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谭乔和青年诚c：年度精英们的渴望、热爱与远方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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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6岁的谭乔患上了抑郁症。过往30年，他最知名的社会角色，是交警谭警官。他主持的《谭谈交通》家喻户晓，但从未获得自己所期待的认可，他还经历了失败的婚姻。有一次，他一个人在深夜骑十几公里的单车回家，浑身带着酒气，身上挂满了淤青。不久后，他被确诊中度抑郁。
在一番艰难的跋涉后，让他走出来的东西有很多：服药和定期的心理干预；朋友、家人的陪伴；还有游戏。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深深地着迷于和平精英这款游戏。那是一款移动战术竞技手游，100个人在荒岛上同场竞技，随着信号圈的不断缩小，最终只有一个人或一个队伍可以取得胜利。有段时间每天晚上，他和妻子一起拿起手机，在荒岛上开启未知的冒险，“不要上，一起怂”是他们的游戏口号。那是他们婚后最甜蜜的回忆之一。
作为一款射击类游戏，玩家要从几十种枪支中选择自己喜欢的两把，进行作战。AKM、M416、98K，谭乔对枪毫不陌生，年轻时，他在部队待过三年，他是真实地用双手触摸过枪的人。
几十年后在游戏里“捡拾”起熟悉的枪支，“不仅是一种回忆，更是年轻的延续。”因此，不要怀疑，中年人谭乔也能在游戏里获得快乐，甚至，他还能获得更多。
在游戏里，他会开麦和远方的陌生人畅聊。他认识了卖床上用品的、工厂里生产水泥的、退伍的士兵、鹤岗的医生......
谭乔常边玩游戏边关心别人生意做得怎么样，还成功地为其中几位搭上了线。有时生病，他就在微信上向那位鹤岗的医生寻求建议。他还和一些人在线下见面，喝酒谈天，成了好朋友。
游戏的世界随着现实的人生而拓展，某种程度上，这款日活跃用户突破千万的游戏，本身就代表着一个丰富的世界。各行各业的人们带着各自的故事流连其中，其中的多样性正如谭乔所见，你的队友可能是来自舟山的快递员，也可能是正忙完一场救援的蓝天救援队成员，还可能是低调的云南大山里的艺术家。
这也是游戏能帮助谭乔从抑郁中走出来的原因所在，一种通过游戏产生的，与他人的连接感，这是幸福的必备要素之一，当然，这也是谭乔过往人生的惯性——他渴望与他人交流，去理解他们。
在已经停播的知名普法类节目《谭谈交通》里，风趣健谈的谭警官总是能挖出人们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表象背后，属于普通人的无奈与乐观。一辆满载着木材超载的三轮车，两人，一狗，拦下来一问开车的大爷，才知道家人大都去世，生活满目苍凉，再问为什么活着，答，往前看。
谭乔没有给大爷开罚单。
一辆电瓶车载着两个大沙发和茶几在公路上狂奔，自然也逃不过谭警官的“追捕”。开车的吕老板索性把茶几和沙发卸下，和谭警官两人在路边做起了访谈节目，畅聊节能、环保和金融危机。
当然，“电动车为什么不能拉沙发”的普法也做了，也没罚款。
后来，虽然穿了30年的警衣脱下了。但到了游戏里，交警的老本行也没丢。和平精英里的各种载具又给了谭乔发挥的空间。和LGD战队的职业选手诚c一起开黑时，他一本正经地絮叨起诚c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地方：逆行、开到绿化带上、车子没有车牌号。短短几分钟，驾照已扣到没分。
刚刚过去的2022年末，谭乔在和平精英的年度精英评选活动中被评为“精英创作者”。获奖理由是“上至打击违规事故，下至敞开心扉闲聊，和谭Sir一起组队吃鸡，总能收获快乐惊喜。”
可以说，和平精英包容了这个中年失意的男人，让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当然，抛开生活里沉重的东西，对于一个中年人，游戏也有最单纯的时刻。
电话里，我请谭乔描述一场打得最爽的游戏，他像赢了游戏的孩童般兴奋，讲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好运时刻：
追求爽感的少年
对于那些更高水平的竞技场面来说，运气就远远不够了。一次失误，全盘皆输，是LGD的职业选手诚c每天要面临的事情。这位聚光灯下的天才选手才23岁，身上已有了数项荣誉：曾是联盟首个三连MVP的获得者；一天之内，他创下淘汰28人的纪录——也就是说像谭乔那样“随便咔嚓”一下的神来之笔，他一天就有28次，当然，他可并不随便，每一枪的背后都是大量的训练和高压下冷静、本能的反应；由于最新一次转会费用高达创纪录的1183万，“千万先生”这个称号连同背后的期待一起，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没被压力击倒，去年一年又有不少以一敌多、逆境翻盘的名场面。前不久，他还作为突击手入选了和平精英的年度精英电竞人和PEL（和平精英职业联赛）的年度最佳阵容。
和平精英职业联赛诞生于2019年10月，是官方举办的最高级别职业联赛。赛事虽然年轻，但成长迅速，2020年，比赛日均独立观赛用户就已经超过了千万，电竞赛事内容观看总量达141亿。跟所有的体育赛事一样，大众的焦点总会聚焦在几位头部的明星选手上，譬如世界杯决赛上的梅西和姆巴佩。横空出世的少年们是在全国成百上千万热爱游戏的玩家中杀出来的佼佼者，他们往往聪明、有天赋、操作炫目、还有着可怕的韧性，在游戏中创造属于他们的奇迹。在电竞世界塑造的金字塔上，他们站在塔尖，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平民英雄。
但把镜头拉近，年轻的诚c可没有那么多华丽的词汇来形容自己，他只是单纯地热爱着这个游戏。一月初的一个晚上，训练赛结束后，我们和正在为新赛季备战的他视频，他套着件白色的卫衣，戴着黑框眼镜，顶着凌乱的头发坐下，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没洗头”。他讲到，他的热爱很简单，就是享受游戏带来的爽感，比如以一敌多，一路苦战，拿下8个击杀，再带领队友吃鸡。也因为电竞也改变了他的人生。
时间拉回到诚c的学生时代，和如今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的形象相反，男孩内向少言，甚至自我形容有些“自闭”。在学校里，他并不瞩目，不是那种可以获得老师关注的优等生，几乎没有获得过什么来自他人的肯定。
唯一给他带来肯定的就是游戏了，他也为之投入了一种，甚至可以称之为严肃的态度——暑假时，他可以早上五点，在闹钟声中醒来，投入奋战，他有着浑身的劲头，没日没夜地钻研枪法、上分的技巧，冲上榜一，直至接到来自游戏工会和战队的邀请。
这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另一种励志故事——少年诚c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梦想：他要把爽感延续，他渴望成为职业选手，他想要拿到冠军。
最终，父母决定带他坐飞机去往外地的俱乐部。他记得那是一班凌晨6点的飞机，他困得睁不开眼睛，但内心是兴奋的，他的想法依然纯粹而简单：他踏出了追逐梦想的第一步。
见证者
曾有人把和平精英职业联赛比喻成F1赛事，二十支队伍同台竞技，有人是天生的焦点，也有人韬光养晦突然完成反超，意外随时可能发生，每一秒都可能有人创造奇迹。三年多来，观众们欣赏过无数的名场面，有求而不得的残酷，也有绝境涅槃的重生，解说员屈涛亲眼见证了这些与真实人生相似的波澜起伏。
在解说台上的时光里，屈涛至今难忘2021年S4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来自深圳的STE战队只剩下一名选手与扬存活，此时他们排名第二，想要闯进通往世界赛的大门，他必须要击败当时的第一名TC战队，同时还要吃鸡。
决战发生一个假车库里。与杨先是用燃烧瓶炸倒了TC的一名队员，随后，他果断跃出二楼平台，击倒了前来救人的第二名队员。一串二，正在现场解说的屈涛大吼，他的嗓音逐渐变得沙哑，他意识到，自己即将见证一个奇迹。与杨击倒了第三名队员，TC灭队了。接下来，他还需要独自处理掉PAI战队的三名敌人。那是一个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时刻，他守在二楼的墙角处，架起枪，在疯狂的扫射和解说的嘶吼中，与杨再次一串三，吃鸡。他一个人把队伍带进了世界赛。
“解说完那场比赛，我感觉职业生涯比较圆满了，真的。可能你遇到的90%的比赛场面都是比较常规的。当你遇到那10%的时刻，你把它解说好了，这就是对自己职业生涯的一个交代吧。”屈涛说。
后来，官方上传的比赛视频被命名为：这个世界需要英雄。所有人都记住了英雄与扬。没有人记得亚军TC，后者一共拿过9次亚军，选手实力强、也努力，但总是离冠军差了那么一步，“可能这就是人生吧。”屈涛充满遗憾地说。而我们刚才提到的，诚c和他的队伍LGD，是这场比赛的季军。在冠亚军的激烈混战中，不远处“千万先生”诚c的倒下只是这场比赛中的一瞬，两位解说甚至只来得及分神提到一句，“LGD出局了。”看，有时你是一天28杀的主角，有时，你再渺小不过了。
跟诚c一样，屈涛也是在游戏中长大的一代，大学时，他看到中国战队Wings在Dota2国际邀请赛Ti上夺冠的热血画面，产生了强烈的想要进入电竞行业的冲动。年纪太大，成为选手已不太可能，解说倒是跟他播音主持的专业颇为契合。毕业后，他先是在TGA当了几年解说，随着和平精英赛事的兴起，他有了新的机会。他是和赛事一起成长起来的，也获得了2022年度和平精英最佳解说的殊荣。
作为解说员，意味着你要有过硬的专业能力。和平精英赛事里常需要大量算分，每一个击杀，每一次灭队和突然的逆转，都可能给积分榜带来不同的变化。准确地为观众分析落后的队伍想要反超需要做到什么，也会大大提高比赛的观赏性。
这对于文科生出身的屈涛非常困难，有段时间，他不得不带着一个计算器上解说台，却发现还是算不过来，最后只能硬背，背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而当需要感性发挥优势时，想做到张口就能引经据典，调动观众的情绪，也要靠平时大量的积累。
宠辱不惊的教头
早在2003年11月18日，国家体育总局就正式批准，将电子竞技列为第99个正式体育竞赛项目。2021年，和平精英也也成功入选2022年杭州亚运会电竞比赛项目。就像任何一项成熟的体育赛事一样，这意味着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里面有千万级的玩家数量，有金字塔尖的明星选手，屈涛在解说席上发挥毕生所学也是其中一部分，而作为职业化和竞技化的标志，专门为比赛而服务的教练也就应运而生。这是个奇妙的角色。当选手取得胜利时，他们会暗自得意，那说明他们的战术是成功的。但他们也常感到无力，当选手在场上因为心理问题频频失误时，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
2022年PEL春季赛总决赛，一只黑马战队RSG闯入了观众的视野。过去两年里，这支队伍常年在倒数几名徘徊，直到去年春天，在经历强势引援以及18岁的小将们逐渐成熟的加持下，队伍成员之间产生了化学反应，他们一路高歌，眼看着就要拿下总决赛的冠军。
比赛进行到关键时刻，教练朗朗觉得休息室太闷了，他感到浑身燥热，便跑到了场馆外面拿手机看比赛。当时，旁边还有一位记者在跟拍。夺冠时刻来临时，记者大声地叫了出来，然后准备拍下朗朗庆祝的镜头，结果这位34岁的中年人只是淡定地说，“感觉差不多到了，冠军就到了。”赛后，兴奋的选手们问教练，你高兴吗？怎么感觉你都没笑？
他回，高兴啊，当然高兴。但内心里，他已经在思考未来的比赛。庆功宴上，他告诉大家，这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我们还得继续往前走。
这种淡定来源于与圈内人不尽相同的人生阅历。年轻时，他也有过像诚c一样的热血岁月，而只有在谈到那段经历时，他的语气才变得激动起来，情绪也有了一丝波动。
人生中的第一场比赛，在哈尔滨的网吧里，少年犯了一个特别特别小的失误，在游戏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被敌人击败了。结束后，懊悔的他在网吧嚎啕大哭，迟迟不肯接受失败。
后来，他像诚c一样离家远行，从哈尔滨到了青岛的俱乐部，正式成为一名CS的职业选手。最初的半年时间里，为了证明自己，他从睁眼到闭眼全是训练，俱乐部只管吃住，没有工资，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但他打出了成绩，也有过高光时刻，他自豪地讲起2006年在北京举办的WCG（世界电子竞技大赛），他形容自己所向披靡，“开始是一个人拦我，两个人拦，三个人，四个人，都拦不住我。那状态无敌，真无敌。”但在那个电竞赛事发展尚不完备的年代，CS很快就没落了。
无奈之下，他退役转行做生意，给人安装监控、无线、门禁、刀闸，说到这，视频那一端的朗朗扫视着俱乐部的四周，“这屋有的，我都装过。”那是一段至暗时刻。不再有高强度比赛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也没有观众的掌声和欢呼，有的只是平庸而乏味的生活，他远离了游戏，“你得接受现实。”
2018年，早年打职业时认识的朋友给他介绍了端游教练的机会，把这个困顿的中年人拉回了游戏的世界。他做了三年，带领队伍拿过全国冠军。2021年8月份，逐步兴起的和平精英赛事又给他带来了新的机会，他加入到RSG俱乐部。他不断强调，自己的优势是年龄，也就是阅历，过去十几年不尽如人意的生活让他懂得了波澜不惊，也能给选手们带来更高视角的指导。比如，年轻气盛的选手们总觉得，自信就是敢于和别人“刚”，他用了一周多的时间去纠正这个观念，“敢打不是自信，打赢了才会提升你的自信。你去刚，刚一把输一把，你的自信哪来？你这不是骗人吗？”
抵达我们的新世界
如今的谭乔已经不再受抑郁症的困扰，但他还是那个在和平精英中获得无限乐趣的中年男人。他还会时不时地直播打游戏，第无数次地向观众朋友们强调开车要系安全带，要遵守交规——这件事，他做一辈子都不会腻。甚至，他还曾建议官方在游戏里加上安全带和头盔的设置。
在游戏中，谭乔乐于和处于相似困境中的朋友们，分享自己战胜抑郁症的经历，“你的状态好了，你就应该把这种好状态传递给更多人，让他们也能得到治愈。”
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花与藤萝曾在微信上多次和谭乔交流。去年春天，刚大学毕业的她还在医院治疗过一段时间。谭乔的应对方式是邀请她一起打游戏，两人在游戏中释放压力。不久后，花与藤萝带来了好消息，她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交了男朋友。现在，两人依然会在空闲时刻一起开黑吃鸡。
对着镜头，他语气沉重地说，“我真心地希望每一个人不要轻言生死，我觉得这一点要把它记在心里面。我希望每一个人可以通过自己的眼光，去发现、去抓住每一个精彩瞬间，用这些精彩的瞬间来感染自己。让自己能够坚强地活下去。”
成为“千万先生”后，诚c的职业生涯算不上一帆风顺。前年转会到LGD后，因为要重新磨合，他和队友们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低谷期，第一周，他们在淘汰赛中排名倒数第四，无缘周决赛。春季赛，队伍再次出现低级的失误，错失了吃鸡的大好机会，这让他非常烦躁，他感觉场上的自己已经很难调整心态，“就很微妙，坐在那感觉哪都不对。”被淘汰后，他把脸埋在椅子里，哭了。
这场比赛过后，他的心态有了很大的转变。队伍也重振旗鼓，在去年夏季总决赛上拿到了第三名的成绩，但诚c显然不满于此。从他当初踏上那班凌晨6点的飞机，他的目标就很简单，拿到PEL联赛的总冠军。拿到季军后，他发微博，“只是有点遗憾，我明明就快要碰到他了。”
2022年，他更成熟了，成为了队伍里稳定的突击手，只是这一年的总决赛，他们仍然是季军。梦想还未实现，他能做的，只能是每天早上第一个抵达训练室，继续保持着日复一日的高强度练习，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站上最高的领奖台。
作为年度最佳解说，相比较颁奖词里对屈涛解说风格诗意的形容，他更愿意用“随心随性”来形容自己。站在解说台上，看到了什么，平时的积累会驱使着他自然地说出他想说的话。
事实上，他还常警醒自己，不要先入为主地想着去给观众传达什么，不要用华丽的辞藻喧宾夺主，主角永远是选手们的表现和操作，解说只是配料，“最好的解说是润物细无声的存在。既能够让大家全情地融入到其中，但又不要让人特别在意到这个解说的人到底是谁。”
对于历尽千帆的朗朗教练来说，他当然要带领队伍冲击下一个冠军。拿到队史的第一个冠军后，队伍也经历了一段不太稳定的时间，作为教练，他看得很清楚，是选手们的心理上出现了一些问题。为此，他常焦虑得整夜睡不着觉。解决的办法是，和选手们挨个一对一的聊天。
他非常羡慕今天的职业选手，可以在一个稳定而优渥的环境里打比赛。如今逐渐成熟的赛事，也让他以解说的身份重拾电竞梦想。和平精英就是这样一个拥有着十足多样性和包容性的生态环境，而年度精英们和游戏一同创造了一个良性循环的生态。无论是身患抑郁症、还是人生陷入庸常的中年人，抑或是急于向世界证明自己的少年，打开游戏里的跳伞，开始一段旅程，你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选手贡献出精彩绝伦的比赛、解说奉献出诗意的解说，让我们不停回味比赛，创作者们则贡献了令人或发笑、或感动的好内容。这是个有着无限可能的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