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拳”警告?在谈论性别问题时,为什么对立情绪这么强?
作者 | 何雨辰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本科生
责编 | 王东晖 李婷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师
图编 | 支雅婷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本科生
这两天的西安地铁事件,使得社会又一次在性别问题上形成了强烈的对立情绪。有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展示了知乎网友对女性主义的修改(是什么词条让知乎网友改了3522次?),就充分显示了在相关议题上的对立情绪。
为什么每次在涉及性别的议题上,总会产生巨大的分歧?这在相当程度上源于不同群体对我国性别平等程度的认知,但从根本上来说,其分歧点可能在于对“性别平等”这个概念的认知。
2018年出版的《事实》一书上有这样两道选择题(Rosling,2018)。
1.在所有的低收入国家中,有多少女孩完成了小学教育?
A、20%
B、40%
C、60%
2.在全球范围内,30岁的男性平均受过10年学校教育,同龄的女性受过多少年的教育?
A、9年
B、6年
C、3年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分别是C和A,答案可能是让我们感到比较意外。正如该书作者汉斯·罗斯林写道的那样“这几个问题没有诱导,只是几个事实性的问题,但很少有人能答对”。实际上,人们对于性别平等客观状况的评价,并不总是和客观指标反映出的实际情况相一致。
不仅仅是对性别平等实际状况的主观理解和客观状况存在差异,人们对“性别平等”这个定义本身,也存在着主观和客观的争论——性别平等应该是如同联合国所普遍定义的那样,从客观上促进两性的权利平等?还是应该关注两性的主观感受? 也就是说,应该让男女两性从客观上拥有同样的受教育程度,同样地参与劳动,同样在议会上发言才叫性别平等?还是说即使女性是全职地料理家务,只要她们能和男性同样地感到能控制自己的人生、对生活感到满意就是性别平等?
01
一场始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争论
客观还是主观?应该如何评价性别平等?这是一个从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开始就开始争论的话题。
对性别平等的普遍客观定义最初来自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女权活动家奥兰普·德古热。这种定义充满了启蒙运动中的理性色彩,即应该使得男女在法律面前平等、女性和男性平等地参与政治、男女平等履行纳税义务、尊重女性权利等等愿望。当时就有许多女性并不认可她这种主张,因此,她把唤醒女性对自己的客观权利作为自己的责任,还在《女权宣言》的附言中做出呼吁:
“妇女们,觉醒吧!全宇宙都能听到理性的警钟;(请你们)发现你们的权利。”
图1 奥兰普·德古热(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女权辩护》的作者英国女权主义思想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也构建了了关于女权的普遍客观定义,其核心是女性应该和男性一样平等地接受教育。当时仍然有许多女性并不认可她的这种主张。不过沃斯通克拉夫特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做出了下面的评价。
“(反对两性平等客观定义者)轻视了她们没有足够能力去争取的自由,需要一些时间说服女性,她们的实际行动是和她们真正的利益相反的。”
图2 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可以看出,无论是对于德古热还是沃斯通克拉夫特对性别平等的定义,都有不少女性持不同意见。她们强调女性的更实际的主观感受,而不是去给出一个对于性别平等的普遍标准。例如,玛丽安妮就认为并不是所有的女性都要像沃斯通克拉夫特一样有男子气概,而应该关注女性的实际需求,她提出:
“女性不应该是有力量的,而是应该被保护的。”
图 3 玛丽·安妮的作品(图片来源于豆瓣)
同样,美国的汉娜·马瑟·克罗克也指出构建女权的普世标准是不切实际的,她从宗教的角度出发为女性赋权,认为
“女性在餐桌旁种植橄榄枝就是她们合适的义务和特定的权利”。
图 4 汉娜·马瑟·克罗克的作品(图片来源于豆瓣)
在20世纪初,随着女权运动在全球的兴起,第一个国际女权组织——国际妇女理事会(ICW)成立。与此同时,各国妇女的共同利益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但是此时许多有名的活动家反对这些国际组织,他们认为不应该将一种全球的普遍权利置于各国女性本土诉求之上,例如英国的活动家们强调其妇女权益与美国有很大不同、法国活动家们强调其与英美的不同、印度活动家们强调与欧洲的不同。
进入21世纪后,许多政府间的组织接受了女权的客观定义,这体现在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的《妇女平等宣言》、联合国大会的《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也构建了衡量全球妇女不平等程度的一系列指标,其中就包括性别不平等指数(GII)。
同样的,这一时期也有许多女权活动家认为,这些对于性别平等客观的、普世的定义更多地被发达的西方国家提出,也许并不能代表世界其他地方妇女最关心的利益,因此她们强调女权运动也应该“去殖民化”,而不是接受对女权普遍而抽象的定义。她们用主观的方法定义性别平等,也更加关注多样性、本土性、经验性。
02
最新的研究
两个世纪以来,用普世标准还是主观感受来定义性别平等的争论一直在持续。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女性对于性别平等的主观评价与普遍客观定义是否一致?我们向大家介绍一篇利用全球58个国家的数据来解答这个问题的研究成果(Kurzman等, 2019)。
在客观指标上,该研究选取了GII,即性别不平等指数,Gender Inequality Index)。它是被接受程度最高的衡量性别不平等程度的指标,自2010年起由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对每个国家每年计算一次。它将女性的生殖健康、赋权和劳动参与三个维度结合成一个综合性的指数,计算时包含的具体指标包括孕产妇死亡率、未成年女性生育率、高中及以上受教育程度人口性别比、国会席位中的女性比例、女性劳动参与率等。
在主观感受的指标上,该研究选取了六个包含性别经验和态度问题的跨地区调查,包括人口和健康调查、盖洛普国际协会的人民之声调查、盖洛普全球民意调查、皮尤全球态度调查、世界健康调查、世界价值观调查。在每一个调查中,分别选取最能直接反映女性自由、选择、控制感和生活满意度的问题,例如针对控制感的问题在不同的调查中包括“你对选择自己生活中做什么事的自由程度是否满意?”“你是否经常对你的生活感到失去控制?”等等。
主要发现
(1)在性别平等指数低的国家,女性的生活感受是否比男性更差?
并不。研究发现在控制年龄、教育程度、性别、家庭收入、宗教的情况下,多数调查中都体现出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在客观性别平等指数低的国家,女性的生活感受并没有比男性更差。
(2)在性别平等指数低的国家,女性的是否觉得他们的国家性别平等程度更低?
并不,而且恰恰与此相反。实际上,各国女性主观上对一国的性别平等感受和客观的性别平等指数之间存在着显著地负相关。这意味着在性别平等指数低的国家,女性反而更有可能认为她们和男性有平等的权利,相反,在性别平等指数高的国家,女性主观上却觉得她们的国家不那么平等。例如,在研究所涉及的58个国家中,瑞典和丹麦的客观性别平等指数分别位列前两位,但是这两个国家女性对自己国家性别平等状况的主观感受却仅仅居于第33位和第48位。在中国,也存在这种主客观不匹配的情况,中国的客观性别平等指数排名第20位,算是中上游的水平,但是主观感受却仅仅居于倒数第二。这说明,女性对于性别平等状况的评价,和性别平等指数之间存在着不小的差异。
(3)在同一个国家内部,女性对性别平等的理念的理解是否相同?
并不一定。该研究考察了女性对于多个性别议题有关的问题,例如 “你是否同意男性比女性更有权利去获得工作”“做一个家庭主妇是不是和全职工作一样有价值”“你是否同意男性比女性是更好的政治领导”等等。研究结果发现,在客观性别平等程度高的国家中,女性对这些问题的回答还具有一致性;但在客观性别平等程度低的国家中,女性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却并不一致。
(4)在性别平等指数高的国家,女性是否更支持性别平等的全球理念?
是的。在性别平等指数高的国家,女性更支持全球性别平等指数中所倡导的理念。不过近些年来,妇女对性别平等的态度也在发生着变化,至少反对对妇女的暴力的这一理念,已经从高性别平等指数的国家向其他国家广泛地传播。而这并不是代际更替的结果,相反,年纪越大的女性反而越是反对对妇女的暴力。
03
小结
两个世纪以来,对性别平等的定义应该采用普世定义还是主观标准的争论一直在周期性地持续。其实在许多社会科学的议题中,主客观的争论都反映出了一个基本问题——我们应该用被观察者自己的标准还是观察者的客观标准理解人类的价值?往往实用主义者更支持前者,而有着文化确信的人抑或是受到霸权影响的更接受后者。在主客观之间,许多社会科学研究者在尝试寻找主客观之间各自的优点和相对的平衡。
这一项关于性别平等客观指数和主观评价的研究向我们展示着性别平等这个议题上主观评价和客观指数之间的矛盾和平衡。一方面,性别平等客观评价的高低也许并不与女性的主观生活感受相关联,这意味着在一些在健康、受教育、政治参与等方面存在很大性别差异的国家,许多女性可能仍然感觉到自己对自己的生活有控制感和满意度。另一方面,女性对自己国家的性别平等状况的感受可能恰恰与实际情况相反。例如客观上性别平等程度高的国家,人们对性别平等程度的评价反而更低,这可能是因为人类演化过程中对灾难存在着敏感的反应,再加之媒体的引导使负面事件吸引了更多注意,使人们忽视了一些缓慢的、细微的改变。
总之,不同国家的人们对性别平等有着不同的理解,对性别平等的客观定义也并不是所有国家的女性都同样的认同。往往在客观指数高的国家中,人们更认可客观指数所构建的普世概念,但是在性别平等指数低的国家中,人们对来自西方的这一概念持有着怀疑的态度。不过近些年也发生着变化,各个国家在反对对妇女的暴力这一点上已经越来越形成共识。至于这一变化的原因,还有待在这一研究的基础上更深入地探索。
【参考文献】
[1] Kurzman C , Dong W , Gorman B , et al. Women's Assessments of Gender Equality[J]. Socius Sociological Research for a Dynamic World, 2019, 5(1).
[2] Hans R. Ten Reasons We're Wrong about the World--And Why Things Are Better Than You Think [M]. Macmillan USA, 2018.0