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这一年丨谷雨
2018年秋天,美术指导石海鹰再次见到冯小刚是在香港。
冯小刚那会情绪低落,每天也在不知道干嘛,只来回调电视的台。有一天,电视里播了高仓健的电影《致亲爱的你》,比他最缓慢的电影还要慢三倍,商业片、大制作和大票房这些事儿他都干过,但这部电影里的高仓健——即使没在说话他也想看他。他看完,转过头说,人呐,心里头无理可论的时候,就会去找一种温暖。就是那次,石海鹰听他讲了《只有芸知道》原型张述的故事。冯小刚讲了四个小时,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光影由明到暗,石海鹰想,这个人的处境已经这么倒霉了,原来电影还是占了一个很重的位置。
在讲述里,张述的故事更丰富,全都是爱。但故事发生在加拿大,石海鹰反对他去那儿拍,因为两国关系,不希望他再受到声讨。冯小刚说,海鹰,你看维多利亚港,海面暗了,一会儿阳光又从云缝儿里头出来了,晚上别走,一起吃饭。冯小刚怕自己生病,怎么抵抗这个,“不看手机,不好的东西就屏蔽掉。”他告诉自个,要用特美好的东西排毒。
不久后,在温哥华一家中餐馆外的路边,知道冯小刚近来过得不好,张述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还没开口,冯小刚说:“我想把你和罗洋的故事拍成一部电影,它应该会是一部使人相信爱情,珍惜生命,觉得暖心的电影。”“行。”“本来不太想问你这些事儿,但为了电影,我要问你一些细节。”“没问题。”
张述答得既短又快。就好像一种声音被听懂了,说完两个男人都哭了。
“这个电影真的没有野心,跟过去拍那些电影不一样。”冯小刚后来说。
他说:是落座入定还是起身谢幕
能拍电影是特别愉快的
在新西兰奥克兰克利夫登郊外山顶一栋房子外面,有一大片乌云终于飘走了。冯小刚从导演椅上弹起来,用那种熟悉的缓慢顿挫的语调喊:“来!这阳光是最后的疯狂啊!”
那时候没几个人知道这部新电影开拍了,也没什么人关心。直到新西兰总理接见剧组的消息传回国内,才有电影局领导的电话打过来,“导演,您在新西兰拍电影呢?拍什么电影啊?”
“就一爱情电影。”他答到。“也是今非昔比。当初我们《芳华》开拍那天,在我们那后院儿摆两大长溜儿桌子,大轿子车拉着媒体这帮哥们儿来。这回我们是悄没声儿的。”
预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充足,在国内拍很富余,但在这器材租用费是国内的2.5倍,群演费用是10倍。“那会儿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在这儿紧紧巴巴。一周休息两天,第六天,加钱,第七天,加钱也不能拍了(因为没人来)。有一次,他告诉副导演,让那群众演员说句话表示一下“惊讶”。“导演,他张嘴说一‘Oh my god’,700纽币(约人民币3300元),让他说吗?”
“做惊讶的表情。”他神情一顿。
来探班的同事从北京给剧组捎了几个大箱子,大捆电线、音箱、四盒烟弹、十几盒针管眼药水、安眠药、电视那么大箱子的姨妈巾、四大捆看上去绑架人很厉害那种黑色胶带……六条0.5的中南海是给冯小刚的,他欣喜地拆开一盒,“这儿32纽币(约人民币150元)一盒烟。”他戒过烟,后来又抽起来,因为“除了抽根烟没什么事儿能自己彻底说了算”。
他成名以来从未如此慎重地去处理诸多细节,上上下下哪哪都要“想到了”。不久前有一场赌场的戏,新西兰赌场里的大转盘,上边有七个国家的国旗,赔率不同,押中国是一赔十,押英国一赔一,美国是一赔五。他考虑半天,最后和赌场商量,把所有的国旗都换成了动物的图案,熊猫、企鹅、大象、鲸鱼……
他想起当年拍《集结号》,刘震云去剧组探班,蛊惑得整个剧组觉得剧本的结局该改了:谷子地应该在冬天坐在煤矿的工具室里,咬着冻馒头冻死,嘴上还挂着霜。张涵予说:哥,必须谷子地给冻死!冯小刚给编剧刘恒打了个电话。回头开会,还是按既定方针办。散了会了,没劲。剧组里好像每个人都对他挺不满意。
但现在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资本的压力、公司业绩的压力,都是他当下要背负的东西。行业却盛极而衰,投资锐减,很多同行开不了机。他觉得在经历入行以来电影行业最大的一次调整,他想其他行业大概也如此。“现在这个阶段,你有公司你有责任,很多的人在跟着你干,你退休了他们怎么办呢?是吧?但是我希望能够干得别有压力,干得轻松一点,别去较劲了。”
不过,徐帆一句话让他轻松了点:哥,咱就踏踏实实过咱一老百姓的日子,你大不了就不拍片子了,咱挣的钱都赔出去也没事儿,有点儿钱咱就能活。
“车,走走走……咔!”他终于压不住火儿了,“我们导演、摄影已经比拍电视剧都快了,但是我们的制片部门能不能做到这车说走就走?光都没了!我都懒得骂人了。”他撂下对讲机一个人到门口转悠,雨又忽然下起来。摄影指导赵小丁一转念,“这雨能不能拍。”“要拍就拍纯夜景的。”冯小刚让自己的焦躁与制片组的忙碌保持着一个不至于爆发的距离,这在以往是极少有的克制。没多久,他莫名地又愉快起来,对着窗外无遮无拦望不到头的草地,“这国家挺平和的。人就得知足,这多好啊……生为牛和羊在这儿也真不错,没有野兽,蛇都没有。”
他过去的每一部电影,在上映之前的时候,都要着一份急,“那都不是人着的急。”
现在他觉得拍电影是特别愉快的。着急,很具体,没时间了,这个戏没拍好,该要出太阳的时候他下雨了,该下雨的时候他他妈阴天了。一旦老天爷给了你一点好脸儿,你特别愉快,那着急,预算的事儿,你在现场着的那急,生的那气,是随风而过的。一收工,回去一喝酒,哎呀,高兴,今儿我跟你嚷嚷你别生气啊。它跟你生的另外一种气完全不一样,着的急不一样。这个是苦中有乐,甚至是苦不及乐,他给你带来的快乐是更大的。
冯小刚与赵小丁在等光 图 | 刘洋
好像每个人都想保护他
像往常一样,当冯小刚决定去拍一部电影,但凡遇到的人都会听到他绘声绘色地讲起那个故事。那时还是一个为亡妻实现生前愿望的老头儿的故事。
最早听到故事的是陈道明和葛优——这两位都与初恋白首至今。三个人喝着酒,听故事的人开始抹眼泪,64岁的陈道明头发已经白了,是冯小刚脑海里那种苍孙的样子。“道明,你来演这个。”“那没我的活儿了,” 62岁的葛优说,“你随便找一个角色让我演,哪怕打酱油呢?”葛优听了故事,觉得难过,但心里不是凉的,反倒有些温暖。
后来冯小刚思量着还是要拍一些追忆,演员就需要又能演老又能演小,便想到了黄轩。陈道明一连给冯小刚发了好几封信,反复念叨着,“他们年轻人能体会这一层么”,“演不出这一层来怎么办啊?”反复嘱咐着,“让黄轩去体验生活”,“让他跟张述泡在一起”。
所有参与或沉浸到这个故事中的人都是多年挚友,是“亲爱的人们”,冯小刚将经历他内心最为舒服的一次拍摄历程,他觉得拍一部暖的、人情世故的电影,更接近自己的本性。周围的人在以不同的方式深度参与进他的生活,这可能是前所未有的。
在片场,徐帆觉得最近这一年,好像特别剧烈,特别可怕。她老是在担心,一年多来,冯小刚去到哪里,徐帆都尽量陪着,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安全感,担心他对自己不周全。她把每天的药分好放在小盒子里,时间一到,用纸巾递到冯小刚面前。在片场,看到冯小刚要抽烟,一颗喉糖就塞进他嘴里。
近几年,徐帆的戏少,更多在陪小女儿,一般不会到片场。但这一次也来了,还出演了角色。冯小刚发现,拍几场戏,能让忧心忡忡的妻子再次心无旁骛。戏里需要喝酒,她就真的喝,连拍三条,每条喝干四杯红酒,她喜欢那种“干”的感觉,心一下子飞起来了,像个男人一样。
冯小刚发信息问她怎么样了,她喝高了:“冯小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什么什么都得依从你,但是我只知道你说什么我就得去做,我为什么呀。我就是太爱你了,是错还是对我不懂,我哪都不去了,我要睡觉了,你快忙。你大爷。”
家人现在都围在他身边。冯小刚的大女儿冯思羽电影系毕了业,写《英格利士》的作家王刚告诉她,“你爸爸在这个风口浪尖里头,他要经历这些事儿,你就拍他几年。”她就每天拿着机器拍,但始终没坐下来跟父亲谈谈。
冯小刚也没跟女儿怎么聊过电影,“她也一直在找剧本,但是她特别喜欢痴迷这个是枝裕和。一直就剧本弄弄弄,我让她给我看,她也不给我看。”
直到2018年底,孟晚舟事件发酵,剧组开会分析形势,讨论是否还要去加拿大取景。有人提议去英国,冯小刚觉得欧洲的景致和发生在北美的故事不是一种味道。也有人建议和徐峥在筹备的电影一样去俄罗斯取景,冯小刚一拍大腿,“他妈的不如不拍了”。当时冯思羽人就在隔壁。
后来有一次在路上,冯小刚说着就火了,说你该拍的你都不拍,不该拍的,没事儿我站在那儿抽烟你瞎拍半天,有什么用?“一个重要的决定,日后在纪录片里可能很重要,但你在隔壁的屋子聊天。我也想过把你叫过来,但我很期待是你自己过来。你没来,我也没叫你,那你作为这个纪录片的导演就损失了一块。”还有,我现在骂人这段,怎么不打开镜头盖来拍?从此镜头总怼在最近的地方。他就很满意。
拍完一天的戏,冯小刚喜欢小酌几杯。当地中餐馆老板和老板的母亲都是他的影迷,送了一瓶当地产的白葡萄酒“长相思”。他喝着就“喝美了”,想起了陈凯歌,“我们说‘喝美了’,凯爷呢,会说‘我渐次地高兴了起来’。”
“其实我最想拍的就是我、道明、国立、葛优一起演的电影,朋友在一块就好……”冯小刚说。
他像个喜欢热闹的老头儿开始回忆往事,“凯爷跟葛优说:葛爷,你和我的老同学艺谋拍了《活着》,又和我拍了《霸王别姬》,但这一出儿不算,你是配角儿。倘若你我再合作一部你是主角儿的,你猜怎么着葛爷,那才叫功德圆满。——这是在我和徐帆结婚那饭桌上说的话,1999年9月19号,上午9点。”
“他需要工作。”和他合作过几部电影的宣传策划任国源说,“这次他其实夹带了一些东西,能看到这个电影的孤独感,就是应该是他的一些心境,他是有这种孤独的心境在。”
好像每个人都想保护他。首映礼候场那会儿,刘震云和张国立到了,一直搂着他。
2015年,多伦多电影节后,冯小刚发了个朋友圈:“别了多伦多,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来来去去间头发就白了。” 图 | 盛志民
60多岁一老头
某天晚上收工回到剪辑台前,发现没有素材可剪了,冯小刚开始做片尾字幕。他本想写:谨以此片献给我们的朋友张述和罗洋。但张述觉得不妥,担心因此树立敌意,你谁啊,还谨以此片献给你,使不得。冯小刚想着,那就“谨以此片献给美好的爱情”吧,打电话和编剧张翎商量。“哎哟,我求你了,你这太鸡汤了。”“那怎么改呢?”“先把‘献给’拿掉,谨以此片纪念一段相濡以沫的爱情。”“这躲开鸡汤了吗?”“躲开了。”
岁数大了,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两年前,他在朋友圈里说:“人老了,记忆力不行了,上午刷了两回牙,洗了两回脸,醒了洗漱完又回床上眯了一觉,起来忘了,又刷了一次牙,然后回忆洗过脸没有,想不起来了,为保险又洗了一回。”
现在,本命年之后感受强烈,他发现他放弃讲理了。“这理啊,没有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理,你觉得站在理上,别人觉得他站在理上,他的理对你来说可能是不讲理,你那理对他来说也是不讲理,所以不用去讲什么理,你喜欢做这件事儿就去做,你觉得做这个事儿不舒服就远离它。”
“拍这个《只有芸知道》,这是因为张述跟我的这个关系,还有他太太,我们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他认识他太太第一天我就认识她。这个是跟我的良心发生关系的事儿,我没法去猜观众到底喜欢不喜欢,电影节到底喜欢不喜欢,电影节怎么会喜欢一爱情电影呢?观众也未见得喜欢你这种爱情。那不管了,我就把这拍完了。如果一个年轻导演想拍这么一个跟个人情感发生关系的,他也没有这钱,没有这实力。既然有这个,我还目前有这个能力,我就拍。”
如今他也会感慨天地翻覆,“一众新锐导演生龙活虎,摧营拔寨……英雄老矣。”他觉得得心里放平了想,“人和事儿确实是要翻片儿的,时代在往前走。”
时代确实不一样了,有次出席活动,他也要为自己13岁的小女儿朵朵要一位顶流明星的签名。主办方备好了一摞签名照,工作人员递给他一张,他说“能不能弄一to签”,对方说没有to签。他后来琢磨,哎哟,为什么非要to签,还被人给拒绝了。后来在电梯里遇到那位明星本人,他也再没好意思开口。
之前有人给他算命,他学那人的话:“现在肯定是走下坡路,没有上坡路可以走了,但下坡路别走得太陡了,别给自己礅着,慢慢走。”
吃夜宵时闲聊,冯小刚对我的毕业论文感兴趣。我说写的是清朝的遗老们在民国里办杂志、结诗社、互相唱和的事儿,不过他们大多数是当年得风气先、推动过维新变革的人。他问,为什么想写这个?说因为对被时代抛弃的老头儿们感兴趣。他又问:那他们的结局如何。我告诉他,没跟溥仪去满洲的大多体面终老,胡适那一辈儿的知识分子也算尊重他们,但心里大概不好过,写诗都是恒河的沙子数不尽落寞、为谁粉碎到虚空什么的。他停下筷子沉默了片刻。
那晚看了他当时剪出来的1小时20分钟素材,那是我看过的最冷清的冯小刚电影。就像他在雨后的片场对新西兰司机说的那句,“So silent,everything cold.”电影的氛围始终冷冷清清,一段近乎无暇的感情里,两个人内心终究有一块孤独在各自承受,无法向对方倾诉。我们熟悉他电影里的热闹、诙谐、调侃、讽刺、激情、宏大、回避,但对那份清冷却很陌生。
就快回北京的时候,他建议我去顾城待过的激流岛看看,“明天该是个晴天,想想顾城在那儿怎么疯的。”他说,“我们当兵那会儿,顾城、舒婷、赵振开,大家都看他们的东西。那会儿大家一看,哎哟,说写得好。北岛写得真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后来为什么不写诗了,他得了一次脑梗,写不了诗了。他是非常随和的人,诗歌上非常有锋芒,后来我跟他熟悉了,他是一个绝不妥协的人。”
可以不再拍电影
在广州,《只有芸知道》的点映活动结束,那个深夜,冯小刚和张述、石海鹰聊起2018年和即将过去的2019年。最后他们不约而同想起青春时光。
“1979年之后那心情啊,就感觉日子特别有意思,哎呀,我们终于可以看到这看到那了,国外的交响乐团不停地来,佐田雅志来中国演出,我操,首都体育馆,每人发一望远镜,佐田雅志送的,一打开,折叠的,唱《青春啊青春》,他那种唱法,哎哟给我醉的,就觉得流行歌儿是这样的啊,那会儿每天都有新鲜的东西。巩俐现在的老公,雅尔,用激光弄那个音乐,当时啊我们这种喜欢音乐的每天接受的都是新鲜的……”张述越说越兴奋,“那会儿看参考片儿记得么,全是军人坐那儿,放的是B级片。”
“海淀影剧院,一会儿皮列松,一会儿小泽征尔……在首都体院馆排练卖票都全满场,就穿着灰棉袄、绿棉袄那么一帮人。”冯小刚也像回到了当年。
不久前,他看了《小丑》,又很不平静,觉得心给搅乱了。“当导演不能看这种电影,看这种电影,意难平。”他看到有影评说如此冒犯观众的电影却得到了观众的肯定,他很高兴片子获得了很好的票房。“我很喜欢这片子,它是走向毁灭的,很厉害。而且,那演员,我觉得那就是上身儿,你感觉这个人他完全把自己当成那个角色,瘦成那样,拿着烟那手、那指甲也黑的,那伤就像他自己的,抽烟那狠劲儿,就感觉每一口啊,对肺有极大伤害。而且我最感动的,很多人喜欢他那笑,我特喜欢他跳舞,就一个也不会跳舞的人,在进入到某种状态里,啊啊啊,跳……喜欢表演的人,看着会被感动。我啊,特别不喜欢暴力,和我性格有关系,但是,这个电影,他杀了人,我愿意他把那人杀了。”
最后一次与冯小刚坐定交谈是《只有芸知道》的首映礼开场前。他没有像平常那样讲故事、追忆往事、越说越热闹,而是凝练地谈起60岁本命年后自己的变化。
“年龄大了,拍一部少一部,年轻的时候是拍一部多一部。能有个电影,能想出一个故事,和作者聊出闪光的、精彩的东西来,你就会很兴奋很愉快,能把它立项通过,能够组织好资金,最后大队开拔到这儿,演员也选好了,这都是会让你觉得很美好一件事儿,很享受这个过程。如果找到一个题材,你确认可以拍,让你自己有热情、喜欢,那就把这个过程延长一些。你迅速地把它干掉了,过瘾的时间短。”
发行方希望预告片能剪得更紧凑、更有信息量,冯小刚也不以为意,“这片子你给多你也给不出什么来,不用那么紧。发行都很希望你给他做个眼花缭乱的,这个它快剪不了,快剪得有强情节和特别剧烈的事件。这个你快剪,它的味道就没了。这个电影啊,我说它是杯清酒,清酒啊没什么,就喝呗,慢慢喝慢慢喝,喝多了就有点劲儿了,不是那二锅头,咣当就上头了。”任性的劲头上来,他想要剪一支只有风声和树声的预告片,音乐也不要,“我就要一最安静的”。
“我选择了拍这么一个慢的电影,大家都快我就慢呗。大家都特艺术的时候,我就拍商业片,贺岁片儿一大溜。大家都开始商业片了,我就开始拍文艺片。大家都快的时候,我就慢。随大流儿就变成攀比了,你快我比你还快,你一惊一乍我比你还一惊一乍。这里牵扯到一个诚意的问题,我觉得这么舒服我就这么着,别人可能不买账,但有可能突然就买账了。你不能追观众和形势,你都有可能被闪着,还不如坚持自己的节奏,拍喜欢的。”
他很知足,拍了很多电影,过去积攒在心里头想拍的这些东西基本都如了愿了,拍了。“我觉得我做了很多种不同风格的尝试,我在中国导演里头可能算是变化最多的,我能在这20多年里头尝试这么多不同的类型、风格、题材,很知足的。再一个,你发现你改变不了世界,你改变不了别人,别说世界了,别人对你的看法你都改变不了,相反的,它是能改变你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临去首映礼现场前,工作室的小厨房下了几碗扁豆面,吃着面,冯小刚语速放得更慢了,“生活本来特简单,在你饿的时候,一碗面,如果它挺入味儿的,你吃特香,摆一桌子菜也是那样。你要是想搞的特复杂也可以,费了劲了准备这顿饭。人在愉快的时候,吃碗面就挺好,不愉快的时候,做了一桌子菜他也不想动筷子。我现在的心态是,拍也行,也可以不再拍电影,就待着,待着哪有高低呀。真心的。我没有遗憾。”
他相信如果不拍电影,自己可能会快速地衰老,因为太无聊了。他已然能够感受到身体机能的变化,没法熬大夜,也没法喝大酒了。平时工作会议他常常拉着大伙儿不愿散场,哪怕大家一起开开玩笑讲讲段子,今年他常讲起的是一个上海的朋友,聚会上用吴侬普通话豪气地说,“我们今天就点上三瓶啤酒,大家喝它个一醉方休”。他还是喜欢热闹。
在很多方面冯小刚的确比年轻人老旧,对观众口味的把握,对类型元素的敏感度,甚至对镜头语言锐意尝试的渴望,但在另一部分则年轻得多,比如谈论拍电影这件事儿时本能的兴奋和雀跃,工作的效率,长时间凝聚精力和注意力的意志——在拍摄现场,他身边的年轻人常常非常勉强才能跟上他的工作节奏。
他也曾和朱塞佩·托纳多雷聊起对潮流的看法,后者说,一块表如果走的不准,那它没有一秒是对的,但如果它停了,起码一天当中它有两次是对的。
《只有芸知道》首映礼开场前,冯小刚与任国源聊起下一部电影拍什么,也许可以是一部家庭片,他自己来演家里的老头儿。
*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