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漂”族路漫漫:上班在北京二环,买房在燕郊固安|谷雨
车驶出小区门,天边仍是暗灰色。门口的保安大叔睡眼惺忪地打开拦路杆,路边原本热闹的小吃店还没开工。以往,早餐虽说不上多如牛毛,但选择也很多。粥铺、包子铺、路边炸煎饼果子的都能在家附近找到。春节疫情后,开门的寥寥无几。但即使开,他也不敢吃。理由是,这时候了谁敢在外面吃?家里还有孩子呢。车直行左拐800米,他接上了同是住在固安,在北京上班的女邻居。
河北固安,早上排队等公交的人
清晨5时20分,孟凯在燕郊家里的智能音箱开始唱歌。他特意把音箱放到客厅的冰箱上面,这样必须从卧室走到餐厅,人也就清醒过来。关掉音箱的闹钟,他打开手机,30多条未读——全都来自妈妈。
春节回北京工作后,通勤时间从原来的一个半小时增加到三个小时,这成了父母催他回老家的新话术。
微信语音都很长,30多条,一大溜的长绿条像海藻,都是劝他回东北的——“你赶紧回来吧,通勤五六个小时,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孟凯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防止妈妈打突击电话,影响一天的心情。拉开窗帘,房间稍亮了一些。以前家里用的窗帘是全遮光的,“广告上写用了昏天暗地,长睡不醒”。他平时睡眠质量不好,有光就醒得早。最近,他特意换成了白色纱薄窗帘,为了多透点亮,不然醒不过来。自从通勤改成自行车后,他每天骑行32公里,睡眠质量也提高了。
清晨6时10分,陈佳已准时出门。从河北固安的家到北京东二环的公司,步行+公交+地铁至少要3个半小时。她5点40分起床,简单喝了点牛奶、吃点面包后就出发了。
她的生物钟乱了。早饭的最佳时间是7点到9点。不迟到的情况下,她要上午10时才能到单位,转眼中午了,又吃不下去。以前跨城通勤,她会带上水杯,路上喝点,现在即使嗓子难受,她也不敢摘下口罩。公交车上,她不敢倚靠,不敢睡觉。作为39岁的二胎妈妈,她的顾虑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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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米的土路,缓坡,两边都是坟堆。刘明浩今天的上班路线和往常不同,这段路几乎都是坑,有几次车都托底了,但可以直接开到北京检查站。
即使刘明浩是老司机,对糟糕的路况也不敢掉以轻心。他集中注意力,越过大坑和石头,两侧的坟堆跟着倒退。越过200米,上了河堤。路很窄,要是遇上交通事故,时间不好说。好在知道这条路的人少,这一天还算顺畅。
一天前,是他搬到固安以来,堵车时间最长的一次。早上6点出门,9点还没过检查站。下车、量体温、查身份证,速度很慢。为防止后面的车插队,刘明浩和相邻的司机很有默契,车与车之间只留一条小缝,目的是不让后面的车插队。
刘明浩坐着屁股疼,他已经迟到了一个小时。工作人员忙着检查,还没注意到公交车道。他让后座的女邻居下去打开栏杆,刚开一半,一旁的工作人员立马赶了过来。
刘明浩脑子转得飞快,得想个理由。车里女孩是他媳妇,正怀孕,憋在车里不舒服,他说。工作人员批评了他,大概意思是应该早说,最后还是放行了。
固安检查站早高峰,熙熙攘攘
孟凯是从正月十五开始上班的。以前他的通勤方式是拼车+地铁,节后形势严峻,司机都在老家。第一天上班,他选择了公交。到了检查站,要全体下车量体温、查身份证,到公司已经快10点了。
平时进京也堵,最近却既担心又烦躁,疫情期间,出门就是冒险,堵车的感觉实在难受。公交车上,看到非机动车道的自行车和电动车,他有了一个念头,骑自行车上班。从孟凯燕郊的家到单位,31.5公里,差不多是大半程马拉松。他在北京参加过很多次,每次都能坚持到最后。
第一天尝试骑自行车,他不确定几点能到。早上6点半从家出发,手机架在自行车上,一侧耳朵戴上蓝牙耳机,顺着013县道到京榆旧线,一路从燕郊到通州,最后到达朝阳呼家楼,2个小时。
到工位的时候,他浑身湿透了。单位没有换洗的衣服,他用体温把衣服烘干了。一上午,伴随汗液蒸发,他冻感冒了,在单位瑟瑟发抖。
骑了一周后,他每次路过检查站,都能看到拥挤车流里疲惫的脸。有的急得按喇叭,有的玩手机,他得意洋洋地从身边骑过,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感,穿越人山人海,路过北运河和郁郁葱葱的树,有阳光和鸟叫,一路骑着车,哼着歌,能听完2个歌单,每个歌单里有30多首。
以前燕郊的房子主要用来睡觉,现在“到家洗洗涮涮,还在10点前”。时间充裕了,到家后他还参加线上保险的培训,想干个副业。最近,朋友圈突然很多人在干这个。
春分那天,他有一次骑车回来,看有人拉行李箱从小区往外走。他想那些大概是因为疫情,不得不离开北京的人。
骑车出行固然用时久,也能得片刻“自由” 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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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一个月以来,陈佳已经迟到了五六次,她一年到头也迟到不了这么多次。唯一让她欣慰的是,有时候迟到一会儿,领导不会扣工资。公司是做贸易的,受疫情影响很大。2月的工资发了50%,3月发了60%,虽然已经在单位12年,但迟到仍心有余悸,担心这样下去会失业。
陈佳从2002年就来了北京,以前在顺义生活,租房住了16年。2018年4月,为了孩子的教育决定回固安,开始双城通勤生活。3月15日,她第一天上班就吃了“闭门羹”。那天老公开车送她,两个人从家出门到检查站就开了3个小时,最后到单位楼下时,她止不住地恶心。
本以为能进去休息会儿,却被门卫挡在门口,运动轨迹显示她去过廊坊。她再三解释,自己是环京地区的,一直这么通勤。保安不听解释,物业也不放行。后来,陈佳公司和物业签了保证书。到了第二周,才顺利进入单位。
上班的路很坎坷。清明节那天下小雨,她坐公交车,上五号线追地铁,鞋子滑,摔了一跤,手掌摔肿了,胳膊也磕破了。她觉得心里很难受。每天起大早,回到家还要照顾孩子,在地铁上眼眶红了。
跨城通勤的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以往碰上大雾天气,会偶尔堵车,但最多半小时到四十分钟。这一次,拥堵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剧烈。
孟凯在燕郊住的这3年,有一个神奇的技能。那就是上车后基本都在睡觉,每次醒来,刚好到站。有时候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别人肩膀上。晚上回燕郊时,也会握着手机睡着,手机啪嗒掉地上,钢化膜换了几次。
那会儿从燕郊东贸国际出发,开往国贸的车有200多辆,同时也有很多黑车吆喝拉人。早高峰时,车站排起三四百米的长龙。但今年春节复工后,曾经熟悉的“国贸10块钱一位”没了。他身高一米八五,比别人看得更高:黑压压的一片,排队时吵架时有发生,几乎每天都能遇到。
燕郊与北京只有一河之隔。2017年,孟凯在限购政策前买了房子。那会儿家里人担心他以后在北京定不下来 ,一个亲戚在燕郊买了房子,把他介绍给了中介。那天孟凯周末加班,中介为了向他展示国贸到燕郊的优越位置,非要来公司接他下班。开车一路向东30公里,过了潮白河大桥,进了燕郊。
“北京给不了你们的,在燕郊都能给你。”在中介的电话轰炸中,孟凯买上了房子,“突然腰板直了”。原来他觉得房子不重要,买了以后觉得有个窝,心里感觉真不一样,漂泊的感觉减了一半。
多年北漂后,很多人面临的困境相同。没钱在北京买房,无法在北京落户,但依然想在北京工作。孟凯不想掏空父母,拿出所有的公积金,东拼西凑,几乎是看了一次就买了。
夜幕中的燕郊,这里是北京上班族的“睡城” 图|视觉中国
清晨朝西出发,夜晚向东回家。燕郊,是他北京梦开始的地方。北漂8年,来燕郊之前,他住在唐家岭。那会儿他在软件园工作,周围房租很贵,他舍不得花三四千租个一居。
虽然唐家岭人员鱼龙混杂。但一个人走了,立马有新的人补上来。自建楼里的小房间,空间狭小,看不到太阳,只有十几平,但有卫生间和厨房。那段时间他觉得过得还行。直到2016年,唐家岭面临拆迁,他不得不离开。北漂的日子,几乎一年一搬家。他在北京的足迹一环环后退,最后到了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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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京人的周末显得额外珍贵。周末,陈佳会尽量多睡一个小时。但生物钟已经形成了,还是会在早上五点半就醒来。她每次都努力闭上眼睛。
她要做事儿也不少,洗衣服、打扫卫生,周末会为孩子们改善伙食,做排骨、烤蛋黄酥、用新鲜的水果榨汁,想到什么好吃的就给孩子们做。下午的时候,她会带孩子们出去透气。上周,他们一家人开车去了固安周边的农村。
村里都是平房,戴口罩的人没那么多。因为人少,村里的人都知根知底。老家的油菜花开了,露珠挂在花上、叶子上,晶莹剔透,经过阳光折射,泛出金光。陈佳觉得农村生活还挺好的,空气新鲜,有吃有喝,身心也放松。
2017年,第一次来固安看房时,刘明浩已北漂7年。他的单位要搬到南六环,考虑到也30岁了,要结婚生小孩,他决定在这里买房。
沿京开高速开车到河北,出固安收费站不到10分钟,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块红色地产广告牌,上面不停地推介这座新城未来的价值,对标燕郊、城市干净、规划也不错。
他们从河北的家到北京的单位,最近的20多公里,最远的不超过70公里。在北京扩城的规划里,他们认为一切都会越来越便捷。但现在,伴随着严格的管控,这条路变得拥挤。
燕郊3月10日复工堵车上了新闻。孟凯后来路过检查站时,明显感觉速度提升了很多,但他还是想骑自行车上下班,打算天气再热点就不骑了,那会儿大概疫情也好了。
孟凯是单休,有时候周六,有时候周日。他家楼下以前有很多美食,房间里开窗户,总能闻到麻辣烫、煎饼、肉夹馍之类的,现在什么都闻不到了。
出城,骑上自行车,目光坚定,朝着北京的方向出发。回乡,路过潮白河,回大本营。以前他打着哈欠,睁不开眼皮,在地下隧道里被卸载到目的地。现在他小腿的肌肉鼓起来了。
4月19日,谷雨。本来他应该周末休息,但单位临时有事儿,他又骑车进京。下班的时候,他骑了5公里,发现手机没电了。就沿着印象里的方向走,却走反了,居然骑到了北京的西面。方向走错,还突然下了大雨,砰砰地砸在车把上。他找到一个公交车站避雨,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扔给他一个塑料雨衣,扔完就开过去了,他“感动地想哭”。
等了一会儿,雨停了,天边突然出现了双彩虹。那个很丧的下午,彩虹和陌生人的雨衣给了他温暖,他把这件事写在了日记里。
4月19日,北京,雨过天晴出现的双彩虹 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