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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进山的城里人:我们都是被时代挤压的病人丨谷雨

王景春 梁音等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0-01-23


你很难定义这样一个群体:她们长期“隐居”在都市的边缘,自己修建木屋,没有厕所,连生活用水都要自己从山下背上来;她们大多经历肉体和心灵的创伤,刻意把自己放逐在世俗生活之外。这是一个现代人试图逃离焦虑的故事,但这是可能的吗?


摄影丨王景春
撰文丨梁音 张小文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


1
 
满月派对

满月派对,参与的人被要求男女结对,蒙上眼睛。“感受他的鼻子,他的头发,他的下巴。”导师轻声呢喃。一些首次参加的男士笨拙地试探着对方。篝火噼啪作响,有时燃烧爆开的木头弹跳进场地,引起一阵骚动。
 
“不要被无关的事情吸引。”导师提高声调,“你们需要真正去感受对方的存在。
 
大家又被要求男女相对而坐,“女士们心里想着那个你伤害过的男人,也许是你的情侣,也许是你的父亲,也许是你的孩子,和他说对不起。”音箱传来缓慢的音乐,女人开始抽泣,有的嚎啕大哭,对面的男人也禁不住落泪。

满月派对上,男女相对而坐


情绪暖场后,山间舞会进入高潮。他们伴着不断变换的音乐摇摆。
 
“举起你们的双手,释放原始的能量,不要停!”“嗬嗬嗬!”女士们嘴里发出声音,她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而男士们则显得比较拘谨,尽量收敛着动作幅度,避免过分亲昵。
 
丫丫看着这一切,“我们这里是母系氏族。


上山的人是因为一个课程聚到一起的。他们大多经历丰富,甚至曲折坎坷,尽管物质生活很富足,但是仍然感觉不幸福,有来自社会职场的压力,也有两性关系的问题。他们这样介绍自己:城市山民。
 
他们用陌生的维度去评价自己,寻找认同。很难说清楚,有多少人会通过这样的方式释放焦虑。这些焦虑既显得相同,又显得不同,共同构成了一个失真的世界,在派对上爆发出来。

如果没有“城市山民”这几个字,将很难在手机地图上定位这个地方。那是广州郊区的小山坳。远离公共交通,入口离热闹的省道有3公里,穿过一个山洞和几座杂草丛生的荒坟后豁然开朗,巨大的铁门挂着“城市山民”的牌子,手机信号开始变得若有若无。
 
山谷里起了很多木屋,乍看起来,像是一间座落在山中的“农家乐”。巨大的崖壁之下打磨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半开放的主建筑内,摆放着厚重的木质桌椅和石凳石台;有用来装饰的水池、树干、书架上的工艺品;甚至还有游泳池。但它的许多角落仍显粗糙、杂乱,甚至破旧。
 
一条通向山顶的土路上修建着两座更简陋的小木屋。他们如果愿意放逐自己,就轮流住在这里——没有厕所,要方便的话只能步行到山下或者用简易马桶;山上也不通自来水,生活用水需要人们从下面一桶一桶担上来。
 
深秋的广州干燥而温暖,但山谷里的气温比市区低上好几度。这一天,满月之夜,正赶上双11,WIFI被蹭得只剩下一格,因此山下发生的一切与这里无关:北京和广州的夜晚,人们仍然按部就班地生活着,购物、拼单、薅羊毛,生活中少有巨大的惊喜,但也少有巨大的痛苦。即使有些离经叛道,也不会太过超出常轨。

城市山民位于广州郊区小山坳中


但山上的世界与外界隔绝了。窗外的小广场上铺着十几张榻榻米,她们三三两两倚靠在栏杆边上聊天,大多数是三十到五十岁的女性,为数不多的几名中年男士则手插裤袋,不停用鞋磨蹭着地面,略显沉默。
 
舞会开始前,社区的“二当家”丫丫带领着几名外国乐手,正用力拍打着话筒,老旧的设备时不时发出尖锐的啸叫——必须保证月亮升起来前让所有事宜准备就绪。

 
2

躲进山里的城里人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26岁的兰兰发问:我们是不是心理上都有些毛病?她来到这里半年多,“只看了公号的几篇文章就决定上山”。大学毕业,兰兰的职场生活并不顺利,常常和同事发生龃龉。有一段时间,她感觉自己像个三四岁的孩子,“外出连自己的包都不会保管,扔在一边发呆,被人拎走了都不知道”。你看这些来山上参加活动的山民,是不是和我一样?
 
在兰兰的世界里,分为“你们”和“我们”。“你们这些人活得就像计算机一样精准,不可能体会到我们的世界。”而“我们”身上有一种能量——尽管你们不能理解那是什么。但她说,在国外的一个海岛上,她亲眼看到室友在导师的“念力”下完全失控,一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变得“像野兽一样”。
 
她找到了“同频”的地方,义无反顾地上山。在山上,她说她体验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一次”家族排列”课程中,她感觉到一个叫若鱼的人的能量,把案主的前世记忆抽取出来,自己被它附了身,成为了一名”老爷”。

若鱼是山上的“内务总管”。以前人们都叫他“大毛”——他确实留着长长的毛发,和Samaa一样编着脏辫,白皙而高挑,说话慢条斯理。“你不觉得大毛这个名字有点土味吗?若鱼感觉更有瑕想空间。”他指着自己的腹下,他相信这里面有气在运转,“你看,我现在把气息汇聚在会阴处,说话不用很费力就可以很响亮”——他把背一佝,声音一下柔了许多,“很多男人说话其实是憋在嗓子眼的,没有使用男性的本能。”若鱼2017年来到这里,那时他只是一个志愿者,除了维护山民社区的日常杂务,也教瑜珈课。

若鱼带领参与者一起冥想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讲一个玄幻故事。2019年10月才入职的阿勋来自河南周口,主要工作是拍摄影像资料。他惊讶地发现,每个人都抱着不同的目的上山,“在这个行业里面,有些导师讲的东西太玄乎了,什么灵魂飞升、开天眼之类。”但也有人极力避免某些颠覆三观的词语。
 
阿勋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他们的生活——有时候是大家去摘柿子的野趣,有时候则是为山谷里的阿猫阿狗设计的情景喜剧。山林、鱼塘、自家种的蔬菜,一切都符合都市人对世外桃源的想像。
 
他在这里是为了获得某种认同。他的生活很封闭。小时候,阿勋的脸上被烧伤,留下并不清晰的疤痕,但这仍让他感觉自卑,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和家里关系比较疏远,出来闯荡了几年,但始终找不到方向。2019年8月,阿勋接触到了“我们”,做了两个月的义工后正式入职,成为其中一员。


上山的访客,多为女性,甚至有通过专业考试认证的心理咨询师。一位来自广州北部郊区的心理咨询师参加了双11的满月派对,发现好几个人是她原来的客户。
 
“你不要以为我们这一行心理都很强壮健康,有问题的人见得多了,自己也会出现状况,所以我也需要来这里进行一些干预和治疗。”在她看来,女性更愿意通过情绪交流来排解问题,不管寻求何种管道,被倾听是她们的首要诉求。“男人常常压抑自己,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病人,只是从来不去治而已。
 
熟龄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更容易感受到“痛”,也更愿意把排解这种痛当作是人生最重要的任务。玄学?心理学?面对生活的痛苦,似乎每个人都希望找到一个框架进行解释。
 

上山的访客,多为女性


上山的人患了一种高级病,创始人Samaa这样说——
 
“在我们的圈层里,相当多的人情绪是有大问题的,而且是到了崩溃的边缘,甚至引起生理上的健康疾病。
 
“正是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热情褪去,情绪出了大问题。它所吸引的,一定不是连物质生活问题都没有解决的人。毕竟,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Samma(左)
 
她盘着高高的发髻,穿着布鞋,身材纤细,语速很慢,似乎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温婉而不容质疑,仿佛是一个保养很好的中年女性;但当她解下发髻,才发现那是一条条脏辫,打起手鼓进入放飞状态时,看上去则像一个早熟的少女——
 
“很多人出现问题去找什么大师,其实都是一种依赖关系。我们都是平等的,安静的环境下聊天就有治疗作用。无需上升到什么灵魂的玄学上,在心理学的层面就可以解释。
 
 “也许缓解焦虑,仅仅是通过聊天就可以解决,而根本不需要去学习什么课程。他们就是要把学习的概念减弱,把生活的概念强化,真正能蜕变一个人的,不是知识,而是智慧。
 
但这本质上还是一门生意。它只能吸引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人参加。

山民卡会员一年9800元,可以任意选择30天的的课程活动;而族人卡相当于终身VIP,29800元。可以无限次地参加城市山民的所有活动。
 
 
3
 
Samma(左)

一个契机改变了Samaa的生活轨迹。2013年,家里人买了帽峰山这片600亩土地的使用权。他们并没有规划这块土地的用途,当她第一次来到这片山坳时,完全是未开发状态:杂草丛生、蛇虫鼠蚁到处乱窜。“这就是我的应许之地:一群人在这里一起生活一起共修,我们能让城市里的人来到这里放下焦虑回归平静。
 
Samaa自小生活在广州,家里做外贸生意,家境还算殷实。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读中专的时候,她就成为了大人眼中的“问题少女”。

当周围的同龄人还在夜夜泡网吧的时候,一些很玄的问题冒出来。
 
“你也不知道这些问题是从哪里来的,父母都很好,但家庭给你规划的生命路线太清晰——留给你一笔钱,你只需要好好读书,找一份好工作,嫁个好老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一辈子能望到头,对我没有吸引力。你也可以说,好的物质生活确实能给你更多的情绪自由,说白了就是你有任性的资本。
 
传统的生活路线还在继续。中专还未毕业,Samaa就被一家科技公司招去做文员,每月工资不算高,但在上世纪90年代末,一个学历并不高的女孩在大公司里做白领,已经是“别人家的孩子”。
 
工作的五个月,是Samaa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打工经历。每天办公室的朝九晚五,让这个年轻女孩痛苦不堪。“因为你知道你根本不用为了物质生活去打拼,那种集体意识定义的成功对我不起作用。
 
19岁那年,Samaa向父母哭闹着要出走——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感觉只有离开这个环境才能平静。那时自费留学的途径很少,Samaa自己查资料,联系学校,考取了法国的一所公立大学,学心理学。
 
但情绪又一次陷入低谷。“那种生活态度把我之前所有的认知和信念系统全部摧毁了。”那时她对自己的未来还没有什么想法。

 
Samaa所观察到的欧洲人,尤其是女人,绽放而快乐,“走在中国的大街上,你只能看到人们行色匆匆,很少看到有笑脸的,但在这里不一样。”Samaa觉得,她们身上有一种自信,“这种自信是很高贵的,哪怕是单身妈妈,哪怕经历过好几段婚姻失败没有完整的家庭,脸上都找不到挫败感。在她们看来,破裂的婚姻不算是人生的失败。

另外一方面是,性爱这个东西在这里可以公开被谈论被以各种方式实践。陌生的生活圈加上观念的冲刷,让处于青春荷尔蒙爆发的青春少女异常纠结。“因为痛苦所以才去探索。”她回头去参加了很多她称为“心灵哲学”的课程,“作为我这样一个东方女性,刻在骨子里的矜持并不容易放弃,同时又要去包容学习西方女性的开放与自信,非常纠结。

Samaa觉得东方人活得太委曲;西方人又太过于自我,难免沉溺于放纵。“在法国一直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之间摇摆,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平衡”。这个过程用了十年。2008年,她回国,碾转上海和青岛,和法国男友做外贸生意——一切随性,“只是不想回家,感觉青岛更贴近自然。

参与者们接触大自然

生活又一次走了个轮回:十年前初到法国情绪跌落低谷,十年后回国又一次感受到绝望:外贸生意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甚至痛恨,健康也出现严重状况。尽管没有到医院确诊,Samaa觉得自己一定得了抑郁症——全身无力,对任何事情提不起兴趣——思维学习、纠结了十年,却没有付诸于生活实践,身体却传达出一个信号:不行了。
 
Samaa重新拾起了舞蹈,并开始通过一些网络平台教授瑜珈,虽然每周只带一两个小时的课,挣一两百块钱,但她惊喜地发现,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无论在哪个城市,焦虑的人群不是少数。女人们聚在一起很容易谈到情感问题和性爱问题。
 
她发现自己的语言对学员们有强大的感染力,“感觉天赋被开启了,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点价值。

 
4

参与者们即兴舞蹈

Samaa在山里养了几条狗,最大的一只叫“师爷”,是一只高加索巨型犬,足有八九十斤,戴着嘴套,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其实它一点也不凶,只是有时候会到山下偷吃农民养的鸡,而且有好事之人把手放在它嘴里玩,被划伤过。
 
入冬的广州阳光温暖,”师爷”拖着瘦小的Samaa在山中奔跑。
 
城市山民也常举行一些身体运动更剧烈的舞蹈聚会:山民们脸上涂着蓝色的油彩,扯下大片的树叶披在身上,伴着鼓声跺脚呐喊,模仿原始部落笨拙的舞步,完全不在节奏上的自选动作在外人看来更像是释放压力时的嬉闹。

Samaa与男友若鱼
 
Samaa有过三段同居生活。若鱼是她现在的男朋友,她比他大18岁。每一次,都是她主动结束这段亲密关系,相当于离过三次婚,但她觉得这算不上人生失败的经验,相反这几段关系塑造了“今天绽放的自己”。
 
“我们很多女性学员都有离婚的经历,因为她们苦心积虑所经营的只不过是安全感,你越缺少这个东西,或者说你越害怕失去这个东西,就会不断从对方身上索取,这样注定是失败的。

通向山顶的一块平地,搭建了一个30多平方的木台,旁边一个蒙古包式的帐篷还在修建中,周边树丛林立,荫凉遮蔽,两处建筑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山民们的篝火晚会活动常在这里举行。由于没法引水上山,常常需要男士们用尿把火浇灭,以免引起山火。
 
没有任何照明,晚上的夜话活动需要摸黑上山。
 
“不要打开手机的电筒,也不要说话。”主持活动的人提醒大家,“你们需要感受自然的能量。”他们踏着沙沙作响的石子鱼贯前行,时不时打滑,”师爷”巨大的身躯几乎把人撞倒。
 
山顶的篝火已经升起,噼啪作响。广州的初冬已寒意乍现,山民们裹着毯子手搭手围坐。

山民们的篝火晚会
 
“大家跟随我的鼓声,一起发出嗡的声音,这个声音要持续半个小时,尽可能地不停歇。
 
“半个小时?”他们面面相觑。
 
“大家可以试试,我们营造一个能量场,让大家彼此能够形成照见。”Samaa用槌轻轻叩击鼓面,嗡声在山谷里蓦然升腾起来。
 
起初是平缓的频率,随着Samaa加快节奏,人们嘴里发出的嗡声越来越大,有人的声调开始抑制不住地变成了呼嚎,带出尖锐的曲调,有人开始落泪。
 
“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轻松下来的人分享,“过去唱歌从来没有试过这么足的气息。人在气中,气在人中,感觉自己不存在了。

 
两性话题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大家围着火堆坐得更近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话题的边界。
 
“用不着那么含蓄,”Samaa用眼神鼓励,“其实我们的社会关系会出现种种问题,大多都是床上那点事儿引起的,两性关系也是一种疗愈,克服心理障碍学会谈做爱,才能学会谈爱。
 
话题越来越劲爆,逐渐变成隐私分享会,甚至谈论到俄狄浦斯情结和不伦之恋。
 
Samaa看来,他们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家庭为单位的组合——有老人、有孩子、有小动物,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个体,有各自的特长,可以是老师、艺人、设计师,他们既可以独立谋生,又可以组织起来共同创造价值一起分享。

参与者们即兴舞蹈缓解焦虑

“但我们只能影响别人,不可能改变他们。”Samaa说,“只能提供一个空间让他们定期回归到自然生活和原始状态,他们可以带着平静回到原本的城市生活轨道,不至于过快地被打回焦虑的原形。

“虽然焦虑是大多数城市人的通病,但真正能接受我们理念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丫丫打开微信群,社区的核心会员约有70多人,被称为”族人”,每天都要带着意念生活,做静心并打卡,如果长期不分享心得就会被退群。

参与者们通过音乐进行疗愈
 
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摆脱焦虑。这几日,山上出奇地安静。有人下山去上海拜访一名老师——这位老师很欣赏她,准备让她去上海开课;阿勋则下山到市区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禅修课程;连小狗阿曼达也不见了踪影——它被一个客人带到山下玩,被车撞了。
 
那个人回来打了声招呼就走掉了,而阿曼达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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