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死去一年了丨谷雨
悲伤只在边角里流露出来
韩旭的右腿肿得像个巨大的冬瓜,几毫米粗细的血栓从那里的血管脱落,上行到肺,导致肺栓塞,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这次他逃过一劫,在急诊病房里躺了15天,每天要打7个吊瓶、6个推针、6个肚皮针,对面床有人死了,盖张白布,他不敢看。一到半夜,各处的监护报警就“滴滴”个不停。
他那时23岁。出院时,医生嘱咐,暂时不能出门,不能运动,稍有不慎就有再次病发的危险。那是去年8月的长春,正值盛夏,连续下了几天雨,天色灰蒙蒙。韩旭独自一人生活,家里垃圾堆得到处都是,长久的不通风导致空气中有股味道。据说母亲在他小时候跟丈夫分手离开了,初中时,他的父亲也去世了。韩旭跟着奶奶生活过一段时间,直到奶奶去世(也有人说去了养老院)。朋友们奔波于生计,送过来成山的水果,吃不掉,浪费了不少。除了外卖员,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活人了。
韩旭最喜欢的游戏是刀塔2,但打游戏时总是容易情绪激动,一盘结束,他感到头晕,浑身是汗,不敢再打了。
他有时会在游戏论坛Max+上发帖。对于论坛的很多用户来说,韩旭的ID并不陌生,很多人都曾看到他发的两条求助帖。一条是住院期间,护工有事没能来,他发帖询问是否有长春的好心人愿意来帮点小忙,他可以赠送一套游戏道具作为报酬。他用轻松的语气带过了“无亲属患重病”这样的信息,仿佛自己所说的只是游戏段位升不上去想找个高手代打那样的小事。
出院后,他再次发起求助,“诚邀长春小伙伴来做客!一个人想出门上网打dota的!提供电脑配置绝对够!管水管饭只要你来这里陪我聊聊天就好,一个人在家待一个月是会疯掉的!来交个朋友吧!”
在Max+,玩刀塔,就是兄弟。社区版块常讨论的话题,就是你和兄弟会聊的那些:游戏里的垃圾队友、迟迟无法确定关系的暧昧、糟心的工作、新出的iPad到底值不值得买。高赞评论大都是调侃的、消解严肃的,刷多了这里的帖子,会有种“天塌下来都不是个事”的感觉,这里的brotherhood不废话、反矫情,却能抚平老哥们心中的伤痕。
但在韩旭的帖子下,没人调侃,有人要陪他聊天,有人说可以开个YY直播一起看比赛。第14楼,一个ID名为xu的人评论:“来来来小老弟,加个微信陪你聊刀塔。”
Max+ 截图
一年零三个月后,在长春的咖啡馆里,xu向我回忆韩旭。那条评论后,两人很快加了微信,韩旭迫不及待地问,“要不要来我这玩?”xu无奈,在上班啊。对于xu比自己大11岁这件事情,韩旭有点失望,这个年纪,对方一定有了老婆孩子,他更希望找个同龄人,也爱打游戏,最好就直接住进他家。聊了一会游戏后,韩旭又发出邀请,“你要是放假,有时间过来啊。”
下肢静脉血栓脱落上行可以通过植入静脉滤器来预防肺栓塞,但韩旭的病由四级心衰导致,上了手术台可能就下不来,死亡几乎是注定的。可xu却说,当时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很少抱怨,是个真爷们。在聊天时,韩旭笑称自己几次发病都挺过来了是“欧皇”,现在的每一天是“活着看,死了算”。刚讲完“为了治病卖了父亲留下的房子,如今钱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转头就在游戏上甩给xu价值好几千的装备,算是“陪聊”的谢礼。xu不好意思,主动提出给他点个川菜外卖吃,他也没客气,提出多加半斤米饭,“吃喝我从不亏嘴,哪天挂了没吃好我不得憋屈死。”
韩旭一米八多,生病后从200多斤胖到300多斤,走路不能快,速度基本和60岁的老太太保持一致。一双小眼睛,脸很长,很宽。光论外表,像个“狠人”。生病前,他在华联古玩城租了个摊位,病后也不去了,几乎没有收入。xu比他矮点,瘦溜,白净,年轻时自称“xu公子”,读过研究生,工作时常摸鱼,家庭稳定,是那种哄睡儿子后要打两盘游戏的中年男人。两个在长春本来绝不可能相遇的人成为了朋友。
四个月的交往里,好笑、轻松的事占据了大多回忆。没过多久,xu登门拜访,应韩旭的要求买了毛巾、舒肤佳和空气清新剂,屋里不大,四五十平,很暗,到处是烟头,xu拿着空气清新剂一通狂喷,韩旭给他展示了自己肿大的脚踝。他们点了个外卖一起看TI( 刀塔2全球性赛事)小组赛,在中国队打出精彩操作后大呼牛逼,虽是初次见面但“一点不尴尬”,xu回忆。他拿韩旭的电脑想秀一盘刀塔,结果惨败,被人堵在家门口出不去,赶紧甩锅,“你这什么破鼠标。”后来他们经常一起玩,xu把韩旭拉进自己的刀友群里,天南海北的人约上时间共同战斗,很是痛快——尽管四个月里韩旭也才打了17盘。
有一天,韩旭感觉状态不错,能下楼,就带着xu去古玩城转了转。xu记得那一天,韩旭到处跟老熟人打招呼,给他介绍古玩的门道,“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是挺开心的。”逛完了,xu请韩旭吃牛杂,他很快饱了,坐在一旁,任由韩旭一碗又一碗地加。
长春华联古玩城
悲伤只在边角里流露出来。晚上睡去和早上醒来,韩旭永远是一个人。抗凝药导致牙龈出血严重,他一刷牙就是一嘴的血。有次xu给他发微信没收到回复,打电话也不接,“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不会是不行了吧,后来才知道他睡着了,手机静音了没听见。”xu的朋友们跟韩旭游戏打得尽兴,随口说,兄弟有机会大家见见面啊。韩旭沉默了一会说,老哥,我这个身体出不了门的。他会丧气,跟朋友说,“有时候觉得真他妈倒霉”。他想,干脆把身上能卖的都卖了,带上钱出去旅游,死在哪算哪了。xu怼他,我看你这样子连吉林省都出不去吧。
钱始终是个问题。在聊天记录里,韩旭说自己吃的瑞士进口抗凝药,一年4万,美国进口抗心衰特效药,一年3万,xu还算过,“再加上他能吃,每天水果饮料什么的,我估计得100多。”xu提出,当初送我的装备,要不你拿回去卖吧,韩旭拒绝了。下肢血栓的游走可能会影响到脑,进而导致视神经功能受损,去年快入冬时,韩旭开始出现视力障碍。他在游戏里充值获得了一个TI的不朽盾,从国外寄过来要几个月,他写了xu家的地址,“到时候我要是还活着,麻溜给我送过来,我不在了,盾就是你的了。”xu回,“老子不稀罕,nmlgb自己留着。”
2019年12月10日,韩旭找xu帮忙,说在卖石头,让xu在微信上装一下买家,两人合伙演场戏。xu答应了,“挺欢乐的”,他回忆。事办成,他们胡扯了几句,xu开玩笑,“胖旭哥赚钱都不分我点。”韩旭发来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辞!”
十天后,韩旭去世了。
都是老邻居了,吃不上饭我管管吧
今年11月初,韩旭发在Max+上的帖子被讣文账号@逝者如斯夫 搬运到了微博上。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年轻人的故事得以为更多人所知。xu的回复和陪伴又让人看到了凄凉中的一些温暖,有人评论,“感谢网络,让很多人免于孤独。”
长春又入冬了,韩旭离开快一年了,伴着他长大的园东路小区外墙新上过保温层,只有走进楼里,坑坑洼洼的楼梯和脱落的墙皮才会显露它的年纪。在楼龄超过30年的小区里,邻里之间都互相认识,且原因通常是他们的父辈就互相熟悉。一提到住在1栋的韩旭,人们都会皱个眉头,叹口气,说孩子挺可怜,没爸没妈,“白瞎这岁数了。”
这里有一种混杂着萧索与鲜活的奇妙氛围。只要走动走动,到处跟人聊聊,就能感受到人的善意。据说隔壁楼洞有一位老赵,偶尔给韩旭送些吃的。住在楼上的奶奶正在摆弄她的炸串机,“我们这个地方挺团结”,她说,每次碰上韩旭,她都让他随便拿点炸串,“但他不好意思,也不愿意多要。要强,挺好的孩子。”小卖部老板娘的儿子和韩旭曾是小学同学,正因如此,有次韩旭送外卖把别人车刮了,她毫不犹豫地帮忙出了500块钱。
韩旭的奶奶离开后,大部分白天里,他很少下楼,在家里吃白面条蘸辣酱充饥。他喜欢在网上冲浪,看外面世界各种有趣的事,比如一个人实验只靠吃金针菇过一个月。他还读到,吃火锅涮菜的顺序和时间是有讲究的,但他既没钱吃火锅,也没人一起吃。到了晚上,五金店的老板常看见他抱着电脑出现在小区的凉亭里,蹭别人家的Wi-Fi下电影,“一坐能坐到大半夜。”
韩旭晚上常坐在凉亭里蹭Wi-Fi
很多人都记得那双鞋,尤其是大白。2016年冬天,他在帮公司寻找员工,有人推荐了韩旭。天飘着雪,他来时韩旭正在凉亭里鼓捣电脑,雪落在韩旭的单衣上,然后大白注意到了男孩脚上的鞋,那是一双普通的、没有牌子的运动鞋,鞋底从中间横向裂开了,48码的大脚露在外面。这个画面深深地刺痛了大白,他决定,“吃不上饭我管管吧。”
他给了韩旭200块钱,领着他去二手市场买了双旧鞋,大码鞋好买还便宜,然后给了他一份工作。他们要去往全国各地,收回那些车主贷款购买后无力偿还的车。据一位专业人士称,这份工作是标准的“打法律的擦边球”。
大白,36岁,三婚无孩,开过洗浴中心,长春市遍布着他的人脉。跟着他,韩旭飞机坐了,海也看了,而且也终于吃了火锅。大白找出一张照片,4个200多斤的胖子坐在电影院里,他们戴着亮闪闪的3D眼镜,正准备看《长城》。韩旭挺着小肚子,对着镜头,微微咧着嘴。
当韩旭有了能力,他也使出浑身力气对别人好。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想到大白平时开的那辆车音响不好用,插耳机线又不够长,他给大白买了一个爱国者的MP3。有次大白在跟朋友逛街,韩旭去找他,看见大白在试一双豆豆鞋,530块钱,他抢着把钱付了。小卖部老板娘给拿的500块钱,没忘,特意去还上了。
大白对韩旭的身世有了更具体的了解。据说韩旭父亲以前给领导开车,待遇不错,但平时喜欢到处炫耀,喝酒喝得厉害,总因此和韩旭的母亲吵架,在韩旭六七岁的时候,他母亲离开了。韩旭上初中的某一年冬天,他父亲喝酒后突发脑出血,倒下时后脑又磕到了门上的冰柱,抢救无效去世了。
在对xu的讲述中,父亲还在的时光里,韩旭是幸福的。他曾向xu炫耀,小学毕业的夏天,父亲给他买过一个索尼的游戏机,内存只有2G,可以玩两个游戏,“我是整个小区最靓的仔。”后来,大白送过韩旭一个索尼的新款游戏机,插了64G的内存卡,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古玩城门口开银店的张力和园东路的老邻居海涛都说,“大白对韩旭,就跟爸对儿子也差不多。”
韩旭爸爸给他买的索尼游戏机
收车这份工作,韩旭只做了半年。2017年初,大白不干了,韩旭则去了富锋的一家超市送菜。2018年的秋冬之交,韩旭说还想跟着大白,那时大白在华联古玩城租了个摊位卖货,他帮韩旭也租了个摊位,又找渠道进了点货。
走进古玩城,看着满眼的核桃、蜜蜡、玉石,很容易被搞得晕头转向。但实际上,它与园东路一样,都是这个城市的缩影,外表并不繁华,但深藏人与人的温情。有个叫大胜的小伙子,家里也不穷,可能是精神有点问题,每天喜欢来古玩城收大伙的垃圾,捡瓶子去卖废品。大家也配合,攒了垃圾留给他,再给他2、3块钱作为报酬,有人开玩笑说,“大胜一天赚得比卖货的人都多。”
街对面的老刘饭馆,不大,几平方米的店面,专做商户的生意。店主老刘瞎了一只眼睛,媳妇一只手残疾,大家常开玩笑,韩旭也算个残疾人。老刘家的棒骨炖酸菜,只要有剩的,永远有韩旭一份。
人们也记得韩旭的仗义。有时候别人帮他看会儿摊,卖出去一件货,按古玩城的讲究,买瓶水答谢就行了,韩旭不,一定要花掉所有卖货的钱请人家吃饭。买水也行,干脆买一箱,分给周围所有的人。谁请韩旭吃了饭,给他买了东西,他都记着,一定想办法还回来。
23岁的年轻生命
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了
长春的傍晚 ©视觉中国
离开古玩城时已是4点多了,这是冬日东北一天里最美的时刻,太阳在远方下沉,给天空染上各种颜色,有时是棉花糖般的粉色,有时是烧透了的红色,有时是漫天的橘色。但很快,只是一晃神没留意,天就彻底黑下去。
2019年快过年的一天,正在古玩城上班的韩旭说自己难受,当时大白的妻子也在,提议去医院,韩旭说,不用,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但很快,严重程度就超过了周围人的想象,他无法呼吸了,大家打120把他送到了长春市医大二院。检查结果是心衰导致的肺栓塞。
大白回忆,“医生说,这个病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不运动有关系,人可能走走道,说死就死了。他住院前后花了四万块钱,全是古玩城的人凑的。”
韩旭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了除夕夜。新年后到8月,根据大白的回忆和其他人的聊天记录,韩旭至少又住过两次院,可能是3次。为了还上大家替他垫付的十几万块钱,他把园东路的老房子卖了三十几万(也可能是42万),大白帮他在古玩城对面租了一间房子。剩下的钱,韩旭有几个愿望要实现。
第一个是买一台5万的电脑(他的终极梦想是一台30多万的电脑)——大白说,电脑够玩就行,你上午花5万买完的电脑,下午也就值2万5,后来韩旭买了一台5000多的。第二个是买一双AJ的熊猫鞋,三四千,大白同意了。
有十万块钱是怎么也不能动的——即使是没钱吃药了——他去银行存成了定期。他告诉大白,他的父亲葬在了奶奶老家的村庄里,他想在长春给他父亲买一块坟,立上墓碑,等他死了,他要和父亲葬在一起。
8月那次住院后,韩旭看着比一年前老了十岁,经常不刮胡子,几乎不下楼了,大白有时给他打电话,叫他下来走走,“他每次都说发烧了,动不了,”大白回忆。韩旭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孤独里,采访对象们发给我一些他们与韩旭那段时间的聊天记录,看到他常说,“对付活吧,先把钱花没了再说”,“想吃啥吃啥”。他从来不谈论病好了要怎样,他在等待死亡。
只是他没有放弃与世界的连结。微信聊天记录、Max+的帖子、刀塔的战绩、知乎、QQ,互联网记录下了他最后的踪迹。在Max+,除了xu,一位名叫刘酒癫的刀友曾去医院看望过他,一位名叫稗子的刀友晒出了一张他们的聊天记录,上面显示他们打过一次87分26秒的语音,韩旭还与他分享自己在淘宝上购买的电脑硬件。
在xu发给我的一张韩旭朋友圈截图里,我注意到他曾晒出一个名叫“巴风特”的知乎账号。我在知乎上搜到这个用户,发现他住在长春,热衷于回答刀塔和电脑硬件方面的问题,在问题“最想自尽时是什么念头让你活到现在?”下面,他回答,“只有我一个人是因为我的刀塔2账号吗?!”想到韩旭那些“价值连城”的装备,我忍不住笑了,这还能是谁呢?
Max+上,韩旭分享的看比赛的图片
2019年11月,也就是韩旭去世前一个月,他发了一篇名为《为什么没有硬件基础的人不要买淘宝整机》的文章,旨在帮网友认清淘宝整机的一些陷阱,末尾处,他提出可以免费根据大家的需求列配置单,并推荐大家去一家电脑工作室购买。
顺着这条线索,我找到了这家工作室的老板刘金龙,他的办公室位于一栋写字楼里,密密麻麻的电脑零件堆满了整间屋子,韩旭那台5000块的电脑就是在那里配的,后来,他们成为了朋友。在这里,我发现了韩旭的另一面:他是个十足的geek。
住院的时候,花钱如流水,他脑子里却想的都是电脑,“十几万块钱啊,配电脑都够配一台神机了,2080ti(一种显卡)插4块都够了。”刘金龙反驳他,2080ti能插4块?——千万别在电脑的问题上轻易反驳韩旭,他一定会去搜集资料,跟你辩论到底。一台飞利浦的呼吸机17000,得,一个2080ti加一个9900K(CPU型号)就这么没了。他会为了验证一个参数在家拆机好几个小时,弄坏了能保修不?他问刘金龙,转念一想,“要真能折腾烧了也是我的本事。”
那篇知乎文章一发出,有人评论:一语点醒梦中人啊,差点就在某宝买了。不少人发私信向韩旭咨询,他都耐心给了建议。刘金龙曾对韩旭说,兄弟要不这样,凡是从知乎找过来的人,生意做成了我给你分成。韩旭说,不用。很快,他的知乎账号已经有了2000多粉丝。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是个有价值的人。
韩旭生病后,大白开始害怕半夜接到他的电话。韩旭要强,明明下午三点已经开始难受了,偏要忍到半夜,实在挺不住了才说,“我就是找人救他,取钱,也需要时间啊”。12月19日的晚上,韩旭的电话来了,说喘不上来气了,这时他的体重已经接近400斤。大白打了120,对方说,太重了,没法抬,稍有闪失可能人就不行了。他又打了119,还是没办法。
古玩城的几个关系好的同事都来了。大白觉得韩旭这次可能挺不过去了,就问他母亲的电话,韩旭不给,直到最后一刻才妥协,他母亲和继父赶到十分钟后,凌晨三四点左右,人没了。最后的那段时间,看着韩旭不能呼吸,所有人都哭了,他死死地抓着大白的胳膊,把他穿着的貂皮撕碎了。
古玩城的同事们和韩旭继父及几个亲戚一起把遗体抬下了5楼,用了一个半小时。天快亮了,长春下过雪,冷得人打颤。小卖部的老板醒了,看见有人被抬进了120,她想,不会是那个生病的大胖小子吧。一行人把遗体送到了火葬场。他们想给韩旭换身衣服,但他太沉了,只能作罢。没来的古玩城的人100、200甚至500地把钱打到大白的微信里,总共6000多块,大白都给韩旭烧了纸,烧了整整两车,可着贵的金元宝烧,别墅、iPad、高级电脑,“他不是玩电脑吗,”大白说。
火化费200,大白给掏了。拿到骨灰后,他问韩旭母亲,留盒吗,对方说不留了。“他年纪小,还没成家,他妈不是还有个弟弟么,就说不留骨灰了,以后也省着惦记,就不用来看了。”在殡仪馆附近开店的老徐那天也在场,他解释,“但这个年纪也有留骨灰的,都有。”最终骨灰被殡仪馆扬在了后山。23岁的年轻生命,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了。
渺小的、被人记住的
转眼进入了2020年,1月15日,TI的不朽盾从美国寄到了xu的家里。如今韩旭不在了,盾是xu的了,他把盾和韩旭送他的一个藏银小饰品一起摆在了家里的书柜上。每次打开Max+的游戏战绩页面,会显示用户关注的好友的最近一盘游戏战绩,他和韩旭最后一起打的那盘输了的游戏总是明晃晃地出现在那里。后来,他把韩旭取关了。
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韩旭拜托大白在他走后发一条朋友圈,希望告诉他的朋友们,他走了。第二天,xu在上班的时候刷到了这条朋友圈,下楼抽了两根烟。他给韩旭的微信发信息,又打了电话,想知道后续告别仪式的信息,但没有得到回复,那时手机已经交给了韩旭的母亲。
晚上回家,xu在Max+上发帖,试图记录下他所了解的这个只有三面之缘的刀友的人生,拿手机敲了几千字后,颈椎疼,决定明天再打,躺了一会,睡不着,又打开手机继续写,“其实有时候我在想,他离开了是不是对他会更好一些,去那边可以和他的爸爸团聚,总好过在这边孤苦无依......他送我的藏银小饰品我会永远留着,以后也会交给我儿子,告诉他你要成为胖叔叔那样的男子汉,不抱怨,不妥协,不气馁。”
如果去仔细寻找,会发现韩旭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还有很多——一个再渺小的人也会被很多人记住。7月份那次住院的一位病友记得,谁来看韩旭带了水果,他总会分给大家吃。韩旭租住处小卖部的老板娘在我到访的那天,终于证实了心中的怀疑,去年的那个凌晨,就是那个生病的大胖小子走了。
很难对那个男孩没有印象,又高又胖,因为生病,来买桶水要歇一会才能走。有天收钱的时候,老板娘嘀咕,最近总收假钱啊,韩旭听到了,就问她,你相信我不,相信我帮你买个验钞机,老板娘同意了。今天,那个白色验钞机仍然摆在小卖部的柜台上。
时至今日,刘金龙的微信仍然会收到顺着韩旭的文章发过来的好友申请,“一看见知乎俩字我就难受,”他说。一年了,大概有几百个吧,他估摸着。他们有个电脑爱好者的微信群,群里有人提出不要删除韩旭,一位名叫Turing的群友说,“让他在天上看我们讨论”。之前,他和韩旭没少为电脑的配置问题争论。
从韩旭的母亲那里,大白才知道,韩旭生前一直和她有联系。韩旭消失的那一年里,他去找过母亲。在韩旭母亲的叙述里,他们的相处并不愉快,她控诉韩旭卖掉了家里的冰箱和电视。大白想起自己曾试图带韩旭去社区办理低保,想着以后万一生病了有个保障,社区要求直系亲属签字才可办理,但无论怎么劝说,韩旭都声称,联系不上母亲,低保也就没办成。如果当时办成了,“后续治病根本花不了那么多钱”,大白说。韩旭的母亲对大白说,韩旭说过要把电脑留给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大白不相信,“韩旭对那台电脑的爱惜程度,要远远超于家人,你知道吗?”
朋友们没人能说清韩旭与他母亲的关系,那始终是个谜。到了今天,大白也已经丢失了韩旭母亲的联系方式。在知乎几年前的回答里,韩旭还曾讲起自己的童年,小学时和父亲一起到学校附近的台球厅玩拳皇97,他父亲是个高手,连续两局把他按在地上暴捶。他讲自己想吃水果,母亲会让父亲去批发一箱,他晒过母亲做的一大盘猪蹄和一锅的茶叶蛋。
在火葬场送走韩旭后,古玩城的几个人在一起吃饭,大家讨论,为什么韩旭要在母亲这件事情上瞒着大家?他们最后得出结论,“可能韩旭害怕,如果告诉大家他和母亲还有联系,我们就不会管他了。”
大白有时会带点怨恨地想,如果他早知道,那么也许他就不用耗费那么多心力去管韩旭,帮他租摊位,进货,租房子,带他到处吃吃喝喝,给他买衣服买鞋,每到半夜就提心吊胆,怕手机响,怕听到电话里韩旭的声音,“哥我不行了,你快救救我。”如果不耗费这么多心力,不付出这么多感情,就不会在韩旭死之后觉得被辜负。
为啥管他?大白也不知道,一开始碰上了,然后就负责到底呗。他总跟我强调长春的人情味,或者换个词说,叫爱管闲事。我们走在马路上,他指着前方的公交车站,对我说,“你现在过去,说你要坐公交差两块钱,肯定有人给你。我现在开始骂你,打你,搁别地儿可能人都绕着走,在长春肯定立刻有人来扁我。”他坚信,在长春,“即使没有我,别人遇见了也会一直管韩旭的。”
韩旭去世后,大白曾接到银行打来的电话,对方问他,“请问您是韩旭的父亲吗?”他这才知道,韩旭办信用卡时在父亲一栏填写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你听我声音像四十多岁的吗?”大白有点生气,质问工作人员,“你见过谁儿子姓韩爹姓柴的吗?”
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晚上,大白发来微信,问我现在的年轻人都听谁的歌。那天回家后,他翻出了韩旭送他的MP3,开车去了网吧,想下载点歌曲。他不知道现在哪家门户网站的曲库最全,就充了个酷狗音乐的会员,那是他三年前常用的听歌软件。
在Max+上,很多人都在韩旭生前的帖子或xu的悼念贴下留言,希望他能一路走好。韩旭的ID叫Black King Bar,是刀塔游戏中一件可以免疫魔法伤害的道具,有人说,“愿你来生手执黑皇杖,病魔鬼怪全退散!”今天,他仍然没有被遗忘。一位名叫夏弥的刀友引用了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的一句话: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