对我说。他们家人认为邓世平的失踪和杜少平有关，甚至找到一些指向人被埋在操场的线索。后来，一直没有明确的证据，也无法发现尸体，家人慢慢失去了希望，最终选择沉默下去，寄希望于“在其他的案件审理过程中，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挖出来的”。

6月25日的新晃一中操场 供图 | 姚天岚

也有闲言碎语在县城里流传。有说邓世平携款潜逃，有说在广州深圳看到过邓世平。邓晃平听到这些，“很难受”，坚信不可能会存在谣言所说的情况。“他哪来的钱去潜逃，他不管经济，家里也穷，所以我们都觉得是有人别有用心的说法。”面对后续追责等问题，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没有那个能力”。

遗骸被挖出后，太多媒体蜂拥而至，总让他觉得不真实。“之前没有人来关注的，你没有依据怎么到媒体上说这个事，说不定你去说了人家还抓你，说你无中生有。”

他一直担心，等到自己这一代人都离开了，这个案子依然没有进展。毕竟，父亲等到死，都没等到大儿子的确切消息。

3

新晃一中500米外的竹王广场从早上九点就很热闹。三四个老人聚一桌，下象棋或玩跑福子（一种长扑克）。说短话长的老人们，一般六点前都会回家吃晚饭。学校后门的夜郎文化广场则承接了日落以后的新晃生活。人们或跳广场舞，或交流着县城里最引人关注的新闻，最近的焦点无疑大多与邓世平有关。

2019年6月的新晃县城

随着案情一步一步获得突破性进展，新晃一中的同学们了解到，“邓老师是个好人”。

陆璐所在的2019级有14个班级， 4个文科班，7个理科班，体育特长班、音乐特长班、美术特长班各1个。

体育特长生每年约30人，日常就在邓世平所负责质检的操场上训练。学校新生军训、运动会、课间操、体育课，都会在那片绿色的塑料草皮上进行。每年秋季的艺术节、清明后的体育节以及国庆的社团节，都是这所中学的大日子，这些大型活动大多在操场举办。操场旁挂着的，是对学生们的要求和祝愿——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陆璐和同学曾在晚自习时间去操场上排练参加艺术节的舞蹈，曾在翻新的红色跑道上跑操，喊着“做实过程 成就梦想”的口号，用双脚踏出整齐而有力的声响。

这条红色塑胶跑道，是为迎接2006年新晃县庆50周年才置办的。自从2003年负责操场工程质量的邓世平老师失踪后，这个操场几乎废弃了两年，长满杂草。这在当时有些浪费。

毕竟新晃一中位于全县最繁华的地段。一出校门，就是商业步行街，斜对面的县人民医院是全县最好的医院，里面正高级的医生大多是新晃一中毕业生。

4

在当地人眼里，新晃一中是全县最好的学校，得是分数高的好孩子才能进来读书的，高三教学楼被命名为“凤凰楼”，寓意学生能通过高考凤凰腾飞，飞出山沟沟。

吴凌（化名）便处于好孩子行列，高考成绩过了湖南一本线。在她父母的构想里，女儿大学毕业后最好的工作就是回新晃一中当老师，或是去学校对面的人民医院当医生。

回新晃一中当老师，也是陆璐父母眼中特别好的选择，稳定又离家近。“所有人都想飞出山沟沟，但是分数不高，就很难。没有那个能力和勇气。” 陆璐说。即使考过了一本线，她也不觉得自己达到了能飞出山沟沟的分数。她不知道需要在考场上考出多高的分数，才能成为凤凰。

新晃的山区

在他们告别高考考场时，她的老师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因为2019年8月，距离县城25公里，交通更便利的贵州师大附中大龙分校将建成投入使用，老师们担心它会对新晃一中的发展造成很大的冲击。

只是他们完全没料到，更大的冲击会来自自己校内的操场。

高考放榜前两天，怀化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那几天，新晃一中网站访问量猛增至每天三十多万。

吴凌担心，本就面临激烈竞争的母校会因此在舆论上变得被动，影响即将入学的师弟师妹们。同学之间甚至讨论，如果这个案子不了了之的话，他们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新晃，因为接受不了“黑暗”。

邓世平案一度是她们同学群里唯一的讨论焦点，一直到高考放榜后，他们才把眼光移到填报志愿上。

她不时还会想起2016年秋天入学时，她们在破破烂烂的跑道上完成了为期10天的新生军训，操场上“有的塑胶都缺了，露出下面的水泥”。如今想来，她们班里当年站军姿、踢正步的地方，距离邓世平被埋尸的位置只有一二十米远。

她不敢想象，自己曾经玩耍嬉戏的脚下，竟然埋着一位因为举报操场问题而被害的老师。“知道了这件事后，还是会有点愧疚。”

她印象里那个有些破破烂烂的跑道，因年限已久，2018年7月开始翻修到2019年上半年才结束。

操场翻修后，每天起床铃一响，寄宿的学生们就会到操场做早操。从操场下坡，经过凤凰楼再穿越篮球场，就能见到学校的办公楼（行政楼）。它被命名为求真楼，意在提醒教职工们“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