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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奋不顾身的善意,在城市末梢生长|谷雨

施展萍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0-09-03
湖北孝感志愿者,骑车为居民送药 图丨新华社

做了7年健身教练的单身男士,决定成为一名被需要的骑手。“有人倒了就要有人站起来,如果每个人都抱着侥幸心理,这个社会是没法进步的,人类也没法进步,肯定要靠这些去牺牲的人。” 他厌倦“云忧国忧民”。

在武汉,很多人在疫情中自发行动起来,以微薄之力为他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在整个社会进入紧急状态时,他们这些处于神经末梢的人,最敏锐地感受着情势冷暖,也成为维持这个社会运转的毛细血管——微小,但源源不绝地输送着血液、活力和温度

撰文丨施展萍
编辑 丨露冷
出品丨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健身教练辛野信奉“极简”生活规则。他30岁,很少囤东西,喜欢的牌子总是那几个。比如,钟爱“辛拉面”,因为和他一样姓“辛”。与大多年轻人类似,他喜欢网购生活必需品,2019年,他只进过两趟超市。

但2020年过了不到两个月,他已经闭着眼便能将附近一家超市的样子复原出来。刚进去是蔬菜区域,接着是水果,然后是肉,哪个货柜卖什么,他一清二楚。不光如此,他还知道,眼下去超市,不能像往日那样逛,在不同货柜前徘徊。目标要明确,手要快,一进门要直奔挂面区。其次是蔬菜。白菜最抢手,先拿上五六棵,再去拿土豆和番茄。

经验是辛野这些天跑出来的。1月23日,武汉封城。2月1日,辛野下载了骑手软件,注册、上传身份证,填写有无高烧疾病等调查问卷。他骑上那辆辨识度极高的电动车,粉色的,贴满他喜欢的动漫贴纸《海贼王》《七龙珠》《进击的巨人》,戴上口罩——黑色海绵的,常见的明星佩戴的那种,开始了骑手生涯。

辛野和他的骑行装备

做了7年健身教练,辛野自信身体素质好,免疫力强,一个人住,万一感染,不用担心将病毒传染给别人。他决定在这个时候成为一名被需要的骑手。

在武汉这个需要走出困境的庞大城市里,有一群像辛野这样人,自发行动了起来。在整个社会进入紧急状态时,他们这些处于神经末梢的人,最敏锐地感受着情势冷暖,也成为维持这个社会运转的毛细血管——微小,但源源不绝地输送着血液、活力和温度。


“我不搞哪个搞”

武汉很大。若不做骑手,有些地方,辛野压根没去过。2月9日,住在后湖区的豆瓣网友向他求助——连续下了几天单都没有人接。辛野家在洪山区,两人距离将近40公里路。那女孩又说,父亲感冒了,她不敢出门买菜,怕出去沾染了病毒。

辛野想了想,答应帮她。他推掉第二天的订单,只送这一趟。电动车电池坚持不了那么长的距离,他是骑共享单车去的。菜得提前买好,否则到后湖区就是下午了,超市该关门了。

上午10点,他就出门买菜。12点多出发,菜挂在车把上,一路颠簸。武汉并非一马平川,有坡有桥,要过江,得上鹦鹉洲长江大桥。共享单车车头一重就不好骑,双腿发力不能过猛,否则膝盖就会顶着袋子里的西红柿。

接近4点,辛野才到达目的地。父女俩戴着口罩下来了。女孩端着碗蛋炒饭,上面点缀着些白菜、洋葱和鸡蛋——用家里仅剩的一点儿食材炒的。他脱下口罩,就地吃,女孩在一步之外看着。太阳还没落山,照在身上还很暖和。武汉的冬季,天一黑,气温就骤降,他得赶在太阳落山前往回骑。8点多,辛野终于回到家中,双腿抽筋,膝盖“特别疼”,“活雷锋也不这么做”,他这么调侃自己。

炀燚

他说人类的悲欢各不相同,价值感也不相同。他厌倦“云忧国忧民”,认为大多数人比想象中更“懦弱”。“有人倒了就要有人站起来,如果每个人都抱着侥幸心理,这个社会是没法进步的,人类也没法进步,肯定要靠这些去牺牲的人。”他自知冲动、欠考虑,防护措施尚不到位就往人多的地方去,但他又觉得,“是你们考虑太多了”。

辛野出生在内蒙古,小时候扎扎实实穷过。要活下去,必须自己想办法。他偷过邻居地里的瓜,也见过凶猛的动物,靠的全是生存本能,练就了莽撞的英雄情结,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天门姑娘肖雅星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热情。她说话声音又大又急,做事也是,明快麻利,擅用直觉。1月23日,武汉全市公交、地铁、轮渡都停摆了,医护人员出行成了问题。有人当晚组建爱心车队,肖雅星没多想就加入其中。

与医护人员对接出行时间时,她问:“通勤不方便,你们为什么不挑附近的酒店住呢?”对方告诉她:“像我们这样的,别人也不敢接待呀。

1月24日,大年三十上午,肖雅星经营的一家酒店的员工打来电话说,封城了,要求放假回家。她去店里,把事情安排妥当,给员工全放了假。下午5点多,她打定主意,把酒店贡献出来,为医护人员提供免费住宿。她开始建群,鼓励更多酒店参与。很快,500人的群满了,她又建了二群、三群……

过去,她一度不太喜欢武汉人,认为他们话多又暴躁,“老在骂人”。现在她想,他们不过是需要通过言语把情绪发泄掉,把日子过下去。她认识的志愿者多是武汉人。那些人总跟她说“我家在这里,我武汉的,我不搞哪个搞?

不过,有热情不意味着事情就能顺利进行。因为缺乏专业消杀,又要承担运营成本,有一百多家酒店无力消受,中途退出了。肖雅星也查了查自己的银行卡,行,里头的钱还够再撑俩月。她是那种具备乐天精神的人。

肖雅星(右)和志愿者



奢侈的口罩

肖雅星把酒店改成临时仓库,每天都有几车物资送过来,口罩、手套、消毒液、蔬菜、方便面、测温仪……从世界各地汇集到她这儿。物资有给酒店的、有给医院的,都由她来安排。

而物资,一度是这里的人们所紧缺的。最缺的是口罩,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奢侈品。辛野那只黑色海绵口罩用了很多天。薄薄一片,干得快,回去洗一洗,第二天接着用。他不知道这样的口罩没有防护功能,而即便是有防护功能的口罩,也不可水洗。后来,健身房一名会员看到他的朋友圈,给了他几只N95,他一个戴三天,没舍得换。再后来,一位采访过他的记者在豆瓣上发帖,帮他要到几只口罩,他终于可以一天一换了。

徐一叉一家在三亚过春节。1月23日,武汉封城的消息出来,一家人一早出门买口罩,抢到了药店的最后一盒。她还打算买些医用手套回去,跑到第五家药店依然没货。她正准备走,进来一个辗转买口罩的姑娘,徐一叉将身上揣着的几只口罩给了她。店员一看,把她叫了回去,将两盒自留的手套卖给她们。

居住在武汉的Monki年前进药店时,正赶上店里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到货,她买了100只。封城后,她在家待着,每半月出门采购一回。想到别人可能买不到口罩,她在豆瓣上发帖,说愿以原价匀出60只,给那些住在她附近的网友。

口罩很快被抢空。Monki将它们分批放在家门口的长凳上,让事先约好的网友取走。她不认为这个行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觉得自己只是“大多数现在还在武汉,还安好能保命的一类人。有一部分人在经历着悲欢离合”。

戴着口罩手套骑行过桥的武汉人 图丨炀燚

同样将口罩分出去的,还有姜吉锋一家。母亲在小区业主群里看到邻居抱怨买不到口罩,立刻跟家人商量,想把家里的600只医用外科口罩送给他们。她在群里通知大家,谁要口罩,可去2号门领。然后就和姜吉锋抱着12盒口罩下了楼。

那天是阴天,母亲穿着黑色羽绒服站在楼门口,先把一些口罩给了保安和快递员,接着有业主来,就抓六七个给对方,一会儿工夫就发完了。那些来领口罩的,有的戴着布口罩,有的一看就是口罩反复戴,外层毛糙。他们拍下姜吉锋妈妈,发在网上,说这是中国好邻居。

送完这些,姜吉锋家也只剩下几只N95和十来只一次性口罩了。家中七个大人、一个孩子。他负责买菜,那些口罩,他觉得足够了。


以个人名义

嘎子在新西兰待了10年,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口罩的稀罕。2月回国前,他打算给家人带点回来,还设想过,可以多带些,假设进价15元,回来可以卖到20元。妈妈一听,斥责他:“你不可以有这种想法,你这算发国难财。

嘎子觉得很委屈,加5块钱怎么就是“国难财”了?那他在奥克兰各处开车寻口罩,油费怎么算?

妈妈又说,前线的人在拼命,你花点钱、花点时间没关系的。嘎子爸妈退休前都在疾控中心工作,2003年非典爆发时,他们都在防控一线。被妈妈的话触动后,他开始想自己能做些什么。

口罩是买不到了,他惦记起防护服。他没少在微博上看到医护人员穿着雨衣或披挂塑料工作的场景。他去微博上找了武汉有需求的医院,跟对方沟通,把符合标准的防护服型号记下来,再在朋友圈筹措资金,最后发动大家各自到零售店采购,总共筹到212件防护服,分两批带回国。

疫情期间,防护服需求增加 图丨炀燚

嘎子在奥克兰从事旅游工作,华人是他的主要客户。往常,春节假期是生意旺季。今年,不少从中国飞往奥克兰的航班取消了。他接待的最后一拨客人1月28日回国了,紧跟着的那个订单,一共有9名客人,包括一位上海的医务工作者。对方告诉他,这次恐怕不能成行了。嘎子说,那行,你们就先待在国内吧,你可以救更多人。

身处杭州的未巍,则第一次意识到酒精是个稀罕物。在他经营的酒吧的微信群里, 2月3日,有客人说起酒精难买。

这是他那家小型酿酒厂的常备物品。啤酒对卫生要求极高,设备常要消毒。他每月生产1吨左右精酿啤酒,厂里剩下的酒精存量,够他用上半年。他从未想过,如今它成了人人求而不得的东西。2月4日零点40分,未巍在酒吧的公众号发文《东河抗疫互助会》,决定无偿提供75%的消毒酒精和0.2%的过氧乙酸消毒液,每罐500ml,由他专车配送。

他留下微信号,新增好友蜂拥而至。4日上午,他关闭酒吧,将搜集到的100多位求助者信息一一列出,在地图上用星星标注位置,规划出配送路线。厂里3桶25公斤重、95%纯度的酒精,被稀释到75%,他与爱人一起,将它们封装进500ml的银色易拉罐里,女儿负责在罐子上贴黑底白字的“东河”贴纸。

“东河”是他酒吧的名字,也是杭州一条上接钱塘江、下连京杭大运河的河。结婚前,他和妻子常在东河边散步。它与西湖、钱塘江这样名声在外的江流、湖水都不一样,它是本土的,穿越杭州主城区,是只属于杭州人的地标。他觉得,这条河与他的精酿酒吧气质一脉相承,也启迪了他如今的行动,“一个本地的厂牌去做一些力所能及、能够帮助到本地社区的事”。

他们一家三口跑了三天,把100多罐酒精都送了出去。


拥抱在一起

辛野总是挑选那些不被其他骑手注意的订单。钱少的、家里有老人的、被隔离的、有孩子的、有宠物的……这样的订单很好辨认,通过购买的东西或者备注就能看出。其实也不用仔细辨认,因为它们总会被剩下来。

他住的洪山区,有大量打工者和老年人。如今社区封闭,老人免疫力低下,不敢出门,子女又不与他们同住。辛野跟看门大爷商量,让他进去,尽量把菜送至家门口。

2月11日凌晨,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第11号和第12号通告。武汉市所有小区实行封闭管理。多数小区开始办理通行证,一户一证,每三天可出入一次。一些社区物业组建了买菜群,解决业主的基本生活所需。

Monki住的小区没有物业,住户多是老年人,像一座座孤岛,不得不设法自救。社区封闭的头几天,她觉得自己和这些老人一样被抛弃了。渐渐地,人们开始行动起来。有人买了喇叭,在小区内宣传跟新冠有关的知识。有人建了微信群,将二维码打印出来,张贴在各个楼栋中,大家在群里互相打气,一起想办法购买物资。还有人主动帮老人买菜、充燃气费。

武汉街头的老人 图丨炀燚

城市当中无数散落的个体,就这样殊途同归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当张奇找到物业时,家中已经没有存粮了。他是外卖骑手,小区里的租户,外地人。原本,他打算过年留在武汉赚钱,虽然春节单子少,但能赚一点是一点。现在,他出不去了,这意味着赚不着钱,没有饭吃。

物业热情接待了他,把他拉进小区临时组建的买菜群中。他在群里一说自己的情况,对门的邻居立刻给他送来面条和蔬菜。一位女业主建议,既然他出不去,不妨在小区内有偿配送,把群里团购的物资从小区门口送到各家门口,每单收费10元。业主们一致同意,张奇当天下午就上岗了。

过去当骑手,他没少受过气。但这次,他密集地感受到善意。他常常在送单时发现对方在家门口给他留了东西,口罩、牙膏、食物、雨衣、推车……

1月底,在三亚的武汉人互助群里,徐一叉妈妈看到,有一家人酒店到期了,不允许续住。那家人在三亚找了很多地方,都不接待。徐一叉妈妈找了相熟的中介,帮他们租了房子。为了表达谢意,2月3日,这家人送来了100只口罩,说让徐一叉的爸爸回武大上课用。


被忽略的

上海女孩梁钰想到女医护人员的需求,不过是出于女性最自然的疑问。她在新闻上看到,女医生为节省防护服,一天七八个小时不吃不喝,很快想到,她们来月经该怎么办。

最初,她想和朋友凑个十来万,购买安心裤和卫生巾送过去。一番调查才发现,缺口远比想象中大。数字是他们一个个电话问出来的。整个孝感市,女性医护人员1.66万。武汉同济,超5000。武汉协和总院,约5700。武汉金银潭,1300。汉口医院,600。同济医院中法院院区,约1000。此外还有13个方舱,火神山、雷神山,各大地级市。在他们联系过的医院中,女性医护占比60%以上,但没有一家医院获得卫生巾等生理用品的捐赠。

梁钰在微博呼吁关注一线女医护,发起“姐妹战疫安心行动”,为一线女性医护人员提供生理期帮助。截至2月26日22:00,行动募捐到的安心裤423657条、一次性内裤303939条、卫生巾80640片、护手霜700支,覆盖110家(支)医院和医疗队,超64000人。更多的品牌和个人加入其中

除了这些一开始被忽视的与生理有关的问题,心理问题也开始引发人们的重视。

“身体状态出现问题,心理状态也会受影响。”长期做残障公益的韩青说。尤其是残障人士,“其他人去照顾,因为疫情的原因,也会有芥蒂,很容易出问题”。

1月31日,韩青和几位同样做残障公益的朋友在群里讨论此事。第一天,有60多人参与,后来迅速增加到近200人。2月2日,他们在网上发布问卷,收集疫区残障人士的需求,再由志愿者一一打电话调研。

一位聋人的儿子向他们求助。他母亲外出时经常不戴口罩,多次被邻居举报。他不擅手语,无法与母亲沟通。韩青派出志愿者,用手语与她交流。韩青的理念是,公益是一种支持性决策,最重要的还是让残障人士发挥自身能动性。他们鼓励残障人士向社区工作人员求助,并优先使用网络工具,这是最有效的解决方式。如果都不奏效,他们再介入。

他们创建了微信公众号,发布让残障人士无障碍获取的疫情信息。这是他们做此事的初衷,抹平障碍,让残障人士与其他人地位平等。志愿者们多数有公益工作的背景。他们用长期在业内积下的信任拉来一些捐赠。河南一位民宿老板提供了200张代金券。他希望以柔软的方式表达心意,欢迎残障人士在疫情过后前来旅行。

这些在武汉内外、线上线下活跃的个体行动者,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后便不可辨认。

2020年2月的武汉 图丨炀燚

辛野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武汉,寂寥、空旷,松鼠从城市道路中穿行而过。他想起一部美剧,世界末日的纽约街头,道路上是长满了杂草的废弃汽车,枝枝蔓蔓从高楼里探出来,幸存者在荒凉的大地上寻找同伴。

他也遇到过这样强烈渴望寻找同伴的人。那是他从后湖骑行40公里回洪山的夜晚,路上只有一位年纪挺大的男士,缓慢地骑着电动车。两人默契地并肩向前,对方先开口:“这么晚还在外面?”他自我介绍说是在方舱医院搭隔离板房的,出来找小工,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好不容易碰上个年轻人,想拉他一起去干活。接着,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建造隔离板房的经过。辛野想,他是憋得慌了。

未巍去杭州郊区送酒精那天,返程时已经半夜,路上安静得让他不适应。他见到一辆迎面驶来的公交车,空荡荡的,只有司机一人。路口会车时,两人对望了一眼,然后擦肩而过,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文中徐一叉、嘎子、Monki、张奇为化名。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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